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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记 正文 第十章 三十六年罪与罚

    在两名侍卫的押送下,莲华夜默默地走了进来。看见玄奘和那顺在座,她露出一丝欣喜,却没有说话,袅袅婷婷给婆尼施礼:“见过宰相。”

    那顺兴奋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莲华夜,我终于找到你了!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莲华夜摇头,“比在犍陀罗王宫要好多了。”

    这一句话,说得那顺眼泪几乎流出来,他很清楚,在犍陀罗王宫,莲华夜到底经受了如何惨烈的折磨,当即对着婆尼怒目而视。

    王玄策却好奇:“莲华夜,当日你是怎么失踪的?据说在犍陀罗王宫之中,白烟弥漫,你消失不见。”

    莲华夜迷茫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体内冒出烟雾,然后就昏迷了。醒来,就到了宰相府。”

    “哼。”那顺斜睨着婆尼,“总归跟他脱不了关系!”

    “婆尼大人,当日您是如何从犍陀罗王宫中掳走莲华夜的?”玄奘问。

    婆尼苦涩地摇头:“我并没有掳她。那一日,我在房内休息。莲华夜在白色烟雾中出现在我的面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胡说八道。”那顺恼了。

    王玄策也冷笑:“这鬼话能骗谁?”

    玄奘沉吟良久,才慢慢点头:“这种事的确匪夷所思,不过贫僧却不想追究这个过程。婆尼大人,咱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吗?”

    婆尼苦苦一笑:“以法师在天竺的地位,您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我的府邸,我必然不能杀你灭口,可至少还能将这件事带入坟墓!”

    “您何必如此?”玄奘叹道,“哪怕您不说,这件事也已经遮掩不住了。”

    “哦?”婆尼嘲讽,“世人都说法师修炼出了天眼通,世间之事无论如何幽秘,也瞒不住您的洞察之眼,我却是不信。”

    “所谓的贫僧有天眼通,都是以讹传讹,大人不信是对的。”玄奘道,“只不过贫僧修佛数十年,却能看透这世间万象,都逃不脱一个欲望。从这一点入手,一切的迷雾都无法遮掩真相。”

    “哼!”婆尼傲然,“是吗?那法师不妨把这真相说出来听听。”

    “真相就是衍罗娜王妃之死所牵涉的人和事。”玄奘道,“当日在犍陀罗王宫,波斯大麻葛让莲华夜说出她上一世的身份。一旦我们知道她上一世是衍罗娜王妃,就会出现一个悖论。”

    “什么悖论?”婆尼冷笑。

    “关于莲华夜轮回的悖论。”玄奘道,“莲华夜的轮回是一个轮回之环,宿命之狱。起初时集万千宠爱在一身,随后沦为妓女,接着成为王后,最终将被某人在宫墙下击破头颅而死。她的每一生都会重复这种命运。如果衍罗娜死于宫墙的自然坍塌,那么这场轮回就是假的!如果这场轮回是真的,那么衍罗娜就是死于宫墙外的人为谋杀!”

    婆尼沉默了很久:“那么法师是相信衍罗娜王妃死于谋杀了?”

    玄奘叹息道:“二十四年了,时间过去这么久,很多真相都难以钩沉。既然莲华夜在这里,我们还是请她来讲述一下当年的经过吧!”

    莲华夜望着婆尼,神情中隐约有一种恐惧,紧紧闭着嘴。

    玄奘温和地望着她,说:“莲华夜,贫僧要求这个真相,不是因为好奇,而是这个世上的公正。”

    “我不想要公正。”莲华夜流泪,“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人生了,求法师慈悲,让我离去吧!”

    玄奘叹了口气,道:“真相不揭穿,你走不出三步,就会再次被人灭口。因为衍罗娜之死的背后,有一场更大的惨剧。”

    “你是说——”莲华夜骇然。

    “没错。”玄奘黯然,“我是说王增。”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骇然,连婆尼都开始颤抖,他大吼着将所有侍卫赶出室外,两眼通红地望着玄奘。玄奘静坐垂眸,捻着念珠。

    “好,我说!”莲华夜深吸一口气,思绪沉入二十多年前的风云岁月。

    “这时候想起王增,那种恩爱情迷还如在眼前。”莲华夜喃喃道,“我不愿做苏毗国的女王,也不想做一国的王后,我只愿得一痴情挚爱之人,如光阴在侧,呼吸相随,至死不弃。见到王增,我以为找到了这个人,我顶着坦尼沙全国的辱骂,陪伴在他身侧,哪怕不做他的王后,只是一个侍女,也是好的。可是他太傻,他今生只愿爱我一人,他要我做他的正妻,让我随着他荣耀,随着他荣华,分享他在这个世上能给予我的一切。可是,恩爱不过一年,他就远征摩腊婆,被设赏迦王诱杀。”

    众人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人打断她。莲华夜静静地回忆着,目光虚浮,泪水流淌:“当他的死讯传来,我知道,我这一生结束了。我在殿前生了一堆火,打算引火自焚,随他而去。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却听见王增在呼喊,他不希望我死,他要我活着,看到杀死他的凶手偿还血债。于是我找到刚刚即位的喜增,告诉他,我想带着设赏迦王的死讯去见他的哥哥,喜增答应了。喜增登基后,立刻发兵曲女城,击败了设赏迦王,成功救回了罗伽室利。随后,喜增和罗伽室利共同执掌穆克里国,又过了几年,喜增将坦尼沙国和穆克里国合并,成立戒日帝国。可是我一直等不到他再次进攻设赏迦王的日子,我剃光了头发,就在冰冷无人的宫殿中等啊,等啊……

    “很多年之后,喜增对内完成了三个国家的统一,对外和鸠摩罗王达成了盟约,才进攻设赏迦王。他们在奔那城爆发一场战争,最终击败了设赏迦王。但是,喜增却放过了设赏迦王,只是将他囚禁在了城中,便班师回国。我愤怒不已,去王宫找他,告诉他,我梦见王增了,王增说喜增对不起他。”莲华夜幽幽地说着,“当时喜增给我讲述了很多,他需要靠设赏迦王来维持高达国的稳定。但我并没有原谅他,离开了王宫。当时的宫墙因为雨季的水浸泡,正在修葺。我走在一堵宫墙下,它却忽然倒了下来,我被拍在下面,化作肉泥。再度醒来,已身在苏毗国王族之中,成了一个三岁女童,前尘往事如同一场梦幻。”

    众人听着莲华夜的讲述,沉默无言。

    婆尼忽然哈哈大笑,说道:“法师,衍罗娜王妃的死亡真相您清楚了吧?这可不关我的事!”

    玄奘怜悯地看着他:“衍罗娜的死,贫僧无法探究真相,因为像她这样的可怜人,又有谁会愿意去记录?可是王增的死,却有清晰的记载。”玄奘让那顺把《戒日王传》和六枚铭牌拿了出来,“二十一年前,戒日王击败设赏迦王之后不久,宫廷诗人波那奉命写了一篇《戒日王传》。上面写道:王增虽然轻而易举战胜了摩腊婆军队,却中了设赏迦王的诡计。他深信不疑,抛弃了武器,独自一人在自己的住所遭遇不幸。”

    玄奘用梵文将这篇文字背诵了出来,波那是戒日帝国著名的诗人,文字优美,朗朗上口,玄奘读起来抑扬顿挫。“贫僧一直很奇怪,当时王增刚刚获得胜利,居住在上万骑兵守卫的营帐中,怎么会中了设赏迦王的诡计,死于自己的住处?十一年后,戒日王铸造了六枚铜牌,上面刻着铭文,记载道:王增铲除敌人,赢得大地和人民的爱戴。由于高尚的誓愿,在敌军营帐,他抛弃生命。婆尼大人,当时您是跟随王增一起出征的,贫僧想问,王增到底死在哪儿?”

    婆尼脸色惨白,一言不发,额头冷汗涔涔。

    “贫僧来到天竺时,戒日王已经一统天竺,功业煊赫。初创之时的过程贫僧并未亲眼看到,只能通过行吟诗人的传唱和帝国颁发的文件追慕那种辉煌。可是,同为宠臣,波那为何极为讨厌您?当时您是随着王增一起进攻摩腊婆的,可是波那却在《戒日王传》中大肆怒骂您,说婆尼仿佛因为抛弃主人而偷生,所产生的罪过和耻辱用泪水面纱遮住了脸庞。波那当时是跟随你们一起出征的,在王增死后,波那记录道:婆尼的四肢软弱无力,羞愧地蜷缩着。他仿佛一个罪犯,仿佛一个凶手,仿佛一个叛徒。贫僧想问您,您贵为宰相,为何无法阻止一本辱骂您的《戒日王传》颁行、流传,到底原因何在?”

    “法师,真相已经掩埋了三十六年,您为何要让它重现人间?”婆尼忽然间哈哈惨笑,“这样真的好吗?”

    一言未落,婆尼忽然拔剑斩向自己的脖颈,一时鲜血飞溅,婆尼的身躯摔倒在地。

    戒日王听到噩耗,顿时惊得肝胆欲裂。婆尼是他堂兄,也是他父亲收的义子,两人从小感情深笃,相知四十多年,没想到一日之间,婆尼竟然突然死去。这个消息是玄奘派人传递,他还不清楚具体情况,急急忙忙前往婆尼的府邸。

    婆尼的府邸已经是哭声遍地,戒日王脸色铁青走进厅堂,婆尼的尸身在地毡上躺着,身上盖着白布。厅堂中只有玄奘一人,正沉默地坐在胡床上,默默地诵经。

    戒日王颤抖着掀开白布,只见婆尼的脖颈处流淌着鲜血。

    “他是自杀而亡。”玄奘淡淡地道。

    “为何会这样!”戒日王两眼通红地大吼。

    “因为贫僧揭穿了一桩三十六年前的往事。”玄奘黯然,把和婆尼的那番对质以及自己的推论讲述了一番。

    戒日王惊呆了:“你是说,婆尼杀死了朕的王兄?”

    玄奘摇摇头:“贫僧并没有说王增是婆尼杀的。”

    “那他为何会死?”戒日王大吼。

    “因为他要替某人掩盖这桩罪行。”玄奘道。

    戒日王呆住了,脸色越来越白,额头冷汗涔涔,眼神中既有愤怒,又有悲伤和恐惧。

    “他要替谁掩盖?”戒日王沙哑着嗓音道。

    玄奘看了他一眼:“这世上,能让婆尼付出生命也要保护的人,陛下难道不知道是谁吗?”

    戒日王悲伤地望着婆尼的尸体,喃喃道:“法师是在指责朕弑兄吗?”

    “指责您弑兄的,不是贫僧,而是波那。他把秘密写在了您亲自审定,并颁发天下的《戒日王传》里。”玄奘道。

    戒日王愕然:“不可能!《戒日王传》朕看过多遍,绝无此事。”他辩解道,“波那和婆尼素来不睦,那几句话是说,婆尼没有尽到保护王增的职责,让王增独自一人去了设赏迦王的营帐,因此而遇害。至于王增死的营帐,是波那记错了。毕竟他当时虽然跟随王增出征,却并未亲眼看见王增被害的场面。”

    “波那记错了,那么您也记错了吗?”玄奘冷冷道,“您当时审定《戒日王传》,连这点错误都不曾发现?既然不曾发现,十一年后,您为何要重新铸造铭牌,更改了王增死亡的地点?”

    戒日王哑口无言:“可这也无法说明波那指责我杀了兄长啊!”

    “《戒日王传》中还有一句提到了您:喜增企图抹去杀死婆罗门的罪行,如同帝释天企图抹去杀死婆罗门的罪行。”玄奘朗诵道。

    “是有这句。”戒日王闷闷地道,“这又能说明什么?朕杀死的婆罗门多了。”

    玄奘怜悯地望着他:“陛下,婆罗门一词,在波那的家乡具有双关的含义,它的另一个含义是,兄长。而梵天神话中,帝释天也杀死了他的兄长众色。”

    戒日王目瞪口呆,傻傻地望着玄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这些话曾经给何人讲过?”戒日王失魂落魄地问道。

    “并不曾讲给任何人听,只有贫僧一人知道。”玄奘道,“若是陛下想杀死贫僧,只需一声令下,这个秘密将永远消失在天地间。”

    戒日王惨笑:“灭得了法师之口,能灭得了诸天神佛之口么?这个波那,朕供养他一生,他却如此待朕!”

    “人所做下的业,无论善业、恶业,都会铭刻于天地之间。无论如何文过饰非,都如同一只昆虫举起手臂,去阻挡滚滚的车轮。”玄奘道,“十五年前,我大唐皇帝也曾犯下一桩大恶业。当初他的兄长是太子,但大唐定鼎天下,他出力最多,于是日渐和太子有了矛盾,为了争夺帝位,双方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大唐皇帝先发制人,率兵在玄武门伏击自己的兄长和弟弟,并亲手射杀了兄长,逼迫父亲退位,禅让于他。之后更将兄长和弟弟的亲族斩尽杀绝。我国的史官秉笔直书,记载此事。皇帝一直思谋,想更改起居注,篡改历史,但忠于他的臣下却严词拒绝。因为这世上除了荣华富贵,还有道德良知。陛下,波那忠诚于您,但更忠诚于道德良知。”

    戒日王陷入深思:“听说你们大唐天子十八岁起兵反抗暴政,朕是十六岁征战沙场;大唐天子发动兵变杀死兄长和弟弟当上了皇帝,朕就更不用说了;大唐天子登基后扫平天下,朕则征战六年,征服数十个国家,开创戒日帝国;到了如今,我们又同时为往昔的罪孽所苦。为何我们二人会如此相似?法师,难道这是做帝王的原罪吗?”

    “这不是帝王的原罪,而是欲望的原罪。”玄奘道,“譬如玄武门政变,一直是大唐皇帝内心的刺。这根刺,大唐皇帝认为拔掉之后,他就不会再疼了。不知陛下如何看待?”

    戒日王久久没有说话,沉默地走到厅堂门口,凝望着院落外藏黑色的丛林,四周有风吹林木,天籁虫鸣。头顶上宇宙无限,在这恒河边的古老星空下,忽然间只觉自身如此渺小,如此孤单,如此无依无靠。纵然王城中驻扎着数万铁骑,一声号令,可踏碎山河,摧毁城池,碾碎阻挡在前方的一切敌人,可只要一想起王增的鲜血,那种发自灵魂的恐惧与颤抖,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三十六年了。朕一直以为已经忘记王增的血,没想到它仍然如此鲜活。”戒日王慢慢淌出了泪水,“法师是如何察觉破绽的?”

    “因为衍罗娜。”玄奘解释道,“如果莲华夜每一轮的宿命都会重复的话,衍罗娜必然死于人手,而不是意外。既然有凶手,那会是谁?当时贫僧看《戒日王传》并未多想,包括您后来颁发的铜牌铭文,虽然王增遇害地点矛盾,贫僧也以为是记载混乱的缘故。可是既然对衍罗娜之死有了怀疑,那推断下来就并不困难了。可惜,婆尼为了保护你,先是杀死老霍查,随后又刺杀贫僧,想把这场罪孽背到自己身上,可他背得动吗?”

    戒日王沉默不语,看着婆尼的尸体,伤心不已。

    “陛下,奔那城之战,您明明击败设赏迦王,甚至进入他的王城,为何会放过他?衍罗娜当时来质问您,想来您有些无法回答吧?”

    戒日王承认:“没错。王增当日的确是死在自己帐篷里的,朕宣布他是被设赏迦王所害,设赏迦王自然知道不是自己。那老东西如此聪明,略一推论,便能得出王增之死的真相。当日朕攻入高达国,大肆屠杀,吓坏了设赏迦王。他亲自来见朕,若是朕能保留他的王位,他就承认自己是杀死王增的凶手。当时朕已经彻底占领高达国,区区王位,给他又如何?只是没想到,回到曲女城,衍罗娜却找到了朕,说夜晚王增托梦,说朕对不起他。朕以为她知道了王增死亡的真相,于是趁她走到宫墙下的时候,命人推倒宫墙,将她砸死。随后朕借口工匠们是导致衍罗娜死亡的元凶,将他们沉入了恒河。”

    “难道在帝王眼中,人命真的如同草芥吗?”玄奘叹息,“事实上,您这些杀孽完全可以不必造下,衍罗娜至死也不知道是您杀了她。她一直以为设赏迦王是杀死王增的凶手,在她看来您对不起王增,是因为您放过了设赏迦王。”

    戒日王呆若木鸡,半晌才苦涩道:“原来如此。杀几个无关痛痒之人,朕实在不愿动太大心思,以致纰漏迭出。当时也没想过要瞒着人,能瞒过便瞒了,瞒不过也便罢了。没想到却因此让人怀疑王增之死。”

    玄奘厉声道:“陛下,众生平等,在天上的佛祖和贫僧看来,杀王增与杀工匠一般无二!”

    戒日王也激动起来:“世上之人谁不造杀孽?既然你佛家说一切都是轮回注定,那么我和王增之间难道不是因为前生的宿缘吗?当年,父亲只有我们两个王子,王增醉心沙场功名,我则醉心戏曲诗歌,原本对皇位并无贪念。可是父亲突发疾病而亡,我先赶回国都,大臣们推举我临时摄政。法师,您是僧人,不懂人间权谋贪欲,我一走上摄政的位置,几乎所有大臣和贵族便都将赌注押在了我的身上。王增因为娶了妓女,引来了大臣们的厌恶,再加上我当时年幼,大臣们都觉得主少可欺,扶持一个幼主,远远比扶持一个醉心沙场、强势霸气的君主能带来更大的利益。所有人都在诱惑我,劝我争夺帝位。可是等王增归来之后,我二话不说,将皇帝之位拱手相让,为何?因为那是我亲兄长啊!我们兄弟自幼敦睦,我怎么忍心夺了兄长之位?当时,兄长也察觉出国内的人心向背,他屡次拒绝,要进入山林苦修,最后是在我以死相逼之下才登基的!法师,试问你大唐皇帝可能做到?他们兄弟之间,对皇位可有片刻的辞让?”

    玄奘默然不语,李世民和李建成的皇位之争,甚至连最初的温情都不曾存在。

    “可是,政治就是如此毫无人性啊,法师!”戒日王痛哭,“王增即位之后,对那帮大臣的厌恶日甚一日,而那帮大臣也怕他报复,他们请来很多人劝说我,那些人都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情和友谊。比如婆尼,他是我堂兄,也是父王领养的义子,从小对我如同父兄。我那时候才十六岁,他们在我耳边日复一日地说着王增的坏话,诋毁我和王增之间的关系,用王权霸业来诱惑我。等到王增率兵出征摩腊婆,又让我摄政之后,法师,我真的尝到了那种大权在握,一言既出,苍天为之颤抖、大河为之断流的权威。无数人在你面前瑟瑟发抖,无数人终其一生琢磨的就是如何讨你欢心,无数天才的诗人绞尽脑汁写出颂扬你的诗篇。法师,我真的醉了,醉了。我无法想象,当王增出征归来,把这一切统统拿走,那会是什么样子,我真的不想失去了。法师,您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吗?我今生的命运难道不是轮回中的安排吗?如果有真正的罪恶,那这个恶人便是执掌轮回的天道!是它安排了这场毫无人性的谋杀!是它让一个醉心文学、淳朴天真的少年成为谋害至亲的杀手!是它将兄弟亲情逐渐染色,让敦睦之爱变成了凶狠杀机!它为何要践踏人间美好的感情?为何要让这娑婆世界充满惨剧?法师,这天道,比我们人类众生更冷酷,更无情,更残忍啊!”

    “贫僧无法评价天道轮回。”玄奘叹息道,“我只能说,今生虽然注定,却也并非不可阻挡。贪嗔痴三欲,存在于这世上的河流、山川、草木、空气和一切众生间,若你修行自身,三欲自然无法左右你的人生,若你放任心猿意马,自然会被那天道轮回所左右,堕入既定的命运安排之中。”

    “嘿!”戒日王默默地擦干泪眼,摇头道,“朕自幼热爱文学,便是爱那无拘无束的自由、天马行空的畅快和人间爱恨纠缠的情感。若让我抛弃一切欲望,只为躲避命运,那又何苦来人世这一遭?”

    玄奘摇头不已。

    戒日王收拾情怀:“好了,法师,您今日跟朕挑明此事,究竟是何意?您肯定也明白,得悉一个君王的秘密,是一桩福祸难辨之事。您冒着大风险,揭穿朕的秘密,想拿这个要挟什么?你说,朕满足你。”

    “贫僧不想要挟什么。”玄奘摇头,“莲华夜的上一世既然卷入这件事,倘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危险。贫僧拜求陛下,让莲华夜和那顺平安离去,安度此生。”

    “什么?”戒日王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您……您冒着大风险,揭穿一桩惊天秘事,得罪一个帝王,就是……就是为了让一对草芥般的男女活着?”

    “是。”玄奘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并非草芥,还请陛下放过他们。您也说了,当年的您曾经是个醉心文学与诗歌的淳朴少年,是一桩桩的权谋,一场场的诱惑,将您推到了谋害至亲的位置。可难道这就是作恶的终点吗?不是的,陛下。只要欲望还在,只要权谋还在,您就会一步步地越陷越深,最终你回顾自身,看见的将是满身的污秽,不敢抬头看天上的星空,也不敢低头看脚下的厚土。还请陛下心疼这天地众生的不易,不要制造杀戮。”

    “朕若是不答应呢?”戒日王问道,“法师会揭穿朕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玄奘道,“其实贫僧如何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已经年过五旬,该当考虑一下,他日如何面对您地下的兄长。”

    戒日王终于变了脸色,微热的风似乎变冷了。他浑身颤抖,脸上早已经没有了那股睥睨天地的帝王之气,他慢慢抬起自己的手,似乎那手上还有三十五年前的鲜血,刺鼻的血腥味挥散不去。

    “朕放过他们了。”戒日王深深地恐惧着,“为了这件事,连婆尼都死了。朕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多谢陛下。”玄奘郑重致谢,“既然陛下放过了他们二人,那贫僧就把婆尼大人还给您。”

    戒日王怔住了,玄奘指了指婆尼的尸体:“他还活着。当时他只是割破了浅浅一层,就被贫僧的弟子阻止了,只不过为了请您来到此处,随后又将他打晕了。”

    戒日王惊喜交加,他和婆尼是真感情,当即掀开白布将婆尼抱起来,连连呼唤。婆尼慢慢地醒转过来。戒日王搂着他,呜咽失声。

    玄奘默默地离开了厅堂,王玄策从一旁闪了出来。

    “师父……”王玄策欲言又止。

    “都听到了?”玄奘问。

    王玄策沉默地点头。

    “这件事,你我从此以后守口如瓶。”玄奘叹息道。

    王玄策:“师父没打算拿此事来要挟他?”

    “为何他杀人千万也不会恐惧,杀一个王增却会恐惧三十五年?”玄奘问。

    “因为,王增是他兄长。”王玄策道。

    “为何一个人杀死外人不会放在心上,杀死兄长却要负罪一生?”玄奘又问。

    王玄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这算是个问题吗?

    “因为,这是众生内心的禁忌和戒律!”玄奘微微叹息,“所以,能要挟他的,不是贫僧,而是他内心的戒律。”

    五年后,玄奘和弟子辩机著成《大唐西域记》,关于王增之死这一节,玄奘记载道:(设赏迦王)于是诱请(王增),会而害之。

    一个“会”字,比波那的“婆罗门”和“兄长”隐埋更深,引人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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