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文泰苏醒后,进入后宫调养,命张雄送玄奘和王玄策等人离开。
张雄是高昌有名的汉派,见了王玄策自然亲热,刻意交结:“贵使,要不要入住驿馆?”
王玄策摆了摆手:“多谢了,但这次来并未持国书,不敢违了大唐的律令。大将军,还请您尽快放了那些流人,等我从西突厥归来,就带他们回去。”
张雄点头,向二人告罪,急匆匆地去了法场。
待张雄走远,玄奘朝着王玄策深深合十鞠躬:“这次幸好有王大人援手,这才救下了六七十条性命,贫僧在这里多谢了。”
王玄策急忙将他扶了起来:“不敢当,不敢当!您乃是陛下所敬仰的高僧,在下怎么敢受您的大礼。”
两人聊着一路离开了王宫,走上喧闹的大街,阿术满腹心事,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玄奘有些好奇:“王大人,您既然是使者,为何会孤身一人出使,连个随从也不带?”
王玄策笑了:“法师,请到寒舍一坐。那里有大唐带来的好茶。”
玄奘大喜,两人年龄相仿,王玄策身上的气质如同青崖冷岸,冷静沉凝,虽然面容粗粝,一看就是长久在外奔波,但是浑身却透着儒雅,使人亲近。
“是吗?那贫僧倒要尝尝了。”玄奘很高兴,“贫僧自从出了瓜州,就再也未尝过家乡的茶了。”
“师父。”阿术忍不住了,“我想出去走走。”
“哦?”玄奘惊讶不已,“你想去哪里?”
阿术闷闷地道:“祆祠。我想找找城里是否有撒马尔罕的同乡,托他们把叔叔的遗骨运回去。”
玄奘没想到这孩子有如此孝心,不禁肃然起敬:“阿术,要不要贫僧与你一起去?”
“不必,不必。”阿术道,“师父,您且去饮茶吧!您是异教徒,祆祠之内多有不便。”
玄奘也知道拜火教的规矩繁多,便不再坚持,只叮嘱道:“入夜之前,你可一定要回到王宫,知道吗?你一个孩子家,不可到处乱跑。”
阿术有些感动,咧嘴笑道:“师父,我都走了上万里路了。”
“走再多的路也是孩子。”玄奘第一次板起了脸。
“好吧!好吧!”阿术急忙妥协,“便依了师父。”
说着,他朝王玄策微微施礼,便钻进了人群。他个子矮,只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王玄策笑道:“法师,这孩子倒也有趣。”
玄奘叹息着,把遇见阿术的经过讲述了一番。王玄策听到大卫王瓶一事,脸色不禁怪异起来:“瓶中有鬼?那耶兹丁竟如此说?”
“是啊!”玄奘感慨,“如今看来,耶兹丁也知道这瓶中封印着魔鬼。只是他却不曾想到,这大卫王瓶失落之后,竟然搅动了西域风云!”
两人聊着,便到了王玄策居住的地方。这是城东一座偏僻的院落,院子极大,里面停着四五辆马车,牲口棚里不但有骡马,还有几十头骆驼。院子里竟然有不少人,虽然身穿便装,但一个个神情剽悍,面容冷峻,一看就是百战沙场的铁血精锐。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仔细观察,只见油毡覆盖的大车上,偶尔露出弓弦,甚至有一辆车上还露出半截重型弩机!
见王玄策进来,众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躬身施礼:“见过大人!”
王玄策随意摆了摆手,请玄奘进了屋子。这是夯土的房子,简单粗陋,地上散乱地堆着一些卷轴。里面居然也有四五个汉人,正围着一块木板在绘制地图!
玄奘心中一动,却并不询问。
见到王玄策,其中一名老者躬身施礼:“大人回来了?”
“回来了。”王玄策淡淡地道,“有什么最新情况?”
那老者道:“启禀大人,现已查明,交河城外的焉耆、龟兹、疏勒三国共有大军八千人,两日前有一名西突厥的贵族秘密进入龙突骑支的大营,但此人身份还未查明。”
王玄策皱眉想了想:“还有么?”
老者拿过一卷卷轴:“大人,高昌国的六部情况已经搜集完备,吏部、民部、库部、仓部、礼部、兵部都已经分门别类,誊抄成册,我等特意将高昌兵部的人数、装备、粮草、马匹,包括五兵统帅的个人情报单独成册,您是否要看看?”
“不看了。你们先绘制舆图吧!”王玄策朝那老者摆摆手。
“来,法师请。”王玄策请玄奘在羊毛毡上坐下,坐毡上有茶有炉有水,他亲自烧水沏茶,“这是今春的湖州顾渚紫笋,茶香浓郁,可谓上品。”
玄奘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赞叹不已:“没想到在异国他乡,竟然能品到国中的春茶。”
王玄策笑了:“我这里还有更好的,可那是陛下送给统叶护可汗的,法师要不要尝尝?尝过了,咱们再给他换上别的,谅来统叶护这蛮夷之人,也尝不出来。”
玄奘悚然一惊,这大唐使者,胆子也太大了,为了喝口茶,竟然琢磨将贡品偷梁换柱。他当即笑了笑:“贫僧可没胆子私拆贡品。”
王玄策略显遗憾:“法师和陛下交好,本想拿法师当个挡箭牌的。反正法师此番西游,也回不到大唐了,陛下知道了,也是伤心多于恚怒……”
玄奘奇怪:“大人怎么知道贫僧此番回不到大唐呢?”
“西域风云将起,马上便是天翻地覆,国家灭亡,百姓离乱,”他凝视着玄奘,“如此境地,法师能否安然无恙,平安西去呢?”
玄奘沉默不答,轻轻捻着颈上的佛珠,平淡地道:“若是贫僧所料不错,王大人此番出使西突厥,想必负担有极重的使命吧?搜集沿途诸国情报,制作舆图,恐怕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是啊!”王玄策毫不隐讳,“您是大唐高僧,在下不需隐瞒。如今我大唐铁骑正在大草原上和东突厥厮杀,节节胜利,但是陛下忧心西突厥的态度,此番出使,陛下的原意是让我轻装简行,暗中观察诸国动向,设法离间东西突厥的关系。此次为了救这些亡隋流人,迫不得已暴露了行藏,还不知道陛下如何恼怒呢!”
玄奘急忙致歉:“是贫僧的鲁莽,才让大人陷入这等窘境。”
“法师请勿多礼。”王玄策叹道,“您是慈悲为怀,为了救护大唐百姓,身为大唐子民,我又怎么会袖手旁观?自隋末乱世以来,大唐边民屡屡受这些异族的欺辱,有心无力倒也罢了,如今大唐雄霸天下,铁骑震动四方,我国威正盛之时,若是还让大唐子民受欺辱,我等堂堂男儿,还有脸立于这天地之间么?哼,哪怕是他们在异国犯了罪,要审也只有我大唐能审,即便他是一国之王,也由不得他主宰!”
玄奘点头同意,事实上也是,自从贞观三年来,大唐国力日盛,此前那种屈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即便有些小国在边境搞点事端,大唐也并不在意,力量积蓄充足,十万铁骑直击当世最强大的帝国之一——东突厥。这一来,四周小国震恐,鸦雀无声。
“但是,法师!”王玄策道,“大唐的力量再强,终究有力所不及的地方。尤其是在这西域,我们力量微薄,您一旦出事,恐怕救援不及。法师,听在下的劝,此时的高昌乃是祸乱之源,恐怕有大动荡,法师还是不要在此久留,速速西去吧!”
玄奘点头致谢:“王大人,贫僧有一事不解。如今麴文泰刚刚平定了叛乱,虽然外有三国大军,但是交河城易守难攻,当年匈奴人控弦数万围攻也无法攻破,贫僧不信龙突骑支这八千人能对交河形成多大的威胁。为何在您看来,高昌国简直要即刻覆亡了一般?”
王玄策笑了笑,皱着眉沉吟:“法师,您刚进门的时候,想必看到我的随从了吧?也不瞒您,这些人都是我从长安带过来的骁骑卫精锐,共有一百多人,人人披甲,携有重弩长弓。凭着这些兵力,我在这万里西域,可以说是纵横无敌,对一些小国,甚至能一战而灭之!但是高昌的内情之复杂,远远超过您的想象。麴德勇叛乱,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其中凶险之处,连我也惊心不已,不敢稍有差错。”
玄奘沉吟着:“王大人说的可是焉耆人图谋高昌的事?”
王玄策摇摇头:“那场战争么?嘿,无非是争夺丝绸之路而已,区区三国联军,我还不放在眼里。”
玄奘愣住了:“那您所担心的是什么?”
王玄策沉声道:“大卫王瓶!”
玄奘瞠目结舌:“大卫王瓶?”
“没错。”王玄策。
玄奘纳闷:“大卫王瓶,难道不是焉耆公主弄出来的阴谋吗?它虽然可怖,贫僧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它如何将那一百多人斩尽杀绝,但既然是局,便必定有破绽。大人为何对它如此看重呢?”
王玄策倒有些愣了:“大卫王瓶是焉耆公主的阴谋?您说的是那龙霜公主吗?”
“正是她。”玄奘点头。
“这怎么可能!”王玄策笑了,“那大卫王瓶来自萨珊波斯,它的内幕远远比您想象得更为复杂,您说的焉耆公主,至多是利用了王瓶,但要说是她弄出来的,绝无可能。因为那魔瓶抵达西域,不过是一个来月的时间,而我大唐从一年前就开始警惕这个魔瓶了。”
玄奘吃了一惊:“一年前?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内情我不便向您透露。总之,我大唐朝廷,为了这个大卫王瓶可谓耗尽心神。”王玄策苦笑,“法师,您听我的劝,还是早早西去吧!您是陛下牵挂的人,一旦出事,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阿弥陀佛。”玄奘向王玄策合十致谢,“多谢挂怀。贫僧此前受麴文泰国王所托,也在破解这大卫王瓶的真相,受人之托,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假如大卫王瓶的确如您所言,是高昌国动荡之源,贫僧倒更要镇压了这邪物,还诸国百姓一个平安。”
王玄策无奈:“法师,在下所言并没有丝毫夸张。如果您不信,不如随我出城去看一看。”
“出城看什么?”玄奘不解。
“西域的风云动荡已经开始,法师不如亲眼见证一番!”王玄策笑道。
玄奘与王玄策交往了几日,原本想多打探些内幕,但王玄策不说,玄奘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二人从王玄策住处出来,已经是霞光暗淡,落日西斜,因为天气寒冷,商人们散得也早,纷纷开始收拾货摊,集市上乱糟糟的。但是城门外却有不少远途的商旅赶着在黄昏前进城,在门口挤成了一团。
高昌王城是西域的商贸中心之一,对商旅极为优待,平日里城门处只有民部的税官把守,征收入城税。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有大批王宫宿卫在城外把守,还有一些工匠正在用丝绸装饰城门,商人们都被驱赶到了路边。
玄奘不禁好奇,问王玄策,王玄策却笑而不言,玄奘只好找来一名商人询问。那商人一见是个僧人,当即恭恭敬敬道:“禀告法师,今日西突厥的莫贺咄驾临高昌,调解高昌与焉耆三国的战事,因此高昌王亲自出城迎接。”
“莫贺咄?这是何许人也?”玄奘惊讶道。
王玄策笑道:“莫贺咄是统叶护可汗的伯父,西突厥的设,地位仅次于统叶护可汗。”
“这位小哥当真博闻!”那商人夸道,随即告诉玄奘,“这位莫贺咄设据说生性贪婪,这次趁着战事紧张来到高昌,恐怕要狠狠勒索高昌王一笔了。不过倘若他真能让三国罢兵,丝路上恢复和平,对我们商贾而言倒是好事。”
玄奘明白了,问王玄策:“大人,您让贫僧来这里,想必就是要见见此人了?”
“正是。”王玄策点头。
“难道您所说的西域之祸,便是着落在此人的身上?”玄奘思索着。
王玄策大笑:“法师当真了得。要使西域陷入动荡,区区高昌又怎么会有这种本事!”
正说话间,城门口响起号角之声,麴文泰率领高昌国的群臣来到了城门口,这次的规模可比当初迎接玄奘时大多了,只怕不下千人,还有数百名僧侣。玄奘远远地望去,麴文泰的病情还未康复,半躺在一张肩舆上,那肩舆由四名魁梧的宿卫抬着,上面铺着厚厚的毛皮,麴文泰身上也盖着毛皮,几乎看不见人影。
此时莫贺咄还没有到,城门口搭建了临时休憩的帐篷,麴文泰带着一群重臣正在帐篷里休息。
大道上不时有快马奔驰,汇报着莫贺咄的行程。麴文泰几乎是掐着莫贺咄的时间来等候的,因此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北方火焰山的方向卷起了阵阵烟尘,一大群人马朝着王城方向疾奔而来。麴文泰闻讯,急忙让人把他从帐篷里抬出来,恭候在城门外。
才过片刻,就听见铁蹄震动着大地,也不知莫贺咄带来了多少人马,大地在颤动,铁蹄在轰鸣,周围人的耳朵都麻木了,即使大声喊话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其他人还好,虽然震动,却没有太深刻的感受,玄奘远远望去,只见麴文泰挣扎着坐起身朝远处望去,脸上更加惨白,颇有些惴惴不安。玄奘心中明白,像莫贺咄这等政治人物,每一个举动都富有深意,如今莫贺咄摆出如此威势,似乎来者不善!
骑兵们速度极快,一眨眼就见一道黑色洪流席卷而来。麴文泰脸色凝重,表情异样地站在原地。
一旁的王玄策喃喃道:“竟然是附离兵!”
玄奘好奇:“大人,什么是附离兵?”
“法师,”王玄策解释,“突厥语中附离便是狼的意思,是突厥汗的侍卫部队,精锐中的精锐。”
玄奘看了看,果然清一色配备着马刀、长矛、匕首和弓箭,精挑细选的突厥马都筋骨强壮,比例匀称。
到了近前,队伍里响起一声号角,突厥骑兵一勒缰绳,战马一声嘶鸣,齐刷刷停住,仿佛一条凝固的巨蟒,由极动到极静,更加摄人心魄。
这时,骑兵分到两侧,一名腰挎弯刀的突厥贵族骑着马缓缓从队伍中间走了出来。玄奘打量了一眼,此人想必就是莫贺咄,五十余岁,眉目粗犷,眼睛细长,华贵的袍服上缀满了金珠。
麴文泰没法下肩舆,催促宿卫们抬着到了莫贺咄面前施礼,其他高昌臣子则一起下跪迎接。莫贺咄也不介意,哈哈大笑着似乎安慰了麴文泰几句,两人聊了片刻,玄奘距离颇远,也听不太清,只看见麴文泰赔着笑脸,显得极为恭敬。莫贺咄意气风发地指着自己背后的骑兵说了些什么,麴文泰脸上现出一抹羞怒,但随即掩饰了,艳羡地望着这群骑兵。
随即开始了欢迎仪式,僧侣们诵着经,为莫贺咄祈福。突厥人大都信仰萨满教,但并不是单一信仰,佛教、拜火教、景教在突厥也有广泛的信徒。莫贺咄低头接受着祝福,态度颇为恭谨。
玄奘和王玄策混迹在人群中,一直等在路边,等麴文泰陪着莫贺咄进了城,城门口才撤去守卫,商旅开始陆陆续续进城。
玄奘望着附离兵的背影,突然感慨起来:“高昌之祸终于来了。”
“法师明白了?”王玄策望着他。
玄奘点点头:“此时此际,莫贺咄来到高昌,人人都以为是调解三国战事,但他的真意恐怕并非如此。调解别人的纷争,为何带着上千的精锐铁骑?”玄奘苦笑,“这分明就是一种示威。凭莫贺咄的地位,还需要靠大军的逼迫才能得到的东西,一定不小。真不知麴文泰该如何应付。”
“法师一定知道他所图的是什么了。”王玄策点头。
“是啊,怀璧其罪,此时的高昌,能让莫贺咄动心的,只有大卫王瓶!”玄奘道。
“法师高明。”王玄策赞道,“在下所说的西域之祸,便是这一桩。大卫王瓶这个东西,对所有人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莫贺咄一来,丝绸之路将再也无法安宁,整个西域将陷入血与火的纷争之中。在下所担忧的,也正是此事。”
“大人,”玄奘思忖片刻,“麴文泰本就有依附大唐的意思,若是您在这个关头出手帮他一把,消了这场灭国危机,他必定会对大唐感激涕零。”
“东突厥未灭,大唐绝不干涉西域。”王玄策正色道,“这是陛下所定的国策,身为臣子,不敢违背。法师,今日我为了救那些流人去见了麴文泰,已然犯禁,我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以后这种事决不能再做了。等到明日,在下就会离开高昌,前往西突厥王廷。”
玄奘有些失望,但也知道王玄策身负使命,身不由己,只好黯然点头。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又聊了片刻,便各自回去。
玄奘回到王宫,守门的宿卫都认识他,当即恭恭敬敬地请他入内。不料刚进了宫门,就见一个老太监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那太监神情紧张,一见玄奘,急忙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安了心。
玄奘惊讶地看着他。
“法师,我家主人想见法师一面。”老太监低声道。
玄奘奇怪:“你家主人是谁?”
老太监轻轻地道:“便是王妃。”
玄奘大吃一惊。王妃自从和麴德勇一同政变失败后,就被麴文泰囚禁了起来,玄奘其实也牵挂不已,但又不好打听,没想到今日王妃竟派了太监找自己。
“王妃在何处?”玄奘问。
老太监叹息了一声:“这几日陛下将王妃囚禁在原来的寝宫中,看守甚严,王妃屡屡想见您,却不得其便。正巧今日陛下在内廷陪伴莫贺咄设,这才能得便请您前来一叙。”
玄奘沉吟着点了点头:“那好。”
玄奘跟着那老太监往后宫的方向走去,那老太监说得果然不错,此时麴文泰病重,又有莫贺咄率兵前来,宫中人心惶惶,显得空荡荡的,路上虽然撞见了几个宫人,但看见玄奘,都知道他是麴文泰最尊敬的客人,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多问半句。
王妃的寝宫玄奘曾经来过一次,当日虽然是从井渠里的暗门进去,但出来之时,却也能感受到这座宫殿的辉煌与气派,然而今日一见,玄奘不禁怔住了。宫殿四面的门窗均被厚厚的土坯给堵死,只留下侧面一个小小的窗口,估计是为了往里面送饭。门口还站着四名宿卫在把守。那四名守卫恐怕已经被买通,见玄奘过来也没说什么,只是神情更加警惕。
玄奘的心情有些沉重,左右看了看:“贫僧从哪里进去?”
老太监做了个手势,那四名守卫悄悄地从另一个院落搬来了一把梯子,搭在院墙上,老太监带着玄奘上了梯子,顺着院墙走到宫殿二层,到了一扇隐蔽的气窗前。这气窗也被土坯堵死了,但显然早已经被人破坏,土坯居然是活动的。老太监搬下土坯,便露出了一道口子。
“法师,您从这里进去,便到了宫中的二楼。”老太监道。
玄奘点点头,从豁口钻了进去,一进去便感觉到了这座大殿里的阴暗与寒冷,空荡荡的,连个侍女都没有,就仿佛一座空置百年的坟墓,透着浓浓的死亡气息。玄奘不禁有些奇怪,既然连出口和守卫都安排好了,这王妃为何不肯逃走,要独自一人被锁在这幽深寒冷的大殿中?
二楼空荡荡的,玄奘顺着楼梯走下去,便看见王妃盛装坐在大殿的中央,长裙曳地,宛如盛开的莲花。
但此时的王妃,早已不是当初玄奘刚见到时那个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更不是当初交河城酒楼上挥锤劫人如入无人之境的神秘女郎,仅仅几天未见,容颜憔悴衰老,脸上的伤疤已然结痂,一道黑色的瘢痕几乎将整个面孔分成了两半。她的满头青丝竟变得灰白,仿佛老了二三十岁!她仍旧穿着政变那日的华贵袍服,血迹斑斑,破烂不堪,有些地方还有破洞,在寒冷的天气里将肌肤冻得发青。
看见玄奘到来,王妃淡淡地道:“法师,请坐。”
玄奘趺坐在她对面的坐毡上。王妃道:“以我今日的处境,法师能不避嫌疑来探望我,足见法师的慈悲。”
玄奘默默地望着她,心情沉重:“在佛家的眼里,罪与非罪,并非由世人裁决。”
“我宁愿由世人裁决,让麴文泰将我凌迟处死,也不愿入那泥犁地狱在来生赎罪。法师知道为何么?”王妃自嘲地笑了笑,“因为,人间于我已经无所挂碍,而在阴间,在来世,德勇还在等我。”
玄奘叹道:“公主,世间诸灾害,怖畏及众生,悉由我执生。你一念执着,便是在轮回中度过百世,仍然认妄为真,不知我是假我,不知爱是空妄。公主,放下吧!”
王妃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放下了,我去何处?”
不待玄奘说话,王妃又道:“这一生,父母将我舍弃给了皇帝,皇帝将我舍弃给了高昌王,高昌王又将我舍弃给了突厥贵族。如今,家族破了,故国亡了,夫妻之情死了,我的容颜与青春也枯萎了。法师,在这寂寞的宫殿里,唯一能陪伴我的,是风,是寒冷,是黑暗,是德勇不散的幽灵。若是放下了,今生我到底拥有过什么?”
“公主,何必非要拥有?”玄奘低声道。
“因为,”王妃凄凉地道,“手里握着,心里就会满足。在泥犁地狱的审判与惩罚中,才不会恐惧,也不会孤独。”
玄奘真不知该如何劝解了,显然,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彻底枯萎,只剩下一缕火苗在跳动,玄奘真不忍心扑灭她最后的执念。众生轮回不息,也许有些执念需要带到下一个轮回去重新体悟吧!
“公主,您今日让贫僧来,可是有何交代么?”玄奘问。
王妃点点头:“是有一事,要请法师成全。”
“公主请讲。”玄奘道。
“我要与德勇合葬!”王妃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玄奘顿时瞪大了眼睛。王妃与麴德勇合葬?莫说在中原儒家观念里,这是最大的乱伦之举,便是在信仰佛教的西域,不信仰佛教的突厥,也实在匪夷所思。
“德勇的尸体并未安葬,如今就停在王宫的寺庙中,日日请高僧诵经,要停够七日才会下葬。”王妃却不管玄奘的感受,自顾自地道,“我想拜托的,就是请法师把德勇的尸体偷出来,到时候,我会自裁而死。在火焰山的北面,天山的峡谷之中,有一座巨大的火焰熔炉,便请法师将我二人的尸体丢进那熔炉之中,化为灰烬。”
“阿弥陀佛。”玄奘顿时急了,“公主,贫僧如何能做这等事?”
“法师,我能拜托的人,只有您了。”王妃凄然道,“这世上之人,只有法师没有任何目的,没有恩怨挂牵,只为普度众生而来。我和德勇拜求法师,请在这阳世送我们最后一程!”
“不不不,”玄奘断然拒绝,“公主,非是贫僧不愿帮你。盗窃尸体,毁人尸身乃是大罪,贫僧承受不起。”
“法师不必亲自做。”王妃道,“自然有人配合法师。”
“这也不行。”玄奘摇头,“贫僧虽然是出家人,却也受人间律令的约束,实在不敢做下这等事情。”
王妃露出笑容:“法师第一次从益州偷越关隘,游学天下;第二次从瓜州偷越边境,来到西域。哪一次不曾违反大唐的律令?”
玄奘顿时张大了嘴,作声不得。王妃道:“法师若是答应,我这里有一桩大秘密,不妨与您做个交换。”
“大秘密?”玄奘诧异道,“与贫僧有关么?”
“当然有关。”王妃点头道,“与法师身边之人有关,更与法师的生死有关。”
玄奘思忖片刻,却还是摇头:“贫僧的生死并非是什么大事。”
“那么,阿术的生死也不是大事么?”王妃道。
玄奘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盯着王妃。王妃叹道:“法师,如果您实在为难,能否等我与德勇的尸身运出之时,送我们一程?若是能诵念几句往生咒,我便感念法师的大恩了。”
玄奘默默地点头。王妃从袖中取出薄薄的一张纸片,递给了他:“那桩秘密,这上面写得很清楚,法师看了,可自行决断。”
玄奘拿过来,纸条上的字并不多,却宛如在玄奘的内心掀起了一道惊天骇浪,饶是他恒定如山,也不禁惊得脸上色变。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片刻即恢复了平静,将纸条收好。
“法师好定力。”王妃赞道,“我刚知道时,也是震骇非常。这等神鬼手段,哪里是人间所有?”
玄奘默默地叹息:“公主,若没有别的事情,贫僧这就告辞了。”
“日色一落,这大殿就会成为坟墓。漆黑,寂静,污秽,法师不必沾染。”王妃眺望着送饭的窗口,幽幽地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何去何从请法师自便。法师身负重任,为了您的安危,还是早日西去吧!”
玄奘没有说话,站了起来,道:“公主,要不要贫僧劝说陛下,送一些炭火过来?”
“不!”王妃厉声道,“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愿听到这个名字!若非为了等待与德勇合葬,我何必在这里苟延残喘?法师,我已经向您说了那个大秘密,我拜求您的事情千万莫忘,您弄来德勇的尸体之日,便是我自裁之时!”
“贫僧知道。”玄奘苦涩不已。
玄奘走到送饭的窗口,又回过头来:“公主,秀莲生水中,瓣瓣不染尘,在贫僧看来,您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王妃惨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晕,她穿着破烂的盛装坐在大殿中央,竟真如一朵不染的莲花。
从王妃的宫中出来,玄奘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不料走了一圈,竟然迷路了。
高昌王宫虽然不大,但布局杂乱,也不像中原建筑那样有一条中轴线,房屋层层叠叠,中间夹着过道,玄奘绕来绕去,竟到了一个陌生的场所。
他正打算找一个宫人问问,忽然发现前面有一座高耸的佛塔,建筑也与民居不同,金碧辉煌,竟然是一座佛寺。玄奘突然醒悟,他早知道王宫内有一座佛寺,刚到宫中时就想来拜佛,后来得知是麴氏皇族的家庙,才算罢了。没想到今日竟然走到了这里。
玄奘乃是至为虔诚之人,逢寺必拜。何况听王妃的意思,麴德勇的尸体还停在庙中,虽然盗尸合葬之事实在荒唐,玄奘断断不肯做,但多少心里也有些愧疚,心道,若是念几遍往生咒,也算聊补心意了吧!
玄奘思忖着,走进佛寺,一进去便觉得怪异,寺中竟然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僧人。麴文泰常年在寺中供养着高昌国的僧人,这些僧人哪儿去了?
玄奘信步走进大殿,此时日已落,天色昏黄,大殿里点着几盏烛火,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昏暗无比,隐约可以看见殿中摆着一具棺木。玄奘心中一动,想必便是麴德勇的棺木了吧?
玄奘疾步走进去,顿时一怔,大殿中竟然有人!两人都背朝着他,一人则侍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另一人跪在棺木前的蒲团上,在佛前燃香,长跪合掌,嘴里还诵念着经文,念的乃是往生咒,这经咒玄奘很熟悉,用于超度亡灵,共五十九字十五句,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就可以为亡灵消灭四重罪、五逆罪、十种恶业。
那人念着念着,忽然号啕痛哭:“德勇!德勇!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哪!我还有什么没有给你?啊?自从你呱呱落地,我就视如珍宝,哪一天不曾把你抱在怀中,哪一天不曾对你呵护备至?你长相似我,秉性似我,你虽非长子,不能继承王位,我宁愿不顾祖宗成法,不顾朝野反对,也要扶持你做这高昌国王,连我王宫的中兵都交给了你,这……这是把我的脑袋交给了你啊!德勇,你说……你说,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你竟然伙同那个贱人来废黜我!”
玄奘停步,在门口默默地看着。那人自然便是麴文泰。
看看时间,应该已经宴请完了莫贺咄,麴文泰身子虚弱,白天还吐血昏迷,此时不到后宫调养,却跑到麴德勇的灵前哭泣。玄奘不禁感慨万千,麴文泰虽然对妻子残暴,但对百姓仁爱,对这二王子更是疼惜非常,便是他打算政变、弑父,都难以舍掉这父子亲情,一时间,玄奘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德勇,你怪父王把你逼上了谋逆的地步,父王也知道错了!可你既然想当这国王,为何不敢对父王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却要受那贱人的蛊惑,发动政变?嗯?你是怕说出来,会被父王责骂么?你错了!德勇,你错了!便是我将这王位禅让给你,那又如何?我便是在那宫中养老,在寺庙参佛,那又如何?德勇啊,你为何那么傻呢?”麴文泰说着说着,又号啕痛哭,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朱贵急忙上前扶住,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玄奘叹了口气,走进大殿:“陛下,请节哀吧!”
两人吃了一惊,一起回头,见是玄奘,麴文泰顿时又大哭起来:“法师,法师,德勇死啦!德勇死啦!是我把德勇逼死的——”
玄奘急忙上前扶住,离得近了,才看清麴文泰满脸憔悴,皱纹横生,原本只有几绺白发,现在已是满头花白。从政变到此时不过一日,就已老去了十余岁。
“陛下。”玄奘道,“死者已矣。你们父子一场,德勇犯下如此大错,你能念往生咒来消他罪业,让他在阴间不受苦楚,德勇想必也会感激的。”
麴文泰渐渐止住了哭泣,无力地歪在玄奘的怀里,喃喃道:“法师,弟子不要他感激,只想德勇活过来。仁恕死了,德勇死了,智盛的性子做不得国王。法师,弟子死后,这高昌国就会四分五裂,亡国灭种。弟子……弟子对不起祖上八代先王啊!”
说起这个问题,玄奘真没什么办法,在任何一个国家,王嗣断绝都意味着可怕的灾难,四方觊觎者必定会蜂拥而起,抢夺这个王冠,国家灭亡,尸横遍野几乎是无可避免的结局。虽然还有一个麴智盛,但此人对做国王兴味索然,他的性子所有人都了解,即便当上国王,也维持不了这个国家。
“陛下,”玄奘只好温言劝勉,“人死不能复生,一个国家却还需要维持。您还要保重身子,让百姓安居,至于德勇的身后事,贫僧会亲自为他超度。你们父子一场,缘分已经尽了,便是决了交河之水,也无法阻止这命中的定数。”
麴文泰苦笑:“弟子……弟子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便是苟活,又能再活几年?德勇这一去,弟子更是万念俱灰。”他忽然两眼通红地抓着玄奘的手,“法师,弟子不甘心……不甘心!您是大唐高僧,据说中原有那起死还魂之术,法师能否帮弟子求来?”
玄奘顿时愣住了。起死还魂?哪里有这个东西?旁门左道的笔记传说固然荒诞不经,便是佛经中记载的,能让某人从地狱归来,玄奘也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佛家讲的是一种无上大道,而六道轮回便是这道中之术,人死之后入得轮回,便意味着这一世的劫难终了,来世重修,直到解脱之后,往生净土。
玄奘苦笑不已:“陛下,您痴妄了。人生的命数早已注定,每一世都有每一世的劫,二王子此生既了,又如何能还魂?陛下,您信的是佛家正道,切不可误入歧途。”
麴文泰失望已极,喃喃道:“道理弟子如何不知?弟子只是不明白,我此生广造寺院,礼敬三宝,却为何会受这般折磨?”
玄奘黯然不语,朱贵忽然道:“陛下,您想让二王子还魂,也未必没有办法。”
玄奘和麴文泰都愣住了,麴文泰半信半疑:“朱贵,你有办法?”
朱贵道:“陛下,老奴自然没办法,可有一样东西能。”
玄奘猛然一惊:“你是说——”
“大卫王瓶?”麴文泰也骇然。两人面面相觑,纵然是玄奘,也禁不住头皮发麻。
朱贵却冷静地道:“不错,大卫王瓶!陛下,大卫王瓶中藏的东西且不说是魔是妖,它的威力您也亲眼见了。若是它果真能向自己宣称的那样,让二王子还魂又有什么困难呢?”
“对啊!”麴文泰顿时亢奋不已,望着玄奘,“法师,这真是一个办法!”
玄奘真不知该怎么好了,苦笑道:“陛下,这等魔物……”
麴文泰亢奋地挥手:“弟子才不管它什么魔物不魔物,只要它能让德勇活回来,弟子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玄奘隐约觉得此事有些非同寻常,但一时又琢磨不定,他凝视着朱贵,淡淡道:“总管大人,这个建议想必考虑很久了吧?”
朱贵谦恭地道:“不敢瞒法师,老奴也是刚刚才想到。”
玄奘又道:“总管大人,如今大卫王瓶在三王子的手里,虽然还有一个心愿未用,但你用什么办法才能从他手中拿到魔瓶呢?”
朱贵依旧谦恭:“这老奴哪里敢多嘴,要看陛下用什么办法。”
麴文泰不以为然:“法师,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老三把大卫王瓶拿出来!复活德勇!”
玄奘道:“陛下,大卫王瓶恐怕不能强行夺取吧?”
麴文泰一怔:“这倒是。不说那孽子会做出什么事端,他要想鱼死网破,再许下一个心愿,那魔鬼被释放出来,可就无用了。法师,您有什么好办法吗?”
玄奘依然不想放过朱贵,淡淡地道:“这要看总管大人有什么手段了。”
麴文泰此时正亢奋,脑子也乱了:“对对对,朱贵啊,智盛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可有什么法子?”
朱贵无奈:“陛下,仓促之间老奴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既然三王子宣称,这大卫王瓶是为了保护霜月支,那您能否在这上面想想法子。若是能让三王子跟霜月支缔结良缘,又能受到妥善的保护,想必三王子就不会对大卫王瓶那般依赖了。”
麴文泰迟疑:“这法子虽然好,可这霜月支……”他苦笑不已,“如今龙突骑支的大军就在国门之外,本王若是让智盛娶了霜月支,这老龙非要气炸了不可。双方就是不死不休了呀!法师,您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玄奘很平静:“贫僧还是听听总管大人的看法。”
麴文泰醒悟:“对对,朱贵,这法子是你想的,定然有办法!”
朱贵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但在麴文泰的逼问下颇有些无奈:“陛下,三王子求的无非是一场姻缘而已,眼下当务之急是让二王子复活。老奴想,若是您肯让三王子和霜月支离开高昌,前往大唐,以大唐的富庶,想必他们能平安度过一生吧!”
麴文泰抚摸着麴德勇的棺木,道:“这样虽然会承受龙突骑支的怒火,但若能换来德勇的复活,一场战争又算得了什么!朱贵,你去把智盛叫过来。”
朱贵:“是!”
他定定地看了玄奘一眼,弓着身子倒退了出去。
麴文泰拖着病体,在大殿里走了几步,颇有些患得患失:“法师,您认为智盛会同意么?”
玄奘想了想,默默地点头:“会同意的。”
麴文泰一怔:“法师,为何如此笃定?”
“总管大人既然提出这个法子,必定不会无的放矢。”玄奘笑笑,“在您的面前,他岂敢胡言乱语?”
麴文泰的心略微松了松,叹道:“朱贵是智盛母亲一系唯一的老人,他对智盛是最了解的,想必会如法师所言吧!”
“只是……”玄奘叹了口气,“这里的难题不在于三王子,而在龙霜公主。若是她不同意离开,不知总管大人又有什么法子。”
在玄奘看来,龙霜月支是绝对不可能离开高昌的,她一旦离开,整套计划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但朱贵显然也是个有秘密的人,他提出这个法子,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且看看他如何应付龙霜月支的怒火吧!
两人又聊了片刻,不久,就听见脚步声响,朱贵带着麴智盛、龙霜月支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看来两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龙霜月支一脸狐疑,玩味地打量着玄奘,深为戒备。
麴智盛看见麴文泰站在二哥的棺木前,不禁愣了愣,躬身施礼:“父王,您找我?”
麴文泰一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此时虽然耐着性子,却也忍不住嘲讽:“老三,见你一面,可当真不容易。”
麴智盛有些尴尬:“儿子听说父王病了,正要去探望,却没想到您竟然在这里。”
“难得你还能想起父王病了。”麴文泰感慨不已,“老三,我是要跟你谈一桩生意。朱贵跟你说了吗?”
“生意?”麴智盛惊讶地看了看朱贵,摇头,“没有啊!他只说您在家庙中召见,儿子便来了。”
麴文泰点了点头:“老三啊,父王打算让你和霜月支成婚,你看如何?”
麴智盛惊呆了:“父王……”
龙霜月支也吃了一惊,但并没有表态,神情冷凝,犹如一只遇见敌人的美丽猎豹,面带冷笑,等着对手出招。
此时,麴智盛早已喜呆了,扑通跪倒在地:“儿子感念父王的大恩大德,若能与霜月支成婚,我们将孝顺父王,决不会再惹您生气。”
“呵呵,”麴文泰朝着玄奘苦笑,“这就是女人的魔力啊!法师,弟子怎么觉得比大卫王瓶还要神通广大?”
玄奘也报以苦笑。
麴文泰把麴智盛扶了起来,脸色立刻就和缓了许多,在他身上轻轻捶打着:“更壮实了。有多少年你我父子未曾这般谈过话了?这些年对你疏于管教,为父也有责任。老三哪,你可知道,为父让你和霜月支成婚,要冒多大的风险么?”
“风险?”麴智盛想了想,“您是怕霜月支的父王反对吗?”
麴文泰苦笑:“何止反对,他带着大军已经在交河城外打了好几仗了,若非交河城池坚固,只怕他如今已经兵临城下。若是父王允许你跟霜月支成婚,龙突骑支势必会发疯,咱们高昌面临的就是一场灭国之战哪!”
麴智盛瞠目结舌,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霜月支,你能明白吗?”麴文泰问。
“嗯。”龙霜月支柔顺地点了点头。
“老三,即便这样,为父还是会让你和霜月支成婚。”麴文泰道,“只是,你们婚后,却不能在高昌国待了,我会派人护送你们去大唐。你和霜月支,就在大唐的繁华世界度过这辈子吧!你可愿意么?”
“去大唐……”麴智盛和龙霜月支都惊呆了。尤其是龙霜月支,眼睛里忽然射出两道寒光,森冷地在朱贵和玄奘的脸上一掠而过。两人只作不见。
“陛下,”龙霜月支忽然道,“我想知道,这个建议是法师的主意,还是总管大人的主意?”
麴文泰愣了愣:“是朱贵的意思。怎么了?”
龙霜月支笑了笑:“没什么。”
这时,龙霜月支显然明白了,这是针对自己的一场驱逐!她也知道,自己虽然通过麴智盛把朱贵掌控在了手中,但这老太监显然不甘心,终于出招了。
玄奘一直旁观着,此时笑了笑:“公主,若是您真爱三王子,又何必停留在这个得不到幸福的地方?贫僧来自大唐,那里民风淳朴,诗歌酬唱,想来公主必会喜爱。”
龙霜月支当然知道这是玄奘在落井下石,恨得牙痒痒的,脸上却不得不做出喜悦的模样:“法师说好,那一定是极好了。小女子就看三郎的意思吧!”
麴智盛挠了挠头皮,颇有些烦恼,道:“父王,霜月支倒是很喜欢大唐,那里不像西域这般苦寒,据说江南水乡温润,对霜月支的皮肤想必是极好的。”
麴文泰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火,玄奘冲他摇了摇头,只好强行按捺。只听麴智盛又道:“可儿子若是去了大唐,您又让谁来照顾呢?大哥和二哥已经去世了,我再一走,父王您可怎么办?”
麴文泰顿时呆住了,怔怔地看着麴智盛,眼眶顿时红了。他似乎有些想哭,却努力抑制着眼泪,露出温和的笑容,狠狠捶了麴智盛一拳,叹道:“好小子,长大啦!你终于长大啦!有你这句话,不枉为父养育你二十多年。”
麴智盛也流露真情:“父王,儿子不孝,让您操心了。我不是不想去大唐,我和霜月支一走,那老龙会更恼火,他们三国联军,您一人可怎么应付?所以儿子思来想去,宁可躲在宫中,也不愿一走了之。”
“对对。三郎乃是孝子,陛下,我爱智盛的,就是他的淳朴至孝。”龙霜月支终于找着借口,急忙道,“在这种关头,若是他离您而去,又如何值得我爱呢?”
“这些事情你们就不要操心了。”麴文泰凄然道,“你们走之后,这场大战便是不死不休,若是你们能为我麴氏留一支血脉,那才是真正的大孝,父王这些付出也就值了。”
龙霜月支有些无语了,恨恨地瞪了朱贵一眼,没有再说话,似乎在思忖着对策。
“老三哪,事情就这样定了。”麴文泰当机立断,挥了挥手,“但是,父王对你有个请求。”
麴智盛急忙施礼:“父王,求字儿子断断不敢当,您吩咐就是。”
“你那大卫王瓶,还剩下一个心愿吧?”麴文泰问。
“嗯,是啊!”麴智盛不明白他要干吗,诧异地回答。
麴文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帮为父许个心愿,让你二哥复活!”
“啊?”麴智盛立刻就惊呆了,傻傻地盯着麴文泰,似乎没听明白。
“我让你和霜月支成婚,并且送你们去大唐。”麴文泰盯着他道,“你帮我许下心愿,让你二哥复活!”
麴智盛急了:“可……父王,二哥他死了!”
麴文泰露出恳求之色:“大卫王瓶无所不能,复活一个死人难道便不行吗?”
“这……”麴智盛也难以确定,“这我也不晓得。按道理,应该能吧!”
“那就许愿,复活他!”麴文泰热切地道,“如此,你和霜月支有了幸福的一生,父王也能有个儿子陪伴。老三,父王求你!”
麴文泰说着就要跪下,吓得麴智盛抢先跪下,托着他的膝盖,道:“父王!父王!您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众人都没打搅他,麴智盛愁眉苦脸地想着:“父王,这瓶子我是要用来保护霜月支的,且不说二哥能不能复活,即便能,以后霜月支有事怎么办?”
麴文泰哼道:“大唐富庶繁华,江山稳固,一派盛世迹象,我再给你足够的金银,你和霜月支到了大唐,又会碰上什么大事?”
“说是这样说,可……”麴智盛犹豫不决。
“老三,你的性子不适合西域这种动荡,霜月支在这里,更会遇上难以估测的祸端,你们到了大唐,再没有世事的纷扰,幸福和美,生儿育女,岂不甚好?”麴文泰苦苦劝解。
“好是好。”麴智盛想起未来的幸福就眼睛放光,但又有些犹豫,“可没有了大卫王瓶,我……我心里不踏实。”
“你……你如何不踏实?”麴文泰勃然大怒。
玄奘赶紧制止了他,笑道:“三王子,若是你真愿意去大唐,贫僧可以修书一封,给秘书监魏徵大人。魏大人为人方正,在朝中颇有地位,必定能妥善地照顾好你。”
“这样啊!”麴智盛不禁心动,却又难以割舍,当下望着龙霜月支。
龙霜月支急忙道:“陛下,您让智盛想想,行吗?”
“不行!”麴文泰断然道,“目前事态紧急,必须马上进行。”
“这……”麴智盛有些无奈。
麴文泰神情冷峻:“老三,你可知道,今日突厥的莫贺咄设来到了高昌?”
麴智盛点了点头:“知道。父王好像还把他迎入宫中宴请。”
“没错。”麴文泰脸色铁青,“本王刚刚送他回馆舍休息。你可知道此人来做甚?”
麴智盛摇摇头。
麴文泰沉声道:“他以协调我与焉耆的战事为借口,想谋夺大卫王瓶!”
麴智盛吃了一惊,麴文泰焦虑不已:“老三哪,他是统叶护可汗的伯父,在西突厥手握重兵,他若要来抢夺,便是统叶护可汗也无可奈何。因此,为今之计,你必须立刻许愿,复活德勇!哼,哪怕他用武力抢夺,能夺走的,也是一个用完的空瓶子!”
麴智盛和龙霜月支不禁面面相觑。
玄奘深感忧虑:“陛下,若是这样的话,您要小心莫贺咄的怒火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没有直截了当提出来,弟子便装糊涂好了。”麴文泰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德勇复活,只要他活着,我高昌国无论眼前再艰难,都能熬过去,他若活不过来,高昌哪怕能熬过现在,最终也是亡国灭种之祸。老三,为父求你了!”
[1]设,突厥汗国的官号,仅次于大可汗,可领兵别部,建立牙帐,专制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