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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记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帝那伏王

    莲华夜静静地躺在血泊里,头颅被打碎,头上和下身流淌的鲜血几乎汇聚成了河流。

    娑婆寐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婴儿。但就在这时,皇宫的大门突然洞开,无数人马涌了出来,为首的却是那顺、婆尼和几名大臣、将领。原来,戒日王驾崩后,众人简单商议一下,决定暂时秘不发丧,先赶到梵帝陀村接莲华夜,再宣布戒日王的崩殂。

    那顺挂念莲华夜生产在即,当即带着众人出宫,没想到刚出宫门,却猛然看见娑婆寐抱着个孩子站在宫墙外,地上竟躺着莲华夜!

    “莲华夜——”那顺发出凄厉的大叫,几乎是掉下马来,连滚带爬扑到莲华夜身边搂着她,手忙脚乱地抚摸着她的脸,呼唤着,“莲华夜,醒醒啊!那顺来了!你的那顺来了!”

    莲华夜似乎听到了,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如千钧,怎么也睁不开。

    “我……看不见你了,那顺……”莲华夜努力发出声音。

    那顺哭着:“我能看见你的。我抱着你。就在你身边。”

    “那顺……”莲华夜呢喃着,“我为你生了个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莲华夜,我们两个人有儿子了。”那顺泪水流淌,呜咽着,“你要活过来,我们要看着儿子长大,你不能离开我们。”

    “对不起……对不起……”莲华夜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我答应这一生……要陪你的……可惜……又错过了。又要劳烦你下一世……来找我了。”

    “不——”那顺贴着她的脸,肝肠寸断,“不,我不要下一世。我找得太辛苦了,我要你活着!”

    “愿于来世,得一……得一端正庄严之身,像青莲花一般……色香俱足,娇艳……娇艳动人。愿于来世,得一痴情挚爱之人,如光阴在侧,呼吸相随……至死……不弃。”死亡前的余晖中,莲华夜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念出三十三世前的誓言,“那顺,我等着你……来找我……一定要找到我!”

    莲华夜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凝固在那顺的怀中,凝固在他的心中。怀中的身体慢慢冰冷,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同易碎的莲花瓣。那顺号啕痛哭,疯狂地嘶吼着。

    婆尼走过来,将手指搭在莲华夜的颈部,苦涩说道:“王后,驾崩了。”

    “胡说!”那顺愤怒地推开他,“这个世上谁也杀不了她。她已经经历了三十三世的轮回,将来只能死于宫墙之下,死在一个大德的手中——”

    说到这里,那顺呆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灯火辉煌的皇宫,然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娑婆寐。

    “是你杀了她?”那顺流着泪,似哭似笑,“杀了我的莲华夜?弑佛的提婆达多是你?”

    娑婆寐面对这种局势也有些发呆,他妙算无双,甚至玄奘都没有斗过他,凭靠智谋算得了一个辉煌的戒日帝国,可杀死莲华夜根本不在他计划之内。当他在宫墙外追上莲华夜的时候,一心只是想着决不能让莲华夜见到那顺,决不能让那顺知道自己的计划,几乎是下意识的,捡起一块巨石砸碎了莲华夜的头颅。

    从三十年前,他就选择了莲华夜,为她灌输三十三世的轮回,为她灌输终将遇到弑佛者提婆达多,为她灌输终将死于宫墙之下的命运。这时候,望着莲华夜的尸体,他有些迷茫地想道:难道持续三十年的命运灌输,同时也灌入了自己的心灵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个虚拟命运中才会出现的人?

    娑婆寐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对莲华夜年复一年的灌输中,他无数次提到的提婆达多,竟然便是自己!

    娑婆寐苦涩地道:“是我,是我杀了她。”他走上前,把孩子递给了那顺,“这是你的儿子。”

    那顺颤抖着双手,抱住自己的孩子。孩子还不会睁眼,可他越看越像莲华夜,一样的粉雕玉琢,一样的晶莹洁白,那眉眼,那嘴唇,那容貌,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莲华夜,你厌恶命运了吗?你想用这样的方式活着?你想用一个儿子来替你陪我?”那顺喃喃地说着,呜咽痛哭,“莲华夜,我会带着你,带着我们的儿子永远离开这里,我们永远在一起。”

    周围的人一片沉默,只有紧张不安的战马喷着鼻音,用马蹄刨着地面,只有燃烧的火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点缀着寂静的暗夜。

    婆尼低声提醒他:“那顺,你答应戒日王做帝国的皇帝!”

    那顺大吼:“我不想做皇帝!报了仇,我要永远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杀了他!”那顺转头朝刹帝利禁卫怒吼,“把他碎尸万段!”

    刹帝利禁卫面面相觑,一起看婆尼。婆尼和诸位大臣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为难。

    娑婆寐漠然道:“你如今还不是皇帝,有什么权力杀我?”

    “我——”那顺看看怀中的孩子,看看这座高耸的皇宫,他挣扎犹豫着。

    “如今你明白了吧?”娑婆寐冷冷地道,“帝那伏国和戒日帝国的差别究竟有多大,权力究竟能带给你什么东西,军队究竟能带给你多么强大的力量!没有军队,你根本没法保护你所爱的人。没有权力,我即便杀死了莲华夜,你也根本奈何不了我!为什么莲华夜会死?因为你就是个呆子!是个只会把自己藏在梵帝陀行宫,做一个假国王,骗别人、骗自己的呆子!你以为成了名义上的国王就能保护莲华夜?你看到了吧,你根本保护不了她!因为你这个国王是假的,谁都不会把你放在心上!当别人杀了你最爱的人,你连个拳头都挥舞不起来!”

    “你别说了!”那顺疯狂地大吼,目眦欲裂。

    “你这一世保护不了她,下一世仍然保护不了她!”娑婆寐狞笑,“莲华夜已经历经了三十三世轮回,她还会继续轮回,她仍然在这无穷的轮回里。当有一天,她重新长大,还会历经磨难,还会在这辉煌的宫墙下被人打碎头颅!那顺,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吧!”

    娑婆寐哈哈长笑,极尽嘲讽。那顺愣住了,他转回身,凝望着背后这座辉煌的宫墙,还有宫墙外人马肃立的刹帝利禁卫,忽然浑身颤抖。

    那顺霍然凝望着婆尼,认真地道:“我要做皇帝!”

    “真的?”婆尼等人惊喜交加。

    那顺托起手中的孩子:“我要做皇帝,我要等候在宫墙的门前,终有一天,莲华夜重新长大,会袅袅而来,成为我的王后。我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王,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她!”

    婆尼看着他手里的孩子,忽然发现了孩子耳垂上的红痣,顿时惊呆了。他和几个重臣商量片刻,几个人把孩子抱过去翻来覆去地看着,都激动得老泪纵横。

    婆尼等重臣一齐在那顺面前屈膝跪拜:“戒日帝国会为您而战!我的王!”

    那顺并没有多大的欣喜,反倒是娑婆寐长出一口气,他真怕杀了莲华夜之后,那顺会带着孩子离开。那自己数十年的筹谋可就功亏一篑了。

    “这个人呢?”婆尼指着娑婆寐,“如何处置?”

    那顺冷冷一笑,脸上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和阴鸷:“把他关入七重狱!”

    第二日,整个曲女城响起宏大的钟声,向天竺大陆宣布了戒日王的驾崩,五天竺震动。戒日王在位四十一年,继承父兄之业,十六岁即位,以坦尼沙一城之地,先灭摩腊婆,后兼并穆克里国,再灭高达国,戎马倥偬数十年,征服三十余国,最终开创了笈多帝国崩溃以来的大一统时代。在整个戒日王统治后期,帝国之内和平安逸,国势强大,所有种姓和教派和睦相处,是天竺史上难得的统一和平时期。

    这样的皇帝驾崩,对天竺而言简直是天崩地裂,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新即位的皇帝却是一个谁都没有听说过的人,名叫阿罗那顺。据说是戒日王临死前写下遗诏,把帝国交给他。此人即位后,称为帝那伏王,向帝国所有臣属的国王下诏,命他们前来曲女城,参加旧皇葬礼和新皇登基。

    这下子整个天竺翻了天。

    除了曲女城周边的几个国王不得不来之外,其他所有的国王都拒绝奉诏。以鸠摩罗王为首,提出一份质疑书,说出了所有国王的心声:第一,此人并非伐弹那家族血裔,为何有继承权?第二,此人之前声名不彰,却窃据高位,其中是否有谋夺之事?第三,除了婆尼及几名大臣之外,朝廷内部也异议纷纭,是否是婆尼等人篡改遗诏,扶持此人上位以保持权力?

    鸠摩罗王还联合了十五个大国,要求婆尼等人做出说明,否则尽起大军平叛,为戒日王复仇。

    这件事不得不说是戒日王的失策,他安排遗诏之时,只求朝廷内部接受那顺即位,事实上这一点非常成功,整个政权交接过程颇为平稳,然而他却忽略了外部。

    戒日帝国与大唐不同,它并不是大一统的王朝,而是萨蒙塔王国制。整个帝国统辖三十多个王国,每个王国除了缴纳贡赋和名义上的臣服,都拥有完全意义上的独立权。当戒日王在位时,这些王国是绝对的臣服,偶尔有挑衅的,也立刻被镇压,帝国拥有的军事力量也处于绝对优势。所以戒日王从来不觉得自己立个那顺当皇帝有什么不妥,只要婆尼和几个顾命大臣齐心协力,帝国就翻不了天。

    可是戒日王却忽略了外部,三十多个国家的关系错综复杂,突然间冒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皇帝,还谁都不认识,问题就大了。大家首先要问,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扶持上台的?他到底代表了谁的利益?他自己又有什么野心?他会对自己的王国造成怎样的危害?

    人都有野心,立刻就有流言传播,说此人其实是婆尼扶持上位,是谋逆篡位,呼吁大家声讨。那顺等人立刻就有些狼狈,婆尼等人更是焦头烂额,不停地派出使者去向诸王解释,但立那顺为帝的原因婆尼又没法说出口,搞得诸王更相信婆尼是幕后的篡位者。

    安葬完戒日王之后,事件愈演愈烈,十六国干脆成立联盟,要求惩罚篡逆,为戒日王复仇。甚至连民间也议论纷纷,认为那顺是篡位者,而婆尼躲在幕后操纵国政。整个帝国陷于分裂的边缘。

    曲女城,皇宫城门。

    那顺站在高耸的城墙上,眺望着皇城外匍匐在脚下的曲女城。宫墙下,一个月前的那抹鲜血似乎还没有洗净,依然刺得那顺两眼发红。

    宰相婆尼和军方的元帅战陀跟随在他身后,这几日那顺几乎不怎么上朝,日日登上宫墙,抚摸着城墙上的青石,凝望着那一夜莲华夜与他诀别的地方,黯然神伤。婆尼知道,他在等待着十几年后,会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向他走来。

    这些日子,一旦找不到那顺,婆尼和战陀就得跑到宫墙上汇报。

    “陛下,鸠摩罗王联合东部的五个国家,明确提出要求您退位,另外,在五河地一带,以伐腊比国为首,四个国家组成联盟,驱赶了使者,表示要和鸠摩罗王同进退。另外,臣收到确切消息,以鸠摩罗王和伐腊比王为首,一共十六国正在秘密筹备军事盟约。”婆尼道。

    那顺愤怒地拍打着城垛:“朕绝不退位!为什么要跟他们和谈?朕有这么多将军,这么多军队,为什么要跟他们和谈?朕即位之前,是你们向朕保证,帝国的军队可以消灭一切敌人,摧毁山河大地!”

    战陀元帅苦笑:“帝国的军队确实可以征服一切敌人。可是……这场仗不能打啊!咱们一旦真的跟十六国开战,帝国就分裂啦!而且这十六国分别处于曲女城的四面八方,咱们是逐一打,还是分成十六支军队去打?没法打啊!”

    “不能打十六个国家,那就打一个!”那顺咬牙切齿,“都是鸠摩罗王在幕后推动,先消灭鸠摩罗王!”

    两人面面相觑,婆尼硬着头皮道:“鸠摩罗王实力之强,仅次于咱们,想要消灭他,必须出动三分之二的军队。可如此一来曲女城空虚,其他王国趁机进攻怎么办?”

    “你要告诉朕怎么办,不是朕告诉你怎么办!”那顺恼怒了。

    二人摇头叹息,面对这群起而攻的局势,都有些力不从心了。正这时,一名内侍走了进来:“陛下,囚禁于七重狱的娑婆寐尊者想见陛下。”

    “不见!”那顺怒道,“朕还没腾出手收拾他,他来找死吗?”

    “陛下,”那内侍低声道,“他说……他说他有办法解决帝国的危机。”

    那顺愣了,想了想,道:“让他觐见!哼,若是胡说八道,朕烹了他!”

    过不多时,娑婆寐在刹帝利禁卫的押送下,戴着镣铐被带到了宫墙上。这一个多月,他被囚禁在七重狱中,七重狱便是地牢,深入地下,隔绝一切。但娑婆寐修行二百年,精通瑜伽术,平时在大雪山闭关,一个枯坐便是数月,丝毫不会烦腻。等到他走上城墙后,那顺顿时有些气着了,这老家伙气色居然不错。

    他从容地走到那顺面前,双手合十礼:“见过陛下。”

    那顺阴冷地盯着他:“娑婆寐,知道朕为何没有杀你吗?”

    “知道。”娑婆寐笑道,“陛下最近太忙,没腾出手来。”

    那顺点点头:“既然知道,说明你不是想来找死。说说吧,如何解决帝国的危机。你只有两个结局,或者退了十六国联兵,或者被朕当场斩了头!”

    娑婆寐从容一笑:“陛下可知道,帝国的军力雄霸天竺,为何鸠摩罗王等十六国敢于挑衅?”

    “那是看准了朕好欺负!朕迟早要让他们知道,冒犯朕的代价,要用鲜血和人头才能洗清!”那顺冷冷地道。他仅仅当了一个月的皇帝,帝王尊严已经培养了起来,威严,独断,甚至暴虐。

    娑婆寐摇摇头,说:“并非陛下可欺,以帝国的军力,便是十六国合力,双方摆开阵势鏖战,也不惧怕他们。可是十六国大部分都位于曲女城的东部和西部,可以两面夹攻。还有几个国家处于曲女城的南北两个方向,如此一来,陛下便是四面作战,换了谁都赢不了的。”

    “是啊!”战陀元帅频频点头,“分散作战,不但会致使兵力薄弱,更拉长了战线,只要有一点被突破,便不堪设想。”

    “那你有什么主意?”那顺问。

    “陛下只需要找一个奥援,拖住其中一个方向的联军,集中兵力打击另一个方向的联军,必然一击而溃。”娑婆寐淡淡地道,“甚至有可能,只要找到这个奥援,十六国联盟根本就不敢开战!”

    “哦?”婆尼迟疑道,“若是能拖住一个方向的联军,帝国自然可以击溃另一方向之敌。只不过天竺大陆,除了南天竺的遮娄其人,还有哪个国家能震慑住数国联军?你难道是想向遮娄其国求援?”

    遮娄其国是南天竺大国,当年戒日王南征,就是被遮娄其国击败,只能五天竺占了其三,从此双方划界,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不是,遮娄其过于强大,和帝国一向有仇,岂能引狼入室?”娑婆寐道,“老和尚说的另有其人。”

    “到底是谁?”这次连诸位大臣都好奇了,纷纷催问。

    “波斯人。”娑婆寐道,“伊嗣侯三世。”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瞠目结舌,婆尼和战陀立刻群起反对。

    “不可!”婆尼率先道,“伊嗣侯三世狼子野心,几年前刚刚和他打了一仗,双方结下血海深仇,怎么能向他求援?”

    “没错。”战陀也反对,“一旦让波斯人渡过印度河,后果不堪设想,又是一场外族入侵之祸。”

    娑婆寐笑吟吟地看着众人争论,也不说话。

    那顺想了想:“娑婆寐,你可能说服朕的臣子?”

    “能。”娑婆寐道,“老和尚只问两个问题,十六国联盟想要什么?”

    “当然是推翻朕!”那顺恼怒地道,“分了朕的帝国!”

    “那么伊嗣候三世想要什么?”娑婆寐问。

    “他——”那顺毕竟跟伊嗣候三世很熟,当即道,“想进入五河地避难。”

    “那就是了。”娑婆寐道,“如今五河地的国家已经背叛了帝国,为何不把波斯人引进来钳制他们呢?波斯人进入五河地之后,势必与伐腊比国摩擦重重,如此,波斯人牵制住了西部的叛军,而波斯人为了站稳脚跟,还要向您臣服以获得您的支持。如此则西部无忧,若是鸠摩罗王不识相的话,您专心对付他,必能扫平。之后再掉头西进,征服伐腊比国。如此则十六国联盟灰飞烟灭。”

    那顺心动了,婆尼却焦急地道:“陛下,万万不可啊!波斯人乃是异族,一旦进入五河地,我印度河天堑就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到时候一个不慎,就重演嚈哒入侵之祸!”

    “嚈哒入侵之祸?”那顺冷冷地道,“只怕嚈哒人还没有来,朕的帝国就被人灭了!”

    “陛下!”婆尼也豁出去了,“当年是戒日王西征,打败了波斯人。如今您继承戒日王的帝位,却要引波斯人进来,您如何向帝国的臣民交代?”

    “朕是皇帝,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那顺大吼道。

    “总之,此事绝对不行!”婆尼断然摇头,“我天竺种的内乱,不能引发外族入侵之祸!否则你我都是天竺的罪人!”

    “宰相,”那顺没有看他,他凝望着宫墙下,仿佛还能看见莲华夜的血,咬牙切齿道,“谁想谋夺朕的帝位,便是朕不共戴天的仇敌!朕为了守住这段宫墙,宁愿与天下为敌!”

    婆尼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头,决然道:“倘若您非要引波斯人入寇,那就请宽恕臣的无礼了,臣要提请朝廷诸臣决议,废黜您的皇位!”

    “你要废黜朕?”那顺霍然盯向他,“当初是你们求着朕上位,如今又要废黜朕?朕难道是任人摆布的玩偶吗?”

    “仅仅是废黜您罢了,”婆尼道,“之后会拥立您的儿子即位,我们依然会对您恭敬有加。”

    “拥立我的儿子即位?”那顺哈哈惨笑,猛然指着城墙下,大吼道,“朕的儿子会日日守在这宫墙上吗?朕的儿子会找遍天下,去寻找他从未谋面的母亲吗?在找到莲华夜下一世之前,朕坐定了这个位置!谁也不能把它夺走!”

    那顺大声嘶吼着,忽然间抽出腰中的短剑,一剑刺进了婆尼的胸膛。城墙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婆尼都惊呆了,他似乎没有感受到胸口的疼痛,只是捂住了伤口,呆滞地凝望着那顺。他是自己扶持上位的啊,怎么会杀自己,怎么会?

    战陀大声吼道:“陛下,他是宰相啊!你疯了吗?”

    “朕疯了吗?谁想谋逆,便是这样的下场!”那顺疯狂地大笑着抽出了短剑,婆尼的胸口鲜血飙飞,直溅到了他的脸上。那顺一头一脸都是鲜血,他手提短剑站在城墙上,面目狰狞,仿佛是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

    婆尼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战陀急忙抱住他,婆尼苦涩地凝望了那顺一眼,喃喃道:“战陀,不要和他争了。保护好这个国家,等待陛下归来。”

    “我知道!我知道!”战陀泪如泉涌。

    婆尼苦涩地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战陀深深地看了那顺一眼,抱起婆尼的尸体,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城墙。周围的刹帝利禁卫一起合十于胸口,向这个为了帝国付出一生的老人送行。

    那顺手臂平伸,将滴血的短剑抵在了娑婆寐的咽喉上,娑婆寐神情平淡,从容地望着他。

    那顺咯咯笑着:“怕了吗?放心,朕不杀你!因为……因为朕还没想出怎样杀你。世间所有的刑罚都发泄不了朕内心的憎恨。”

    “那就等陛下慢慢想吧!”娑婆寐道,“若无其他事,老和尚便回七重狱了。”

    说完,娑婆寐转身离去,手上的镣铐叮当作响,瞬间走远。那顺依然拿着短剑,平伸着手臂,他慢慢地笑了出来,随即脸上流出了泪水,似哭似笑。

    “莲华夜,我能守到你归来吗?”

    婆尼死后,帝国内群情汹涌,纷纷抵制那顺接纳波斯人的举动。那顺则大肆镇压,无论大臣、将军还是贵族,只有一个字:杀!

    一时间曲女城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最多的一日,三百余人被斩首,连杀十日,整个帝国内部噤若寒蝉。那顺的内心彻底扭曲,将斩杀的高官头颅悬挂在王宫的城楼上,曾经金碧辉煌充满威严的皇宫之外挂满头颅,几乎成为鬼域。

    压下国内反对的声音,那顺向伊嗣侯三世发出国书:接收波斯人入五河地避难,收为藩属之国,赐呾叉始罗城为国都。

    伊嗣侯三世收到国书,欣喜若狂,立刻上表自认为藩属,开始率领波斯人渡河。波斯人分散居住在犍陀罗区域,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伊嗣侯三世率领三万大军渡过印度河,进驻呾叉始罗城,先立稳脚跟,再慢慢让数十万的波斯人渡河。

    一切如同娑婆寐所预料的那般,天竺西部的诸国,伐腊比国、僧诃补罗国、钵伐多国等国全都陷入煎熬之中,他们的联军原本正在向曲女城的西部边界进军,听到消息后急忙退回,严防波斯人从背后打劫。

    这样一来,帝国在西部的压力大减。

    战陀元帅将大军调到东部,与鸠摩罗王的联军对峙。鸠摩罗王等人顿时压力大增,完全处于劣势。

    整个大陆风云激荡,战乱在即,却因为这种平衡而诡异地沉寂了下来,只等待一个意外因素的出现打破平衡,引发帝国崩裂般的惨烈景象。

    就在这时,王玄策率领大唐使团赶到了天竺。

    此时已经进入了贞观十九年的夏末,王玄策接到玄奘的示警后,一路兼程,从吐蕃经泥婆罗,短短半年时间便赶到了天竺,然而进入天竺之后,却得知戒日王已死的消息。王玄策捶胸顿足,自己到底辜负了师父的重托。他遣人打听,顿时瞠目结舌,新任的皇帝称号帝那伏王,名字叫阿罗那顺。

    这不就是那顺吗?王玄策蒙了:到底什么状况?

    王玄策和副使蒋师仁星夜兼程,赶往曲女城,途中经过王舍城。玄奘委托他带了礼物送给自己的师父戒贤法师,王玄策到那烂陀寺拜见戒贤法师,送上礼物,却意外遇见了鸠摩罗王。

    原来鸠摩罗王和他的联军,正在恒河南岸和帝国军队对峙,大本营便驻扎在王舍城。鸠摩罗王虽然没见过他,却因为玄奘的关系,对王玄策颇为信任,邀请他到王舍城内详谈,王玄策才明白了如今的戒日帝国处于内战边缘。

    王玄策询问,但鸠摩罗王也不晓得那顺到底如何当上的皇帝,只知道是娑婆寐献策,引波斯人进入五河地,为此帝那伏王还杀了婆尼。王玄策深思,当年玄奘便判断娑婆寐和波斯人有勾结,但一直找不到证据,如今看来铁证如山。

    “戒日王英明睿智,却为何会传位给一个外人?”鸠摩罗王深深鞠躬拜托,“您和这帝那伏王都曾追随过玄奘法师,恳求您替我们找出真相。我们十六国将永远感念您和大唐的恩德!”

    王玄策默默点头,两人又详谈一日,订立了一些具体细节,王玄策便率领使团赶往曲女城,递上国书,请求觐见帝那伏王。

    那顺听说王玄策来访,十分高兴,不顾皇帝之尊,亲自跑到皇宫外迎接。王玄策依照外臣之礼正要叩拜,那顺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仔细看着他,眼圈慢慢红了:“玄策,莲华夜死了。她又离开我了。”

    那顺说着,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王玄策进入曲女城之后,已经听说了曲女城大屠杀之事,看看曾经熟悉的那顺,再看看眼前的城楼上仍然挂着的无数头颅,禁不住心中发寒。纵然那顺面貌仍然如昨日,但他却知道,这再也不是当年追随着师父,跟自己斗嘴的小那顺了。

    “陛下节哀。”王玄策道。

    那顺愣了一下,擦拭眼泪,凝望着王玄策沉默片刻,重新现出了帝王的威严:“来,王卿,请随朕入宫。朕已经设下盛宴招待。”

    一句话,两人之间过往的情感瞬间割裂。

    设下国宴招待了使团之后,那顺把王玄策单独留在宫中,带着他参观自己的皇宫。王玄策随着他行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内,一路遇见的宦官和侍女战战兢兢,面带惶恐,可见那顺杀戮之重。

    那顺不以为然,询问:“你此次来天竺,师兄可带有什么话来?”

    王玄策愣了愣神,玄奘是让他来救戒日王的,李世民是让他来求长生药的,如今这两个话题都不能说了。

    想了想,王玄策道:“师父很挂念你,命我到梵帝陀村去看望你,到了之后才知道你竟然成了皇帝。真是世事无常。”

    “朕宁愿如今还在梵帝陀村。”那顺黯然叹息,“能守在莲华夜的身边,胜过做这世间帝王。可惜,为了等待莲华夜,朕却必须守在这令人厌恶的皇宫。”

    “为什么?”王玄策诧异地问。

    “因为,莲华夜的下一世还会经历那轮回之狱,宿命之环,她还会死于宫墙之下。”那顺神情落寞,“所以,朕要在这宫墙内等着她,保护她,不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王玄策倒吸一口冷气,玄奘早就说过那顺仍然沉浸在扮演的角色中,果然如此。他犹豫了很久,问道:“陛下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充满疑点?”

    “疑点?”那顺愣了,“有什么疑点?”

    “比如,你真的在岁月里轮回吗?比如,你真的和莲华夜在轮回中相爱吗?比如,为什么戒日王无论如何也要选你当皇帝?比如,为何你大肆屠杀大臣和贵族,军方依然拥护你?”王玄策静静地望着他,一字一句,“比如,你的人生和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控制?”

    那顺的脸色突然煞白,他森然望着王玄策:“你否认朕和莲华夜的相爱?”

    “我没有否认你们的相爱,只是怀疑你们的人生在被人控制。”王玄策道。

    “被谁控制?”那顺问。

    “娑婆寐。”王玄策道。

    那顺脸上露出鄙夷之色:“他只不过是朕的囚徒,凭什么控制朕?”

    “有些控制,并不一定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灵上。”王玄策叹道,“我从长安来时,听师父说过,娑婆寐一直在为戒日王炼制长生大药。他把这两支长生大药养炼在人间数十年,想要让戒日王长生不死。”

    “长生药?这你也信?”那顺冷笑,“那朕问你,戒日王已经死了这么久了,长生药又在哪里?”

    王玄策古怪地望着他:“师父判断,长生药就是你和莲华夜!”

    那顺嘲弄地望着他:“你师父还判断出了什么?”

    王玄策道:“师父还判断,娑婆寐和波斯人有勾结。他的目的一直不明,但结合最近的局势,恐怕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引波斯人入寇!”

    “够了!”那顺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王玄策,你到底收受了鸠摩罗王什么好处?”

    “啊?”王玄策怔住了,“我和鸠摩罗王并无关系。”

    “并无关系?”那顺森然冷笑,“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王舍城住了两日之久,每日都和鸠摩罗王密谈。说,你刚才诋毁朕,到底是何用意?嘿,朕的人生是被人控制,朕的一举一动是被人控制,你这分明就是和婆尼一样的目的,都是要找借口废黜朕!”

    “陛下,”王玄策真的急了,“绝无此事!”

    “有没有此事,一会儿便知。”那顺大喝,“来人,拿下他!”

    那顺陡然变脸,一声大吼,顿时四面八方冲出无数的刹帝利禁卫,将王玄策擒拿,五花大绑。

    “那顺,”王玄策大吼,“我是大唐使者,你不能这样污蔑我!”

    “污蔑?”那顺冷笑,“来人,去馆舍把使团的人全抓起来。顺便搜搜他们可有什么凭据!”

    一时间,刹帝利禁卫出动,整个使团自蒋师仁以下三十六人,无一走脱,全部被擒拿。五花大绑之后,有人搜查使团携带的物品,国书已经递交,却在王玄策的行李中找到玄奘亲笔写给戒日王的密函,提醒戒日王提防娑婆寐。那顺和莲华夜只不过是他手中棋子,会对戒日王构成生命危险。

    “师兄,何以怀疑朕如此之深?”那顺看了密函之后,森然冷笑,“还说没有勾结!这封密信一出,朕岂不就成了谋逆篡位的奸邪了吗?来人,把王玄策押入七重狱,天黑之后,秘密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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