玄奘、李世民和崔珏三人静静地站在栈道上,彼此凝视,眼眸中都逼射出灼人的光芒。崔珏一言不发,李世民则凝视着面前这个浑身是血、头破血流,但脸上却平静无比的僧人,心里不知转着什么念头。
“阿弥陀佛,贫僧玄奘参见陛下。”玄奘躬身合十道。
“玄奘?”李世民一怔。玄奘的名头他自然是听说过的,裴寂还请自己专门下旨,任命他为庄严寺的住持,可后来听鸿胪寺回报,说这个僧人居然抗了旨。这让李世民极感兴趣,没想到今日这和尚竟跑到了幽冥界。
崔珏心里更是紧张得有如一根即将崩断的弓弦。他知道,只要玄奘一多嘴,自己苦心孤诣的一切就会轰然坍塌。但李世民在侧,他却不敢造次,只好勉强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与紧张。
三人间的空气凝固得有如一团冰。
李世民忽然笑了:“崔卿,玄奘法师怎么会到了幽冥界?”
崔珏淡淡地一笑:“臣也不知,也许是阳寿终了,也许是法师悟得大道,可以贯通阴阳。”
“哦?”李世民静静地看着玄奘,“那么法师你自己知道吗?”
“贫僧知道。”玄奘坦然道,“贫僧是被绑架来的。”
此言一出,崔珏的心几乎蹦出了腔子,脸色顿时惨白。李世民却饶有兴致地道:“法师怎么会被绑架到幽冥呢?”
“一日,贫僧正在坐禅参佛,忽然神思缥缈,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纷纭世界在眼前闪过,六道众生于身侧行走。忽然有两名鬼卒抓住贫僧,将贫僧带到了此处,同时来的,还有贫僧的仆从波罗叶。”玄奘道。
崔珏脸上露出古怪之色,但同时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他知道,玄奘与自己达成了妥协。
“波罗叶?”李世民指了指山上,“便是方才中箭而死的那人吗?”
“正是他。”玄奘点头,“陛下,若贫僧所想不错,您眼前便是十八泥犁狱。您身为人界之王,这地狱污秽,切不可深入,以免沾染鬼气,有碍于陛下的龙体。因此我二人才呼喝阻止,不料却惊动了这里的守护者,波罗叶为了救贫僧,中箭而死。”
李世民叹息了一声:“法师竟然有神通可穿越阴阳。”他问崔珏,“崔卿,为何那守护者杀了波罗叶之后,又射杀了四名鬼卒?”
崔珏脸色阴沉,但这时也没有好法子,只好顺着玄奘的话说,躬身道:“陛下,玄奘法师乃是圣僧转世,岂能受幽冥鬼卒的伤害,因此镇守幽冥界的守护神才会射杀了鬼卒。”
“原来如此。”李世民惊叹地看着眼前这个僧人,目光中满是崇仰,“法师还能回到人间界吗?到时千万要教朕修那如来大道,朕要摩顶受戒,供奉圣僧。”
“陛下有命,贫僧岂敢不从。陛下需要及早回归,否则时间久了,损毁人间肉身,大为不妥。陛下回阳日,就是贫僧回归之时。”玄奘脸上露出笑容,心里惊叹,这位皇帝,着实聪明不已,跟自己一唱一和,生生把崔珏挤对得无可奈何。
李世民不知晓内情,玄奘心里却紧张无比。他知道眼前这情势,第一要务,就是要保证皇帝平平安安地回去,一旦自己的话里稍有闪失,惹得崔珏破罐子破摔,说不定心一横,将自己和皇帝通通斩杀也未可知。玄奘要做的,不但是要把李世民送出去,自己也要平平安安地回去才行。
崔珏恨得牙痒,但既然是戏,玄奘也愿意配合他做,自然要做足了。你玄奘亲口承认这里是幽冥界,皇帝还以为你是神通广大的圣僧,难道回到人间,你还敢冒着欺君之罪说出泥犁狱的真相不成?
这一瞬间,崔珏心里念头百转,已经有了主意,笑道:“陛下,圣僧能够穿越阴阳,自然有回去的法子。他法体不朽,纵是多待上些时日也无妨,倒是陛下需要及早回去。”
李世民也被这幽冥界搞得心里不安,早就想回去了,急忙点头应允。三个人顺着栈道来到阴山上,前面是一座幽深的潭水,潭水深黑,上面笼罩着浓浓的云雾。旁边的石壁上刻着几个大字:“还阳池。”
“陛下,此处就是回归人间界之路,咱们就此作别。”崔珏拱手道。
李世民看了看这有如虚幻的深潭,点点头,拉着崔珏的手,诚恳地道:“崔卿,朕回了阳世,必定不忘崔卿之恩。帝王之言,天日可鉴!”
崔珏躬身拜谢,李世民又看着玄奘道:“圣僧的救护之恩,朕没齿难忘。期待日后在人间界见到圣僧,聆听法音。”
玄奘含笑合十:“贫僧遵旨。陛下放心,贫僧这就与陛下一起回去。”
崔珏愕然,还没来得及说话,玄奘忽然拉着李世民朝那还阳池中一跃而下,身形没入云雾之中。那云雾厉害至极,玄奘只在其中呼吸了几口,脑子便轰然一声,身体丧失了知觉,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尽数虚虚荡荡,好像脚下很软,好像站在了云端,又好像……脑子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了。
“果然是五识香……”这是玄奘在幽冥界的最后一个念头。
“玄奘——”崔珏本来还想借着话头,把玄奘多留些时日,至于多久……别忘了,泥犁狱一日,便是人间三千七百五十年。没想到这玄奘当机立断,生怕自己走不掉,居然拉着李世民一起跳进了还阳池!
崔珏欲哭无泪,李世民亲眼见到玄奘与自己一起走的,届时自己回来了,找不到玄奘,心里必定怀疑。他朝着还阳池愤怒地大骂,可面对这个机智深沉的僧人,他却是一点法子也使不出来。
这时,法雅也走到了还阳池边,凝望着池中苦笑不已:“老和尚号称谋僧,这和尚……唉!事已至此,也算圆满,切不可因小失大,就放他回去吧!老和尚再与他好生谈谈,咱们若是没做,他固然会阻止,可做了,千百年的佛运就已经赌上去了,不信他不屈服。”
崔珏不甘心地攥起了双拳,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爹爹——”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娇柔的呼喊,崔珏的心顿时柔软了起来。
“哎呀,淹死朕了——”李世民浑身一悸,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忽然愣住,自己却是躺在十方台卧房中的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哪里有浑身湿漉漉的?四周到处都是人脸,裴寂、魏徵、杜如晦、尉迟敬德等人都惊喜地盯着他,一见他醒来,纷纷叫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诧异道。
魏徵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这时他双腿无力,几乎站不稳当,低声将经过讲述了一番。原来,他和尉迟敬德在十方台的庭院中一直守候了一宿,却始终没有等到对方发动阴谋。两人不禁有些诧异,又走到廊下听李世民卧房中的动静,李世民正在酣睡,低低的呼噜声传了出来,两人这才放心。
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什么危机和阴谋,两人纳闷无比,悄悄打开门进入佛堂,那六名禁军高手有的坐,有的站,一个个睡眼惺忪,却强打精神。问了问,六人面面相觑片刻,一起摇头,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两人一颗心才松了下来,传来内侍去叫醒陛下。
结果内侍入了皇帝的房中,脸色惨白地跑了出来:“大人,陛下……陛下叫不醒!”
魏徵和尉迟敬德这一惊非同小可,宛如一脚踏进了万丈深渊,踉踉跄跄地奔进房中,只见皇帝正躺在床榻上酣睡,脸上时而挂着喜悦的笑容,时而露出惊恐之意,怎么喊都不醒。
这时裴寂和杜如晦也听说了,慌忙跑了过来,众人命禁卫封锁院落,又是推拿又是呼唤,一直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李世民才睁开了眼睛。
李世民听他们讲完,面露古怪之色,坐起了身子,内侍急忙拿来靠垫给他抵在背后。
“昨夜,朕梦见游览幽冥界,参观十八泥犁狱……”李世民喃喃地道。
众人听完,一个个呆若木鸡。魏徵眉头大皱:“陛下可否详细讲讲?”
李世民点点头,把昨夜苏醒,梦见自己站在炼妖之野的黑暗荒原中,一直到玄奘和尚拉着自己跳进还阳池的经过讲述了一番。魏徵脸色惨变,顿足长叹:“还是中计啦!没想到对方的阴谋竟然这般实行……”
“阴谋?”李世民诧异了起来,不悦地道,“怎么会是阴谋?朕明明亲身游览了幽冥界和十八泥犁狱。”
魏徵冷笑:“在陛下看来,这幽冥界是真的,还是人为?”
裴寂恼了:“魏大人,幽冥界怎么可能是人为?陛下蒙炎魔罗王约请,进入幽冥界,与那炎魔罗王立约,分别执掌人间界和幽冥界,此乃是我王被天地诸神认可,我大唐江山得到诸神护佑的明证,怎么可能是人为?”
李世民频频点头,魏徵哑然,他还能怎么说?难道要一意说这幽冥界乃是虚幻,陛下您被人骗了,天地诸神并没有认可你吗?
但魏徵性子执拗,岂肯轻易认输:“陛下,既然在幽冥界您曾经见到玄奘法师,他也陪着您一起还阳,不如把玄奘法师请来,听听他如何说。”
李世民点头,他还真想见见玄奘:“裴卿,你去找找,看玄奘法师如今在何处,请他来见朕。朕也有些乏了,先歇歇。”
李世民不乏才怪,昨夜走了那么多的路,又是惊心动魄又是提心吊胆,这时只觉身子绵软无力。裴寂答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他一出去,魏徵、杜如晦、尉迟敬德三人面面相觑。魏徵沉吟片刻,转身告诉内侍:“你们且出去,没陛下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入。吴国公,您命禁军封锁兴唐寺,任何一人都不得出入!”
内侍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尉迟敬德犹豫了片刻,见李世民点头,于是拱了拱手,也出去了。房内只剩下李世民、杜如晦和魏徵。
“陛下,臣敢断言,您游览幽冥界,是一场天大的阴谋!”魏徵沉声道。
李世民眯起了双眼,淡淡道:“此话怎讲?”
“这里破绽太多。臣给您追根溯源。武德四年,裴寂上表,请太上皇在昔日破宋老生处修建寺庙,以彰显定鼎大唐之功。太上皇敕命修建兴唐寺。可当时户部根本拿不出钱粮,而时任霍邑县令的崔珏竟然能够募集善款三万贯,修建这座寺院,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别忘了,武德四年,您正和王世充、窦建德激战,朝廷捉襟见肘,连提供给前方将士的粮食都无法保证。河东道武德三年才平定了刘武周、宋金刚,一片荒芜,百姓凋敝,整个晋州一年的赋税也不足三万贯!”
李世民点点头,这个情况他亲身经历,当然知道。魏徵道:“陛下可知道,实际上,修建兴唐寺耗费的钱粮远不止三万贯,据臣的估算,只怕全国各地,汇集到霍邑的钱粮不下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李世民和杜如晦都惊呆了。这等巨款连朝廷也拿不出来,修建一座城池也不需要这么多钱。
“陛下看看,这座寺庙虽然宏伟,可花得了那么多钱吗?那么,钱花在哪里了?钱又从哪里来?”魏徵冷笑,“第二,陛下还记得武德九年裴寂大人的三小姐那桩事吗?一个和尚诱拐了裴寂大人的女儿,裴寂起初震怒,甚至派人追杀,可随后却又不了了之。这又是为了什么?后来臣还查过那个和尚,那和尚乃是益州空慧寺的僧人,武德六年斩杀了他的师父之后潜逃。曾经在河东和长安广泛活动,与裴寂、法雅过从甚密。这两人什么身份,何以对一个犯了法的僧人这般密切,连自己的女儿被他诱拐也不敢声张?”
李世民陷入沉思。
“无他,唯一的原因就是,这个和尚手里有他们致命的把柄!臣正是对这个和尚起了疑心,发觉他经常在晋州和霍邑一带活动,才进行了秘密访查。这一查,果真查出了问题,当年崔珏自缢前,就是这个和尚登门造访,两人闭门长谈之后,崔珏于当夜自缢!嘿嘿,您在幽冥界时,崔珏告诉您是炎魔罗王化作一名僧人来找他,其实这个僧人却是那名犯了法的和尚,长捷!”
李世民目光闪动,轻轻地道:“你接着说。”
“嘿嘿,”魏徵笑道,“更奇的是,长捷却是玄奘法师的亲哥哥,这两年玄奘一直在找寻长捷的下落,曾经在长安的僧人中广泛打听。臣特意命人放出了口风,说这长捷在霍邑出现过,玄奘果然便前来霍邑了。”
“原来玄奘到这里是你的计策!”李世民哈哈大笑,指着他道,“看来你早对兴唐寺怀疑了。”
“没错,”魏徵点头,“陛下即位之后,一直打算革故鼎新,任用新锐,却受到朝廷中旧势力的百般阻挠。这些人以裴寂为首,于是臣便盯上了裴寂,顺藤摸瓜,察觉到这些年来经过裴寂的手,有数十万贯的钱粮运往霍邑。裴寂不是个贪鄙之人,况且他老家在蒲州,就算贪鄙,也不会把巨额的钱粮运到霍邑。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内幕,臣一时也摸不清,于是派遣了八九名不良人潜入霍邑和兴唐寺。”
李世民摇摇头,看着杜如晦:“朕还说,前几年你怎么会提议把不良人交给魏卿辖制,原来你们是打了这个主意。”
杜如晦笑道:“一切都瞒不过陛下的法眼。”
“那么后来呢?不良人可查出什么了?”李世民问。
“没有。”魏徵坦然道,“一入兴唐寺便是泥牛入海。我们只找到了两具尸体,其他人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因此,臣才鼓动玄奘前来,还在他身边派了不良人。”
“他身边有不良人?”李世民奇道,“那你怎么不把他召来问问?”
“陛下方才说过,他死了。”魏徵沉声道,“那人便是陛下在幽冥界见到的,与玄奘一起的人,波罗叶!”
“那个天竺人?”李世民骇然。这一刻,他忽然有了种明悟。
“还有,陛下曾经在幽冥界允诺崔珏,要保他后人三代富贵。但您可知道他后人在何处?”魏徵道。
“哦,在哪里?”李世民一直牢牢记着此事。
“在霍邑!”魏徵道,“崔珏遗下一妻、一女,如今他的妻子改嫁,改嫁的人,正是陛下甚是欣赏的猛虎县令,郭宰!也就是上表奏请陛下入住兴唐寺的人!”
李世民脸上霍然变色,魏徵说到现在,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十八泥犁狱是一场阴谋,可是草蛇灰线,剥茧抽丝,却一桩桩连成一体!
“那么按你说,朕此次入住兴唐寺,到魂游地府,都是有人故意操纵的结果?”李世民沉吟道,“可是朕分明躺在床上,为何会出现在地狱中。”
魏徵冷笑:“臣没怀疑错的话,陛下这房内有严密的机关,先用某种药物使陛下昏迷,然后机关发动,再把陛下弄到他们造好的幽冥界中。方才陛下沉睡,臣将守在外间的六名禁军高手隔离审问,这六人分别承认昨夜曾闻到一股甜香,然后就沉睡了片刻。只不过睡的时间太短,很快就醒来,便没有起什么戒心。”
“什么?闻到甜香?”李世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沉睡前,仿佛闻到一股古怪的香甜气息,他咬牙道,“这房中竟然会有密道!你查看过了吗?”
魏徵苦笑:“陛下,若是有密道,自然是那谋僧法雅的设计。法雅此人陛下比臣清楚,天纵才学,上至佛家大道,下至旁门左道,无不精通,对机关器械的研究可谓前无古人。臣要查出他的机关,除非把这座房子拆掉。”
李世民在太原留守府当二公子的时候就认识法雅,自然知道这老和尚多厉害,闻言不禁冷笑:“谋僧又如何?算到朕的头上!既然如此,那就拆了这座十方台!朕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在算计朕!”
正在说话,忽然门外响起裴寂的声音:“陛下,玄奘法师到!”
李世民急忙道:“快请……哦,朕亲自去迎接!”
魏徵和杜如晦面面相觑,没想到陛下对这个和尚居然如此看重。李世民翻身下床,只觉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他苦笑一声,接过杜如晦拿来的袍子披上去,走到禅房外。
十方台中,阳光耀眼。那名在幽冥中拼死救护自己的年轻僧人,正静静地站在古松之下,一脸宁静。这僧人昨夜浑身是血,头破血流的,现在换了僧袍,虽然有些陈旧,很多地方都磨得露出了线头,但还算整洁。只是脑袋上包裹着白纱布,纱布外渗出鲜血。
李世民也不晓得为何自己看见这僧人就觉得亲切,见他跪倒叩拜,急忙下了台阶把他搀扶起来:“法师,朕……终于在人间见到你啦!”
玄奘笑了:“陛下在幽冥中的风采,贫僧不胜感佩。”
李世民也哈哈大笑:“昨夜咱们同游十八泥犁狱,那场景可让朕毕生难忘啊!不知法师怎么想?”
“能亲身游历十八泥犁,也令贫僧难以忘怀。”玄奘道。
李世民点点头,话锋一转:“可是有人告诉朕,昨夜朕所游览的地狱,乃是人为,是为了威慑朕。法师能穿梭阴阳,想必对泥犁狱很熟悉,你以为呢?”
玄奘肃然道:“贫僧坐禅之时,屡屡有神游天外之事,不过进入泥犁狱还是第一遭。贫僧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倘若真是人为,此人的手段着实惊天地泣鬼神。贫僧以为,泥犁狱不应存在于人间,也不应存在于幽冥,它应存在于人心,使世人竦惕,使善人不敢为恶,恶人不敢肆无忌惮。可昨夜它竟会在陛下的眼前出现,此事殊为可疑,陛下要下令严查才是。”
李世民默然片刻,幽然道:“无论如何,法师救护朕的功劳,朕不敢或忘。既然有人不信,朕就下令查一查,若真是有人欺朕,也免得让他们以为朕那般好欺辱;若真是幽冥使然,也让那些人相信这神迹!来,法师且陪朕走一走吧!朕已经让魏徵率人大索兴唐寺,莫让这些人扰了咱们的雅兴。”
玄奘脸上含笑:“谨遵陛下旨意。”
李世民大笑,携起玄奘的手,两人在兴唐寺中漫步。魏徵和杜如晦带领禁军开始大索寺院,只有尉迟敬德带人保护在侧。李世民令所有人退出十丈之外,两人一路走着,慢慢到了霍山的顶上。
眺望着脚下碧瓦如鳞的宏伟寺院,李世民幽幽叹道:“法师,如今就你我二人,咱们不妨开诚布公。法师是个智者,在那种情势下,为了保住朕的命,敷衍那崔珏,朕很是承法师的情。”
玄奘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笑了:“原来陛下心中早有分寸。”
李世民冷笑:“朕十八岁起兵,征杀于千军万马之中,天下豪杰在朕的面前无不束手。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刘武周,哪个不是一方人杰?那些人区区的智谋也想算计朕?哼,把朕看得太简单了吧?”
“哦,陛下从哪里瞧出破绽了?”玄奘好奇地道。
“朕没有看出破绽,这些人设计得惟妙惟肖,逼真至极。朕在幽冥界,悄悄咬自己的舌头居然也不觉得痛,这些人能算度得如此精密,倒也令朕钦佩。”李世民摇头,忽然哂笑,“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一年前,他们的计划已经被朕全盘知晓。如何建造的兴唐寺,寺庙地下的地宫,九龙口的动力中枢,混合在空气中含有大麻和曼陀罗的五识香……嘿嘿,朕无所不知!”
玄奘脸色变了,骇然道:“陛下为何这般清楚?这些情况贫僧还是探查数月,机缘巧合才得到的内幕,为何陛下足不离京城,一年前便知道?”
李世民淡淡地道:“因为朕虽然足不出京城,却掌控着天下所有人的命运!包括那些参与者的命运!法雅、崔珏、长捷、空乘固然是心志坚毅之人,尤其那法雅和崔珏,一个能策划出如此可怖的计谋,一个能抛妻弃女潜藏地下七年,当真是一代雄杰。可惜,他们虽然是豪杰,却找了个心志懦弱的合作之人!朕考考你,法师可知道是谁吗?”
李世民戏谑地看着玄奘,玄奘心念电转,脱口而出:“裴寂!”
“好个和尚!”李世民当真惊叹了,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魏徵一直说你是佛门千里驹,心志坚韧,洞彻人心,他果然没看错人。不错,正是裴寂。你想必也知道裴寂的处境。哼,他杀了朕的心腹刘文静,朕做秦王的时候,他又屡屡仗着太上皇的势与朕作对。朕登基之后,早就想对付他!之所以耽搁下来,只是想徐徐图之,剪除其羽翼,不想使朝中变更过于突然罢了。朕的心思裴寂何尝不知?他杀了刘文静,知道朕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会要他的命,难道他真以为靠个幽冥界就能挽回朕的心意?他当了这么多年宰辅,当不至于这么天真吧?于是,朕打算在贞观二年便处理了他,这老家伙一见不好,立刻私下里见朕,将这桩阴谋和盘托出。”
玄奘目瞪口呆,心里更有些悲哀,法雅和崔珏智谋深沉,胆大包天,没想到却没有识人之明,找了这么个卑劣的合作之人。计划还没有发动,就被人为了自家前途彻彻底底地出卖!
“那么陛下何不及早动手,反而亲身涉险?”玄奘问。
“朕为何要动手?”李世民反问,“这么好的计谋,如果不实行,岂非浪费?更浪费了数十万贯的钱粮?朕当年亲身征伐沙场,迎着刀枪箭矢,何曾畏惧过。再说了,幽冥界和十八泥犁狱真是个好东西,若是令每个人都恐惧,儿女不敢不孝,百姓不敢造反,臣子不敢谋逆,守法奉公,兢兢业业,这是能令整个天下获得安定的法宝啊!为了大唐朝百年千年的基业,朕何惜冒险?”
玄奘这才明白,帝王心术,果然非常人所能揣测。法雅设计给李世民钻,李世民干脆就钻进去,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作证,向天下万民展示这十八泥犁狱的恐怖。
“于是朕就暂且放过裴寂,陪他们玩玩。”李世民哈哈大笑,“果然是不虚此行啊!在幽冥里演戏,连朕自己都亦真亦幻,险些分不清楚。那十八泥犁狱过于恐怖,朕明知那些受酷刑的是平常百姓,怎么忍心看下去?这才要离开,没想到这时候法师你冲了出来要救护朕。朕真是提心吊胆啊,万一你当场脱口说出真相,惹得崔珏凶性大发,可就弄巧成拙了。幸好法师机敏,你和崔珏那番对答,当真精彩至极,把崔珏逼得走投无路,只好顺着法师铺的台阶往下走,看得朕真是……哈哈哈哈——”
他捧腹大笑不已,玄奘只好跟着苦笑,原来皇帝早就知道真相,只是看他们演戏而已。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裴寂、法雅、崔珏,还有贫僧的二兄长捷?”玄奘关切地问。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迎着满山的阳光心满意足地道:“裴寂嘛,朕答允了不杀他,自然信守承诺。这老家伙很机智,在判官庙里为了朕,许诺散尽家财,他早早把这番消息放出去了,倒逼得朕不好对他下杀手。不过这宰相是不能让他做了,且让他回家养老吧!不过崔珏和法雅却非死不可,”李世民冷笑,“敢算计朕,若不杀了他们,大唐律法何在?至于你那二哥,一则急流勇退,还算知趣,二则朕也找不到他,你呀,就期盼他永远别让朕找到吧!”
“多谢陛下洪恩!”玄奘急忙拜谢。他自然明白,以李世民坐拥四海的权势,要找一个人哪有找不到的,这么说其实便是放了长捷一马。
“来,咱们且看看。”李世民拉着玄奘站在山巅,脚下是连绵的风车和辉煌的兴唐寺,“魏徵他们正在寻找证据,朕要法雅和崔珏死,也得让他们心服口服不是?”
两人向下俯瞰,十方台的位置清晰可辨,只见一队队的禁军正推倒房舍,于砖石瓦砾中寻找。寺里的和尚都被赶了出去,聚集在山下的广场里,黑压压的一团,一个个惊恐至极。旁边的小路上,不停有禁军的将领来禀报最新进展。
“陛下,十方台已经被推倒,在内室的地下果然发现密道。”一名禁军校尉来报,“不过倒塌的房屋填埋了地道,无法进去探查。”
李世民沉下了脸:“魏徵怎么办事的?继续查!”
那名校尉下去之后,尉迟敬德亲自上来报告:“陛下,臣抓获了法雅。”
“哦?”李世民笑了,“带上来!”
不多时,一群禁军押着法雅走到山顶,法雅浑身是土,脏兮兮的,身子委顿,不过精神头还不错。
李世民笑道:“法雅禅师,忙碌了十年,今日终得圆满了。”
法雅居然笑了,看了看一旁的玄奘,朝着李世民合十:“老和尚所求,乃是天下大治,它既然在陛下的手中实现,当然是圆满了。”
“一派胡言。”李世民哈哈大笑,“你这和尚还嘴硬?待会儿朕找出证据,看你还有何话说。”
法雅毫不示弱,笑道:“陛下找出证据,老衲自然甘愿伏法!”
“好!”李世民大喝,“来人,给朕堆上柴火,一旦找出证据,朕当场火焚了他!”
禁军轰然答应,当即砍伐松树,堆起一座高大的火场,把法雅五花大绑,架到上面。法雅满脸含笑,盘膝而坐,口中默念佛经。玄奘脸色惨变:“陛下……”
李世民森然道:“法师,朕由得这般欺辱么?朕只追究首恶,放过整个佛门,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便是那天道人心,也要朕出了这口恶气吧?”
玄奘叹了口气,默默走到法雅面前,低声道:“禅师何苦如此?”
法雅睁开眼睛,笑了笑,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求菩提,恰如觅兔角。”
玄奘哑然,这老和尚和自己的想法太过迥异。对他而言,佛家的真正发展不在经卷中,而在朝廷内。他摇了摇头,走到李世民身后,紧张地关注着寺里的进展。
“报——”又一名校尉奔了过来,跪倒在地上,“启禀陛下,臣等在空乘的禅房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李世民一怔:“空乘居然畏罪自杀了?”
“不是。”那名校尉脸上露出惧色,低声道,“尸体早已干瘪,魏大人判断,他死了起码有十几日了。”
李世民愣住了:“空乘居然死了七八日?那平日陪着朕的人又是谁?”
“陛下,空乘是被崔珏的女儿失手刺杀。然后崔珏装扮成空乘的模样,陪着陛下。”玄奘低声道。
李世民看着法雅叹服不已:“老和尚,没想到你的手段这般高明!”
法雅一笑不答。
李世民咬了咬牙:“一定要抓住崔珏!”
“臣等搜遍了寺院,还没找到。”校尉道。
李世民冷冷地道:“你们当然找不到,命魏徵赶紧找出进入地下的入口!”
校尉领命而去。他去了不多久,魏徵急匆匆地来了,李世民急忙问:“玄成,怎么样?”
魏徵一脸尴尬道:“臣拆了两座禅院也没找到入口。发现不少地道,但是上面一拆,那地道就轰然坍塌,臣的人根本无法进入。”
李世民怔住了,转头看着法雅,点点头:“和尚,好手段。”
法雅笑道:“人间手段哪及得上神鬼?陛下不相信幽冥,老衲也无可奈何。”
“还嘴硬。”李世民气急。
“陛下,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了。”魏徵道。
“什么法子?说?”李世民问。
魏徵指了指旁边耸立的风车:“若臣所料不错,这些风车应该直通地下世界的中枢,为其提供动力。臣找了僧人问过,说风车下有手臂粗细的铁链,外面套有陶瓷外壳,深埋在地底。臣想,干脆掘开地面,顺着这些铁链寻找到地底的中枢!”
“好法子!”李世民的眼睛熠熠发光,他亲眼见过地下世界的动力中枢,十八泥犁狱中间的巨大圆盘一直无休无止地转动,势必有动力提供。这些风力只怕就是其中之一。
“好,传朕的旨意,拆毁风车!”李世民下令道。
一直淡定的法雅脸色惨变,急忙叫道:“陛下,不可——”
李世民笑了:“为何不可?你终于怕了吗?来人,拆了!”
上千名禁军一起动手,很快拆毁了好几座风车,把底下连接的铁链露了出来。众人站在风车旁边,看着那复杂的机械,一个个目瞪口呆。巨大的齿轮,传动的链条,这等机械人间何曾有过?简直超越了这个时代!
魏徵也不得不朝法雅挑起大拇指,赞道:“老和尚,真有你的!若是以此造福于民,天下就又是一番模样了。”
法雅失魂落魄,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禁军们顺着铁链挖开地面,然后用长索系在铁链上,使劲往上拽,人多力量大,不多时已经挖出了七八条铁链,上千人站在山巅,哼唷哼唷地往外扯。忽然间,地面一阵颤动,众人立足不稳,顿时跌作了一团。
李世民也几乎摔倒,只觉整座大山都似乎在颤动,风车和山坡上的禅房一间间倒塌,他满脸骇异,盯着法雅道:“究竟怎么回事?”
法雅叹道:“陛下,快逃吧!疏散所有人群,这座山,要塌了。”
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怎么扯几根铁链,竟把一座山给扯塌了?
眼见地面震颤得越来越严重,尉迟敬德不敢怠慢,立刻命禁军们放开铁链,保护着皇帝往山下逃。李世民高喊:“带着法雅!朕一定要他看……一定要他看到证据!”
一行人仓皇地往山脚下逃,穿行在兴唐寺中。周围的殿宇楼台一座座倒塌,灰尘漫天,到处都是哭喊和奔跑的人群。玄奘紧紧随着李世民,尉迟敬德则把法雅扛在肩上,在一群禁军的保护下,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跑到了山下。正奔跑间,只听见天崩地裂的声响,整座兴唐寺所在的山坡彻底坍塌,仿佛地底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巨口,将整座山峰吞了进去。
岩石轰隆隆地朝坑中飞去,灰尘激起百丈,遮蔽了半座天空。所有人都在强烈的地面颤动中摔倒在地,然后回过头来,看着片刻前还金碧辉煌的兴唐寺,变作一片残垣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