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让那顺和莲华夜住在伐弹那王寺中休息几日,莲华夜的身子慢慢康复。
那顺向玄奘辞行:“师兄,多亏了您,如今我和莲华夜的宿命之缘已经清晰,莲华夜也不再有生命危险。我和莲华夜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这就向您告辞吧!”
莲华夜也向玄奘拜倒在地,感谢他的恩德。
玄奘将二人扶起:“那顺,前世如何,不要再提,好好过今生。”
那顺喜悦无比:“师兄,有了莲华夜,我对今生充满感激。”
二人依依离别,玄奘站在曲女城的城门处,凝望着二人一马慢慢远去,沉默地叹息着,然后从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顶宽大的斗篷,连头带身体一并裹住,翻身上马,不远不近地跟随了下去。
玄奘很清楚,那顺和莲华夜这诡异而悲伤的命运,远远未到终结之时。她在白烟中消失在犍陀罗王宫,又在白烟中出现在曲女城宰相府,这分明就是被一只手掌控着,以他们为棋子精心布下的一个大局。
作为棋子,那只手又怎么可能让他们从此隐居世外,过平静幸福的日子?
可是玄奘却不忍心再干扰他们,他宁愿让他们这样无知无觉地离开,哪怕多一天的幸福也是好的。至于幕后的那只手,就由自己来解决吧。
玄奘骑在马上,行走在古老荒凉的大地。他抬头远望,在地平线外,似乎又看见了犍陀罗,看见了那座城池,和城池中上演的前世今生,痴男怨女。不知为何,他又想起初见戒日王时,菩提树下的那一窝蚂蚁。当自己在看着那窝蚂蚁时,蚂蚁是否也在思考,到底是谁的一双手,在拨弄这世间的宿命?
那顺并不知道玄奘在暗中保护他们。他牵着马,马背上坐着他的挚爱,就在这夕阳送别中走出曲女城,走向寥廓古老的大地,走向无拘无束的幸福。夕阳如火,烘透穹庐。路边的林木如同醉了酒,红了腮,在南来的风中醉态可掬,窸窣聒噪。
玄奘的跟踪十分艰难。那顺可能出于什么顾虑,并不走大道,顺着小道一路西行,或许是打算渡过印度河,回到撒马尔罕。因此这路上并无住宿的人家,那顺经常采购好几日的饮食,甚至买了帐篷,然后避开城邑。玄奘饿了几次肚子,才熟悉了那顺的习性。
这一日黄昏,天色将晚,那顺在一座亮晶晶的湖边住下,湖边有菩提树,伞盖巨大,那顺在树下扎下帐篷,铺上崭新的地毡,取来最好的葡萄酒、瓜果和各式吃食,然后在湖中钓鱼,烤熟。玄奘在距离他们一里外停住,找了一块掩映在树影中的山石,他没法生火做饭,就啃了几块干硬的面饼,喝了些水,盘膝打坐。
那顺和莲华夜都有些醉了,如同那风中摇曳的林木。
“莲华夜,这里可还好吗?”那顺执着酒杯,畅快无比。
“很好。”莲华夜道,“很安静,很祥和,是活着的气息。”
“我们在这里住些时日好不好?”那顺眉飞色舞,“如果你在这里住腻了,我可以带你走遍这个世界。整个丝路上,到处都有我们粟特人的足迹。我们去大唐看宫廷的乐舞,去大漠看黄沙和日出,去西突厥看冰山下的热海,去看大草原上的野马群,去波斯,去拜占庭,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莲华夜目光迷乱,悠然向往,“若是可以逃脱这轮回和天地,我愿自由自在,看尽沧海桑田。”
“会的。”那顺笃定,“不是说了,我们要光阴在侧,呼吸相随吗?”
莲华夜沉默很久,抬起头望着他:“那顺,我愿意看尽这世间,可是,我的路上不会有你。”
那顺呆住了,酒杯当啷落地:“为什么?”
“因为,”莲华夜哀伤地道,“有你在,我就还在轮回中。那顺,你不知道,从一千两百年前起,我转世轮回三十三世,在我的每一世,都会有一个少年,拿着五百金来找我,其实我很清楚,他就是我要等待的痴情挚爱之人。这无数世以来,我拒绝过他,躲避过他,顺从过他,跟随他一起私奔,彻底伤透他的心,让他绝望自杀,假装与他陌路,我尝试过无数的方法,可没有一次能改变命运。那顺,无论你和我怎样去改变,都不可能改变既定的命运轨迹。到最终,我还是会成为王后,到最终,我还是会被一个具备大德行的人击破头颅,死于宫墙之下。”
“不,不不!”那顺握着她的手,急切道,“你相信我,我们能够改变的。”
莲华夜抽回了手,凄凉一笑:“那顺,你知道我多么憎恨我的命运吗?这是一个命运之环,轮回之狱。无数世以来,同样的命运叠加在我的记忆中,我对它恐惧到了极致,为了毁灭这场轮回,我愿意付出一切。”
“你要做什么?”那顺骇然道。
“我想去大草原。”莲华夜嫣然一笑,“不知道草原上可有湖水,可有青莲花盛开。我将坐在青莲花之上,用利刃割开我的咽喉,割开我的手腕,让我的血流进湖水,希望这朵青莲花再次盛开的时候,会有不一样的颜色。”
“你要自杀?”那顺震惊了。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办法破掉这场轮回之狱!”莲华夜凝望着幽深的夜色中那个看不见的神祇,冷冷一笑,“它安排了我死于宫墙之下,我偏要死于青草之间,蓝天之下;它安排我被人击破头颅,我偏要自己割断咽喉。我主宰不了别人,但我能主宰自己!”
“不!”那顺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紧紧搂住她,“我不让你死!我们要一起活着,我们共同迎接这场轮回……我们……我们通过别的办法破掉它。”
“破不掉的。”莲华夜慢慢淌出泪水,“这场轮回,我已经破解了几十世。如果说我是这场狱中的囚犯,我已经越狱几十次,却没有一次能够成功。有时候会做一个很美很长的美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狱中。那顺,只要我一死,这场狱就会烟消云散,若有来世,我希望洗掉我所有的记忆,再遇见你,我会陪你一生一世。”
“不!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那顺搂着她呜呜痛哭,“来世我怕找不到你……”
莲华夜拿出割肉的匕首,割断自己一绺秀发,将它系在了那顺的发辫上。她抚摸着那顺的面孔,温柔道:“断发,如同断情,断缘,断生死。我们今生不能结发,来世,拿着它来找我吧!”
莲华夜站了起来,转身离去。那顺痛苦得几乎癫狂,疯狂地吼叫道:“不,我不让你走!”
那顺扑过去,一把扯住莲华夜,两人搂抱着摔倒在地。那顺两眼通红,面目狰狞,大声吼叫:“你是我的!”
他骑在莲华夜身上,疯狂地撕扯她的衣服。莲华夜吓呆了,半晌才醒悟过来,拼命挣扎。那顺却不给她挣扎的机会,用衣服将她双手捆了起来,片刻之间,莲华夜的外罩和亵衣就被撕掉,几乎全身赤裸。
“那顺!”莲华夜哀求,“不要这样,你会伤害我的!”
那顺不答,几乎疯癫了一般。月光下,莲华夜完美的胴体闪耀着象牙般的光泽,纤秾适度,完美无瑕。那种无力的挣扎和扭动更是刺激得那顺发狂,他虎吼一声,彻底丧失了理智,趴在了莲华夜的身上。
“那顺!”莲华夜急了,尖叫,“咱们会永远堕入轮回的!”
那顺抬起头,疯狂中有些迷茫,似乎没有听懂。莲华夜突然就看见了他脸上的泪水,她幽幽一声叹息,不再挣扎,抬头望着天空,泪水滚滚而落。
玄奘是在半夜中被惊醒的,他没敢骑马,疾奔过去,看着这对绝望中的痴男怨女,并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合十叹息。在他看来,两人之间发生再大的事也不是事,只要不被外界的那只手所阻挠,那他就不必出现,干扰他们的生活。
湖边刮起了风,飘起了雨,古老的大地笼罩在风雨声中,玄奘瑟瑟地在雨中静默,湖边帐篷内的灯烛燃尽、晦暗不明时,突然响起那顺撕心裂肺的号哭。他赤裸着身体冲出帐篷,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头,仿佛一头绝望的野兽。
帐篷内,莲华夜挣扎着坐起来,从地上捡起凌乱的衣衫披在身上,怔然片刻,走出来搂住那顺。那顺搂着她,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得到你的!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我知道。”莲华夜苦涩地摇摇头,“我不曾怨恨什么。这一幕,本就是刻在轮回中的,躲也躲不过。如果你喜欢,那就这样吧!”
那顺把头埋在她胸口:“莲华夜,我们一起面对吧!砸碎它,逃离它!我们一定可以的!”
莲华夜就这样静静地和他拥抱着,这个比她小了七岁的大男孩,此时忽然让她有了一种温暖和依靠的感觉。一千两百年来,她在这宿命安排中苦苦挣扎,孤身一人,孑然一身,就像被天上一只手掌摆弄的蚂蚁,哪怕身处蚁巢深处,亿万人中,也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和依赖感。可这时,她有了一个并肩作战的肩膀,可以靠一靠了。
“没用的。被你强暴之后,那个最终会杀死我的提婆达多,就要来了。”莲华夜最终叹息,温柔地望着他,“下一场戏,不知道我会成为谁的王后。”
“下一场戏,由老和尚来为你们安排吧!”
突然间,湖面上竟然传来幽幽的声音。
两人一愣,只见洁净的湖面上,不知何时居然漂来了一叶小舟。两名净人持桨,娑婆寐笑吟吟地站在船头。此时风雨已停,月光升起,朗照大地,湖光月影缠绕在他的身上,仿佛月光菩萨。
小舟悄然划过水面,在岸边停下。娑婆寐下船,轻轻合掌:“二位,许久未见。”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那顺沉着脸问。
“老和尚有天眼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娑婆寐道。
“你来做什么?”那顺问。
“带你们去那命运深处。”娑婆寐道。
“不去!”那顺断然道。
娑婆寐摇头叹息:“这是你们今生的使命,由不得你不去。”
那顺冷笑一声,从树下的马背上抽出长刀:“尊者,我要去哪里,恐怕你还留不住我。”
“拿下他。”娑婆寐淡淡地道。
两名净人一言不发,抽出身上的弯刀扑了过来。那顺将莲华夜护在身后,挥刀而上,与净人搏杀在一处。那顺虽然年少,但这一生行走百国,一路厮杀,凶悍无比。凌厉的刀光肆意纵横,每一招都是以刀换刀,以命换命,两名净人不敢伤他性命,急切间竟然被他杀得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娑婆寐摇摇头:“退下吧。”
净人们纷纷后退,那顺长刀一指娑婆寐,冷笑道:“若非看在你是高僧的分上,今日我就斩了你。”
“是吗?”娑婆寐深深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喃喃念出一道古老的咒语,那顺听在耳中,就仿佛轰雷炸裂,峰峦崩溃,脑袋猛然震动,眼神也呆滞了下来。
“扔了刀。”娑婆寐道。
那顺呆呆地把刀扔掉。
“走过来。”娑婆寐道。
那顺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
“跪下。”娑婆寐平淡地道。
那顺双膝跪地。莲华夜见那顺仿佛人偶一般,任由娑婆寐控制,禁不住浑身发抖,冲过来搂住他:“那顺,那顺,你到底怎么啦?娑婆寐,你对他做了什么?”
娑婆寐不言,伸出食指在那顺的额头轻轻一点:“睡吧,待我叫你时再醒来。”
那顺双眼一闭,身子软倒,竟然在莲华夜的怀中呼呼睡着了!
莲华夜尖叫:“你到底做了什么?”
娑婆寐诡异地望着她,也在她额头轻轻一点:“你也睡吧。等醒来时,你们已到命运深处,得见轮回。”
“不——”睡意袭来,莲华夜拼命抗拒,搂着那顺不愿松手,“我不能睡……我不能丢开他……找不到我……他会伤心的……”
但最终无法抗拒无边无际的睡意,莲华夜慢慢闭上眼睛,倒在了地上,手中,还紧紧握着那顺的手。直到脑中的光明轰然消失,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时,她仿佛听到一句话:“这一炉人间大药,吾养炼数十年,到了收割之时,岂容你们走掉?”
玄奘在树后沉默地看着,几次想走出来,却没有轻举妄动。他一直都在怀疑娑婆寐就是幕后掌控命运的那只手,可是对他的目的,却丝毫也猜测不出来,对他的手段,也远远未到尽数破解之时。
玄奘返回牵来自己的马匹,这时娑婆寐已经将莲华夜和那顺带上小船,两名净人划着船,直向湖水深处而去。玄奘先解开那顺的马匹,将它放生在山野间,然后顺着湖岸追踪。
直到天明时,玄奘才在湖水的对岸,发现了娑婆寐弃掉的小舟。旁边有车辙痕迹,看来他将二人装入了大车。昨晚下过雨,车辙很深,一路向东而去。玄奘骑马追踪了半日,到正午时分,才远远地看见了那辆车。娑婆寐应该是坐在车里,四周有四名净人策马拱卫,一路东行,经过几个城邑之后,竟然又回到了曲女城。
玄奘跟随他们进城,结果娑婆寐只是在城中住了一日,就继续东行,这一次径直走了七八日,竟然来到了王舍城!
王舍城是摩揭陀国的王城,曾经是佛教圣地,佛陀长期居住在此城讲经说法。佛陀长居的竹林精舍就在城北一里处,而城西北五里处,就是佛经第一次结集的圣地七叶窟,城东北十五里处,就是举世闻名的灵鹫山,后世传作灵山。
而在王舍城以北三十里处,则是玄奘居住了十年的那烂陀寺!
王舍城事实上有两座,一座旧城,一座新城。一千两百年前的佛陀时代,旧王舍城曾经焚毁于大火,摩揭陀的阿阇世王就在旧城以北八里处,又建了一座新城。到如今这两座城邑都已显得荒芜,城中居民寡少,城垣破败。
而娑婆寐这次的终点,就是旧王舍城西北处的毗布罗山。这座山在佛陀时代便是修行的圣地,山中有五百温泉,传闻这温泉发源自北方的雪山,分作五百支流,流经五百热铁地狱,地狱火蒸腾,造成泉水温热。当年佛陀经常在此处沐浴,不过如今,只剩下数十口温泉,但天竺各地的人,仍然笃信这温泉能治疗百病,不远千百里来此沐浴。
娑婆寐到了毗布罗山的山口,驱车直入,玄奘想悄悄地跟进去,却发现这片温泉地带早已被军队封锁。这支军队足有数千人,将整片温泉区域封锁得严密无比,所有士卒都是重甲长弓,手持长矛,腰挎反曲弯刀,竟然是天竺最精锐的刹帝利禁卫!
玄奘一打听才知道,戒日王竟从曲女城来到了王舍城的山中!
玄奘心中一沉,娑婆寐半路掳走那顺和莲华夜,来见戒日王,到底有何目的?
他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可这个真相却让他越来越恐惧。饶是玄奘禅修数十年,心如磐石,枯井无波,这时也禁不住心神摇动。
他生怕惊动娑婆寐,不敢亮明身份去见戒日王,急忙离开毗布罗山,前往那烂陀寺打听内幕。
“朕无畏无惧!”
毗布罗山的温泉行宫之中,夜色笼罩寝宫,万籁俱寂。戒日王却一声大吼,猛然从床上跃起。他抽出挂在床头的弯刀,在缀满明珠和美玉的寝宫中疯狂砍杀。内侍们匆匆跑进来,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因为戒日王在寝宫中奔跑砍杀,却闭着双眼。
内侍们喊来禁卫,这些禁卫也被吓傻了,皇帝拿刀来砍,又不敢反抗。禁卫统领想了个法子,大家用藤牌围成一圈,把戒日王围困起来,别让他胡乱闯,弄伤了自己,更重要的是别让皇帝把他们砍死,那就太冤了。
于是上百名禁卫围成一圈,举着盾牌任由戒日王乱砍。正忙乱中,婆尼来了,下令缴了戒日王的弯刀,也不敢用绳子捆,最后用几张毛皮把他卷了起来,戒日王才停止挣扎,沉沉睡去。
婆尼守在床边,直到天色大亮,戒日王才疲惫地醒来。看见婆尼,戒日王顿时愣了。婆尼将他夜晚梦游、挥刀砍杀的经过讲述一番,戒日王的脸色阴晴不定。
好半晌,戒日王才沉沉叹息:“朕又梦见王增了。”
婆尼黯然点头:“臣知道。不过陛下,当日和设赏迦王联手除掉王增,是老臣亲自动的手,您大可将此事推在臣的身上,不用太过负疚。”
戒日王苦笑一番,没有说话,望着窗外的日光,呆呆发怔。
“都是这个玄奘!”婆尼大恨,“不如老臣下令除掉他,此事就不会再有人知道!”
“你想让佛门的大乘天死在朕的手中?”戒日王问。
“当然不是,臣可以找适当的时间与地点,保证他死得顺理成章,无人察觉。”婆尼恶狠狠地道。
“玄奘法师说过一句话,拔掉心中的这根刺,就不会再疼了吗?”戒日王喃喃道,“伤口就不曾存在过吗?当朕百年之后,见到王增,就能坦然面对了吗?”
“陛下,您何必在意死后之事。”婆尼劝慰,“您春秋鼎盛,何必自己折磨自己?”
“朕已经五十一岁了,早已经不是鼎盛之年。”戒日王有些悲伤地打量着自己,“这些年,朕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有时候能闻到从皮囊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儿。想必,见到王增的日子不远啦!”
“陛下切不要如此悲观!”婆尼老泪纵横。
“娑婆寐回来了吗?”戒日王深深吸了口气,问道。
“昨日深夜回来了。”婆尼道,“他到得太晚,臣就没有惊扰您休息。”
“去请他来吧!”戒日王精神一振,“他答应为朕去取药,如今回来,想必这人间大药已经找到了。”
婆尼暗叹着,去请娑婆寐。
戒日王命人收拾寝宫,在一口温泉边的凉台上接见娑婆寐。这处凉台以棕榈叶搭建,晨风吹来,倍觉凉爽。戒日王命人摆上坐毡,娑婆寐这些日子奔走数百里,神情略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很旺盛,含笑施礼之后,三人席地而坐。
“尊者当日曾答应朕,要为朕求得人间大药。”戒日王开门见山道,“如今这药在何处?”
“就在陛下宫中。”娑婆寐道。
“哦?”戒日王惊喜不已,“这药可能治愈朕心中的痼疾?”
“不知陛下心中有何痼疾?”娑婆寐问。
戒日王沉吟许久,叹道:“自朕登基以来,杀戮众多,更做下诸多违背天道良知之事。如今朕年事已高,每日每夜回首往事,都难以安心。这算是朕做下的恶业吧!那么,朕求的这人间大药,能否消掉这些恶业?”
娑婆寐想了想,道:“每个人自身都有业障,即便菩萨,也是消除自身业障,才成了菩萨。业障来自于自身,无法靠他人帮您消掉。陛下求之于药物,恐怕世上并无此药。”
戒日王颇有些失望,默然不语。
“消不掉,那该如何解脱?”婆尼问。
“消不掉,那便不消。”娑婆寐道。
戒日王很不高兴,说道:“你当日答应朕,求到人间大药,便能帮朕解脱,如今却给了朕这种答案!”
“陛下,消不掉,不等于无法解脱。”娑婆寐笑眯眯的,“陛下所忧惧者,无非是等他日宾天之后,如何面对死于自己手上的冤魂,如何应付这泥犁狱中的审判。此事说来倒也简单。”
“啊?”戒日王真的激动了,他最怕的便是此事,急切道,“请尊者教朕!”
“老和尚求来的这人间大药,不能消除业障,却能让您长生不死!”娑婆寐笑吟吟地盯着他,目光中透出蛊惑,“这是一株长生药!”
戒日王和婆尼同时目瞪口呆,直接被震住了。这和尚莫非得了失心疯?
“这……这如何能够?”戒日王怀疑道。
“陛下且看看老和尚,我如今两百岁了,能再活多久,自己也不晓得。”娑婆寐道,“既然我能长生,陛下您为何不能?”
“这人间大药在哪里?”戒日王拍案而起,“朕若能不死,还有何畏惧?”
娑婆寐笑着拍了拍手,门外早有净人等候着,当即将那顺和莲华夜带了进来。两人昏迷了一路,直到王舍城才醒了过来,稀里糊涂地休息了一夜,便被带到戒日王面前。
戒日王看见竟然是他俩,禁不住瞠目结舌:“这……这不是那顺和莲华夜吗?药在何处?”
“他们二人,便是能够长生的人间大药。”
朝霞满天之时,玄奘赶回了三十里外的那烂陀寺。
那烂陀寺作为天竺佛教圣地,不是一座寺庙,而是一片辉煌宏大的寺庙建筑群。最初的佛陀时代,曾有五百商人将这里的一座园林买下来布施给佛陀,佛陀便在此地说法三个月。佛陀涅槃后,帝日王在园林上建那烂陀寺,其子觉护王又在南面建寺,如来王在东面建寺,幼日王在东北建寺,金刚王在西面建寺,其后一位中印度王在北面建寺。寺庙连接成片之后,又修建了一座城墙,将六座寺庙圈了起来,形成一座四方的城池,城墙高达三四丈,六座寺庙共用一座山门,统称那烂陀寺。
玄奘行走在那烂陀寺之中,纵然在这里居住了十年,熟悉了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但仍为之而震撼。那烂陀寺有三层,四丈之高,台上有楼,楼上有塔,层层堆叠,恢宏无比。
房舍和高塔都是用砖砌成,屋顶、房檐、地面的建筑材料却有些特殊,是用碎砖混合黏土、石灰、麻筋之类,干透之前还要用滑石抛光,表面涂抹油漆,整个寺庙光滑如镜面,在朝阳下闪耀着辉煌之光。
那烂陀寺常住各派僧侣一万余人,玄奘回寺乃是一件大事,当即有僧人报告给戒贤法师。戒贤法师当即命玄奘到自己的禅院,看着玄奘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十分欣慰:“提婆奴,我听说你打算在曲女城多住些时日,为何此时回来?”
玄奘对师尊发自内心地崇敬,把自己为了救那顺和莲华夜,跟踪娑婆寐来到王舍城的事情讲述了一番。
“师父,这娑婆寐出身自那烂陀寺,他到底有何来历?为何要这么做?”玄奘问。
戒贤法师沉默不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提婆奴,你还是不要去找寻娑婆寐的秘密了。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师父,”玄奘却摇头,“倘若只是因为好奇,弟子当然听您的吩咐,可是娑婆寐的所作所为是给弟子设的局,弟子就不得不追查到底了。”
“哦?”戒贤法师愣了片刻,“为何这么说?”
玄奘深吸一口气:“因为弟子中了他的圈套。当日莲华夜在犍陀罗王宫,化作白烟消失,虽然弟子还没有查明是通过什么手段,却已经确定是娑婆寐所为。这个局他算计的不是别人,是弟子。”
“他算计你?”戒贤法师不解,“他为何要算计你?”
“因为他知道弟子肯定会追查莲华夜的下落,如此就不可避免地要调查莲华夜的前世今生之谜。追根溯源下来,弟子无论如何做,最终揭破的都是戒日王弑兄之罪!”玄奘将自己推导出戒日王弑兄之事讲述了一番,听得戒贤法师骇然不已。
“所以,师父,这就是娑婆寐的目的。他要借助弟子的手,揭穿戒日王弑兄之事!”玄奘道,“所幸弟子并没有引起戒日王的杀机,侥幸活到了现在。”
戒贤法师当然知道掌握戒日王的秘密意味着什么,好半晌才道:“他为何要揭穿这件事?”
“弟子还没有调查出来。”玄奘摇头,“但他大费周章布下这个局,断然有更深的目的,所以弟子才跟踪那顺和莲华夜,想要挖出他真正的意图。如今莲华夜、戒日王,共同出现在王舍城,只怕娑婆寐也到了图穷匕见之时,所以还请师父明示,这娑婆寐身上到底有什么隐秘?”
戒贤法师好半晌没有说话,玄奘静静地等着,他能看出来师父内心的焦虑和挣扎,却没有催问。足足沉默了一炷香时间,戒贤法师蹒跚着起身,向内室走去。
“师父——”玄奘叫道。
“中夜时分,你且到庵摩罗林中等着,自然会得见真相。”
庵摩罗林在那烂陀寺的山门外,林中有个水池,据说池中有龙,龙的名字叫“那烂陀”。这便是那烂陀寺名称的由来之一。
刚刚入夜,玄奘便赶到庵摩罗林中,在幽深的密林中等待。月上中天,林中万籁俱寂,只有那烂陀寺里佛塔的铃声在夜风中悠然回荡。玄奘盘膝坐在一棵庵摩罗树下,静静地等待着。这些年他孤独一人行走,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夜色渐深,果然,到了中夜时分,不远的龙池旁一条人影走了过来。那人影全身都罩在黑色的宽大袍服之中,戴着斗篷,连头带脸一起罩住。行走在午夜的林中,就仿佛一个幽灵。
玄奘没有作声,静静地看着。那人影来到龙池边,静默不动。过了不多久,林外又走来两人,同样都是袍服罩头,寂静无声地走到那人身边,三人并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玄奘皱眉,随着时间流逝,竟然先后有三四十人来到龙池边,清一色的黑色袍服罩住头脸,沉默无声。似乎是人到齐了,大家谁也没有说话,排成长长一列,朝着东南方向走去。
玄奘心中震惊,这些到底是什么人?谁都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却半夜在这林中聚集,到底要做什么?他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这些人一路不停,朝东南行走,径直走进了山里,山路崎岖,众人似乎对路径极为熟悉,也不说话,就那么沉默地彼此追随,行走在苍茫的山间。十几里之后,玄奘越走越心惊,这些人竟然登上了灵鹫山!
灵鹫山,又称耆阇崛山,也有人称为灵山,位于那烂陀寺东南十余里处,山顶孤峰耸立,形似灵鹫,故名灵鹫山。耆阇,梵语秃鹫的意思。山上空翠相映,浓淡分明。佛陀长期于此山中说法,频婆娑罗王曾派遣众多工匠,从山麓到山顶,跨谷凌岩,编石为阶,整个石阶宽十余步,长五六里,并且在山顶西侧悬崖处建有一座精舍,供佛陀居住。玄奘去过很多次,朝拜佛迹,对此山很是熟悉。可灵鹫山如今早已荒废,这些人半夜时分去这里作甚?
这些神秘人默不作声地走上石阶,登上山顶。今夜有月光,这条一千两百年前开凿的石阶虽然有些磨损,可还算好走。玄奘悄悄在后面尾随,一直登上山顶的平台。
山顶的平台东西狭长,南北较窄,西侧濒临悬崖,有一座砖石砌成的房舍,门户开向东,屋宇高大,形制奇特。这便是一千两百年前,频婆娑罗王为佛陀所修建的精舍,佛陀长期在此处居住。精舍周围有几间石室,旁边还有一口水井。当时佛陀的弟子阿难、舍利子都曾追随佛陀住在这些石室中,长期生活。只是一千两百年后,不但佛教衰微,连这佛陀精舍也都荒废沧桑,水井干涸,映照在灵鹫山的古老月光下。
精舍东面有一块巨石,高有一丈四五,方圆三十多步,有人说当年提婆达多就是站在这里抛掷巨石,刺杀佛陀。当然更多的说法是在对面的山峰,用投石机抛掷。玄奘隐藏在精舍东边的巨石后,仔细观看。
黑衣人鱼贯而入,进入精舍之中。精舍中供有如来说法等身像,神秘人沉默地站在佛像前,一起合十躬身,口中诵经。梵唱声响彻灵鹫山。
玄奘顿时悚然一惊,难道这些人都是那烂陀寺的僧侣?想必是如此,否则戒贤法师不可能对他们的行踪如此了解。可是,这些人来这里参拜佛像,又为何搞得如此神秘?
这时,一名黑衣人走出人群,站在佛像前,慢慢摘掉自己的斗篷,一张苍老而有神的面容露了出来,玄奘险些惊叫出声。此人他无比熟悉,竟然是戒贤法师的弟子,波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