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守勤听人说自己老婆在广场上给方嘉嘉跪下了,拽着自己的孙子,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刚做完家庭作业的二年级小朋友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带他来广场的目的是什么,他被爷爷拉进了人堆里,看到自己的奶奶跪在地上,茫然地望着身边的大人们。
“豆豆!给方老师跪下!”向守勤在孙子背上狠狠按了一把,“快给方老师道歉!”
“方老师——”豆豆哆哆嗦嗦地准备下跪。
方嘉嘉一把搀住了他,她蹲在他面前,“豆豆,你做错什么了?”
“我不晓得呀,爷爷喊我来的。”
方嘉嘉沉默了一会儿,“守勤叔,这事跟豆豆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向守勤一脸愁苦地说:“嘉嘉,我去问了镇里的干部的,法院要是给桂娥定了罪,往下三代都要受牵连。不光是义成考不成公务员,以后我们家豆豆也不能考了,警校、军校、国企和银行这些地方他想都不用想了。”
余桂娥一听更急了,大声哭喊:“嘉嘉!豆豆天天在屋里念你的好,讲他最喜欢方老师!他也算是你的学生,我犯法可以治我的罪,你不能不顾他的前途啊!”
豆豆见自己的奶奶大哭,也跟着哭了起来,“奶奶,你犯了什么法啊?”
其他四个长舌妇本来只想在余桂娥身后站桩,一听向守勤说定了罪要牵连三代人,也慌了神了。顾念起自己家正是学龄的孙辈,扑通扑通全都跪在方嘉嘉跟前。
“嘉嘉,我们老家伙的事不能牵连小家伙啊!”
“为了几个娃娃你也不能告我们呀,他们还小,你不能就这么把他们以后的路堵死了呀!”
“你批斗我们,让我们戴高帽子游街都可以。嘉嘉,小家伙没得罪呀。”
“豆豆,你快求求方老师。”余桂娥拽着大哭的孙子往方嘉嘉跟前推,“不然你小叔不回来了,你奶奶也要坐牢了。”
“方老师——”豆豆啼啼哭哭地望着方嘉嘉,“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让我奶奶坐牢。”
王秀荷眼见着这群人下跪,本来还觉得解气,但是她们一句接一句地把自己女儿架在火上烤,她实在是憋不住了。
“你们少他娘的在这儿跟我演戏放屁,你们的儿是儿,孙是孙,我的姑娘就活该受委屈?”
王秀荷把女儿扯到自己身后,“你们在这儿嚎什么丧?一个二个这些年往我们一家人身上泼了多少脏水?凭什么不能告?我就要告你们这些丧良心的!”
“现在晓得为自家的小家伙下跪了,上嘴皮碰下嘴皮给我姑娘造黄谣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为你的子孙后代积德?他们考不了公务员进不了好单位关我们屁事!都是你们自己害的!你们那一张张臭嘴害人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害到自己头上了晓得哭丧了?”
李晓虹也蹲了下来,“豆豆,你在学校犯了错,老师会按校规惩罚你。你的奶奶犯了法,法官会按法律给她量刑定罪。你记住,不是方老师要让奶奶坐牢,是奶奶伤害了方老师,奶奶要为自己犯的错承担后果。”
余桂娥把豆豆一把捂进怀里,“晓虹!我没得罪过你吧?豆豆他有什么错?不该受我的牵连!”
向峻宇刚和“天天向善”小程序技术团队的人碰完面,王秀荷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去文体广场。
他以为她们又打起来了,车子直接开到了广场大门口。
刚下车就听见那边哀嚎一片,这哭天喊地的阵仗,向书记只在村里的白事上听见过。
方嘉嘉看了一眼拨开人群走到她跟前的向书记,苦涩地笑了笑。
“向书记,你来调解吧。”
村部的调解室,又迎来了昨天的那拨人。
向思睿站在调解室门口,伸手拦着跟过来探头看热闹的村民,“哎呀!这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吧!”
王秀荷怕她们今天演完戏往后又嘴贱,拿着手机拍摄视频,想要留下她们认错的证据。
“我可以撤诉。”方嘉嘉沉声静气地望着坐在对面的人,“撤诉的条件就是你们必须道歉。”
“可以可以!”余桂娥点头如捣蒜,“嘉嘉,娥嫲道歉,只要你不告娥嫲,我天天上门给你道歉都可以!”
另外四个人自然也附和,道歉既不伤筋动骨也不费钱费力,她们自然不抗拒。
“嘉嘉,我们给你道歉,以后保证不再乱讲话。”
方嘉嘉轻轻摇头,字字坚定地说:“你们要道歉的对象,不只是我,还有我妈,我爸,我哥。”
王秀荷听女儿说出这句话,拿着手机的手微微一抖,眼眶一热。
调解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嘉嘉,我们昨天可没讲建兵哥和文楷的什么不是啊。”
“你们好像不太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就算昨天没说,以前也没说吗?他们不告你们,就不配得到你们的道歉吗?”
余桂娥和身边的四个老姐妹互看了几眼,对她们来说,现在让方嘉嘉撤诉才是最紧要的。
“好好好,我们给你们全家人道歉。”余桂娥看向王秀荷,“秀荷,对不住,我嘴巴没得个把门的,讲了好些糊涂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道歉,王秀荷别过头,不言不语。
“我要白纸黑字的手写道歉信,在村部的宣传公示栏上张贴一个月。再就是,明天中午在村里的广播公开道歉。这就是我的撤诉条件。”
几个已经在广场下过跪的人,并不觉得方嘉嘉提的要求比下跪过分。
让她们感到为难的是,她们虽然嘴上刁蛮了一辈子,但是人均小学文化水平,识文断字都勉强,遑论写出一封公开道歉信。
“嘉嘉,你也晓得,我们几个没什么文化。让我们用嘴巴讲还顺溜,用手写我们实在是办不到啊。”
向峻宇看了一眼说话的余桂娥。
“你可以口述,让豆豆代写。”他又看了一眼其他几个人,“你们的孙子和孙女都比豆豆大,让他们帮你们写封道歉信并不困难。”
向思睿明白了向峻宇的用意,“你们老说为了孩子,在孩子面前就要有当长辈的样子。不然他们会有样学样,要让孩子们也引以为戒,知道胡乱说话是不对的。”
余桂娥面色愁苦地点头,“要得,要得。嘉嘉,我们明天就按你讲的做,你能不能尽快去法院打个招呼,我怕义成他想不开。他要是出个什么事,我真的是活不成了。”
向峻宇轻叹,“我给义成打过电话了,他在去潭沙的路上。文楷会去高铁站接他,安排他吃住。”
“哦哦哦,那我就放心了,麻烦你们了哦。”
余桂娥此刻才真正地感到羞愧,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王秀荷一眼。
“秀荷,你帮我谢谢你们家文楷哦,又给他添麻烦了。”
向文楷的车停入高铁站的停车场,点开了陆臻发来的语音。
——老公,我下午碰到清懿了,她说周末有抽象艺术画展。你问问嘉嘉想不想看,看她周末有没有空过来一趟。我给她发消息了,她一直没回我。
——嘉嘉一直没通过我好友申请。谦煦睡了吗?
陆臻看了看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儿子。
——没睡,应该是在等他爸爸回家。
——我接了义成还要送他去酒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先哄他睡。
——好吧,你早点回来。
校友给向文楷发来了方嘉嘉个人工作室的施工设计图,他仔细看了看,准备转发给王秀荷。
王秀荷先发来了村部调解室里拍摄的那段视频。
他点开视频,看到了那几个曾经常在他耳边灌送谣言的长辈,还有他妹妹。
——你们要道歉的对象,不只是我,还有我妈,我爸,我哥。
——你们好像不太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就算昨天没说,以前也没说吗?他们不告你们,就不配得到你们的道歉吗?
听了方嘉嘉说出的这几句话,向文楷摘了眼镜,按了按眼角。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视频的进度条拖回到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听妹妹说“我哥”。
本来还以为,他妹妹这辈子都不会再叫他“哥”了。
高铁站的路灯散发着模糊而湿润的光,向文楷却觉得内心乍然闪出一片豁亮。
他花了一点时间收拾情绪,把那张施工图发给王秀荷。
——嘉嘉工作室的施工图,妈,你让兵叔照这个做。
王秀荷兴冲冲地拿着手机小跑到方建兵身边。
“建兵!你快看,这个图你看不看得懂?”
方建兵拿起手机,稍稍举到远处,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看得懂。”
——文楷!我问你叔了,他讲他看得懂。他以前初中的时候成绩很好的,要不是他爹妈不准他上高中,肯定也是个大学生!
方建兵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开始说这些。
向文楷听完王秀荷的语音,微微笑了笑。
——兵叔现在想考也可以,我送他上大学。你让他努努力,别等谦煦都上大学了,爷爷还没考上。
“哈哈哈哈哈!”王秀荷点开语音又凑到方建兵耳边,“你快听听,文楷讲让你去考大学,他送你去读书!你去试试,说不定真考上了咧!”
“神经。”方建兵用砖刀敲断手里那块砖头,难为情地笑了笑。
王秀荷用手肘推了推他,“试一试呀,说不定可以和谦煦一起上大学!一边读书还可以一边带孙子,帮谦煦洗洗衣服打打饭,哈哈哈哈哈!”
后面两个工友也跟着笑,“建兵,你个当爷爷的要和你孙儿一起考大学啊?”
“莫听她乱扯。”方建兵无奈地皱起眉头,心里却乐开了花。
以前别人说向文楷是他儿子,他总是摆手,觉得自己不配当向文楷的爸爸。向谦煦出生时,有人恭喜他升级当了爷爷,他也觉得自己不配当向谦煦的爷爷。
亲耳听到向文楷说他是谦煦的爷爷,他心里像是倒进了一罐蜜。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子,觉得老天爷真是待他不薄,最近的日子也过得一天比一天敞亮。
方建兵又往马路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点,女儿应该快回来了。
方嘉嘉站在人字梯上,握着笔蘸了蘸调色盘上的颜料。
向峻宇单手扶着梯子,仰头望着她,不想再和她提那些谣言生出的糟心事。
“这围墙外面对着山,又不临路,迟点再画也没关系。”
“我画给你看呀,下次你巡山巡林就能看到了。”
向峻宇笑了笑,“你不用急着赶进度,这也没有时间限制,慢慢画就是了。”
“不行,我这几天要废寝忘食地一顿狂画。”
“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那群前同事下周要来上庸旅游,本来我给他们推荐了几个五陵那边的民宿,但是有人看了我之前的朋友圈,非要去云溪农庄,还说要来我老家参观。”
“这跟你画这墙绘有什么关系?”
“我离开公司的时候跟他们说了回村里刷墙,他们说要来看我的刷墙成果。”
“那你歇会儿,给你带的烧烤要趁热吃。”
方嘉嘉看了一眼他手里那个银光闪闪的铝箔保温袋,“我怎么不知道村里大晚上的还有烧烤卖?”
“你那天晚上说想吃烧烤,我去买了个烧烤炉,在自己家院子里烤的。”
方嘉嘉笑了笑,“向书记日理万机还要给我做烧烤,我下次说我想要星星,你会不会给我摘下来?”
“你下来,我这就上去给你摘。”
方嘉嘉仰头笑了笑,他伸手撑住她的后背,“别这么往后仰,危险。”
“等我把这点画完。”
他扶着人字梯,望着用笔刷在墙上涂抹色彩的方嘉嘉,发现她认真画画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皱起眉头。
“嘉嘉,你这样很像——”
“嗯?”方嘉嘉停下手中的笔刷,侧过身子垂眼看着他,“像什么?”
“像个大画家。”
向峻宇满眼爱慕地望着她,路灯在他脸上投出令人心动的光影。
头顶是闪闪烁烁的繁星,绕在周身的是隐在春日夜色里的田野和繁花。减减一蹦一蹦地往大福身上扑腾,大福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好脾气地慢慢摇了几下尾巴。
方嘉嘉附身,嘴唇凑到他唇上,从他左边的唇角横移到右边的唇角。
“我把你嘴封住了,安静一点,等我把这点画完。”
向峻宇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吻了吻她的唇,“好。”
春夜的微风里忽然就袭来了一缕甜。
画完了那面墙,方嘉嘉往下看了一眼。向峻宇不等她迈腿往下走,直接把她从人字梯上环腰抱了下来。
方嘉嘉坐在垫子上吃烧烤,义正言辞地教育总想偷吃的减减。
“不能吃,这是你能吃的吗?”
“别装可怜,你昨天吃了向安他同学给你喂的面包,我还没找你算帐!”
小狗哼哼唧唧地看着主人的脸色,在垫子边沿馋得转圈圈。
向峻宇涮洗着她的画笔和调色盘,笑了笑,“减减有点皮,像你。”
“大福好欺负,像你。”方嘉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周我嫂子加了我之后老给我发消息,她的热情让我有点招架不住。”
她把手里的串横咬在嘴里,双手并用地给陆臻回复消息。
——谢谢嫂子,我这两周要赶村里墙绘的进度,去不了潭沙,让你费心了。
方嘉嘉放下手机,吃了一口烤五花肉。
“嫂子人挺好的,就是眼光不好,不知道她看上向文楷什么了。”
“你哥哪里差了?”向峻宇甩了甩手上的水,坐到她身边,“上的是好大学,进的是好单位,长得也不赖,还很会挣钱。你嫂子看上他不是很正常吗?”
“你对他评价这么高?”方嘉嘉慢慢咀嚼着嘴里的烤五花肉,缓缓咽下,“他对你好像不太认可诶。”
“什么意思?”
“他回潭沙那天早上,我坐在那儿吃面。他跟我说,让我找对象的眼界不要局限在村里,别吊死在你这棵树上,要多去外面见见世面。”
向峻宇脸色霎变。
她偷瞄了向峻宇一眼,继续说:“说他们单位有几个跟我同龄的男孩子,让我有空多往潭沙跑一跑,给我介绍一个比你更年轻更优秀的。”
“走的前一天晚上还说让我对你好点。”向峻宇直接撂了手里的烤牛油,气不忿地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哥这人真的很差劲。”
更年轻的,更优秀的,这话就像是两根尖利的竹签,刺扎扎的,听得他挠心。
还没两分钟呢,样样都好的向文楷在他嘴里又变得很差劲了。方嘉嘉憋着笑,拿起一串烤土豆片。
“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
她忍不住逗他,“谈一次恋爱就结婚,感觉是有点亏呀。等这阵忙完了,我就去潭沙见见世面,看看向文楷的理想妹夫到底长什么样。”
向峻宇垂眼看着那几根竹签,不想说话。
他脑子里甚至能想象出方嘉嘉被向文楷带着去相亲的场景。江边的咖啡店,湖边的美术馆,高楼之上的高档餐厅。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一个个都比自己更年轻、更优秀。
他迅速掐断了脑子里那些接连蹦出来的画面,光是想想都觉得难受。
方嘉嘉歪着头看他,没心没肺地笑,“向书记,又生气啦?”
向峻宇别过头,看向正在眯眼打盹儿的大福,“我不想听你说那些。”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他转头注视着她,“你知道。”
方嘉嘉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
他在她眼里看到了身后的路灯,伸手抹掉了她嘴角的孜然粒。
“好吃吗?”
“好吃,比烧烤摊上的好吃一百倍。”
“我就想听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