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嘉从叶朗喝第一杯酒的表情就判断出他大概是不胜酒力。
这些酒度数高且上得杂,喝多了怕他受不了。
毕竟是新来的驻村书记,如果初来乍到就因为喝醉了在村民面前失态,好像不太好。她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跑进茶水间,把那杯葛根酒换成了可以醒酒的蜂蜜水。
叶朗百感交集地望着她,那碗灌入心头的沁甜激**出令人冲动的声响。
方嘉嘉从他手里拿回酒碗,眸光明朗地朝他笑笑,“叶书记好酒量。”
叶朗的神思依然理智。他知道,她这个善意的举动并没有特别的意味。如果是陈新和覃森,她也会这么做。
就像是她给每个人的同学录上留下的那句“祝你学业有成”,他现在对她来说,应该也已经不是那个值得特别对待的人了。
嘴里余留的蜂蜜水的甜味,忽然就生出些苦涩。
陈采英书记握着话筒高喊:“欢迎叶书记的长龙宴马上要开席啦!”
院子里的村民开始分工去做开席准备。178的人全都围到叶朗面前,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叶书记酒量不错啊!”
“我们为你准备的欢迎仪式还满意吗?”
“感受到我们万匠泉的热情了吗?”
“豁出老脸穿着这身给你敬酒!”希沛拨了拨缀在帽沿的银饰,“不感动吗?”
叶朗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虽然有轻微的眩晕感,但是脑子很清醒。
他们围着他有说有笑地吵闹,他安静地听着,用余光关注着她。
方嘉嘉端着空陶碗立在一旁,听他们叽叽喳喳,脸上是浅浅的笑。
她侧头看了看叶朗,因为薄醉上脸,他的脸颊有点泛红。觉察到她的目光,叶朗转头迎了上去。
相视而笑的那短短两三秒,他们心中涌动的情绪截然不同。
暗恋就像是那道门,她曾经是站在门外的那个人,七年都没曾试着去叩响那道门。当他打开门时,看到的是那道转身而去的背影。
等他不知不觉地站到那扇门外时,忽然就懂得了,那种不敢伸手叩门的心情。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心动。
可能是心聆茶社门口夸她厉害时,她露出了那个羞赧的笑。
可能是因为陈老师葬礼上那番对话。可能是龙耳朵餐馆那次聚餐突然弄懂了那句手语。可能是除夕那天在卫生院等她输液的某个瞬间。
情愫在时光里悄悄错位,他默默体悟着她曾在青春里偷偷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他不想再探索“以前”,想跟她聊聊“以后”。
可是,“友谊地久天长,谈恋爱只会伤感情。”方嘉嘉说过的这句话就像是一记警钟,会在他想要“敲门”的那些时刻轰然作响。
长龙宴的桌椅和餐食已经就绪,等着大快朵颐的男女老少在冒着腾腾热气的长桌两旁陆续落座。
四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女同学换装回来,见陈采英书记正举着话筒满面春风地发表着欢迎驻村第一书记的致辞。
叶朗站在她身边,面向长桌默然而立。
台下的那几个男同学一直在龇牙咧嘴地比赛搞怪,想要逗他笑场。
新来的驻村书记不想给村民留下不够成熟稳重的印象,安静地垂着眼。他也不知道这漫长的欢迎仪式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受宠若惊的同时,觉得有点过于隆重。
叶朗简单地说了几句话,陈采英书记热心地把他送回到178就座区的空位边。
“叶书记跟老同学叙叙旧,到了万匠泉就跟自己家一样,大家千万别拘谨,放开了吃喝。”
坐在方嘉嘉身边的李晓霞,以自己爱吃的几道菜够不着为由,挪到了唐小穗身边的那个空位。
周希沛似乎看透了李晓霞的那点儿小心思,犀利地朝她飞出一记眼刀,李晓霞赶紧扭头躲过她的眼神追杀。
叶朗在方嘉嘉身边坐下。
因为有方嘉嘉之前那番**心扉的肺腑之言,其他老同学都表现得不以为意,也不再追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起哄。
陈新被自己的爸妈扯到了长桌另一头,其他人也都吃吃喝喝地和坐在身边的人说着闲话。
几十米的长桌上,是热烈如节日般的聚餐气氛。
从敬酒环节开始就一直举着手机假装拍摄欢迎仪式现场视频的李晓霞,视频的焦点没离开过叶朗和方嘉嘉,她伸脚踢了踢李晓虹,“姐,快去车里帮我拿下充电宝!”
李晓虹瞥了她一眼,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李晓霞不想错过叶朗和方嘉嘉俩人同框的一举一动,她也绝对不会让向峻宇错过。
叶朗朝方嘉嘉的方向稍稍侧头,“你的小卖铺装修得怎么样了?”
“覃森安排的木工进场了,这几天准备安装货柜。”
方嘉嘉放下手里的糯米酒,“对了,我会根据行行出状元的那个思路,结合我们每个人的行业元素,给178的人画一套民族风的卡通形象,用在后续小卖铺的墙绘和装饰上。你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叶朗笑着补充一句,“我是汉族。”
“我知道。”方嘉嘉说完笑了笑,“你高考没有享受少数民族加分政策。”
她又马上追加一句,“不过你也用不着加分,那么高分去哪儿都富余。”
叶朗望着她笑道:“你知道我考了多少分?”
“嗯。”方嘉嘉又喝了两口糯米酒,坦**地说:“我看过你们校门口的光荣榜。”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我们学校?你去过吗?”
“去过啊,在南门口那里。”方嘉嘉不以为然地实话实说,“我高三在大学城那边艺考培训的时候经常去南门口,高考后又和姐姐去过一次。你考得很好。”
叶朗顿了顿,放下手里的筷子,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一杯葛根酒。
又是一个,他想要“敲门”的时刻。
“方嘉嘉。”
“嗯?”方嘉嘉咽下嘴里的米辣子,疑惑地望着他。
他有些忐忑地问:“你遇到那个人了吗?”
“谁啊?”
“你想要和他共度以后的那个人。”
如果她说“还没有”,他就能继续说下去,鼓起勇气去试着争取。
方嘉嘉心虚地朝李晓霞看了一眼,脑子里空白了几秒。她觉得叶朗问出这个问题,大概是怕她对他还留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戳着碗里的米辣子和小河鱼,忍不住反省刚刚提到南门口的那几句话。
听起来真的很像个跟踪狂,估计又吓到他了。在这个问题上给出那个真实而确定的答案,他应该也能安心一点。
方嘉嘉表情笃定地直视他,生怕他不放心一样。
“我找到他了。”
说完她继续埋头吃菜,很怕叶朗再问下去,再问她就只能供出向峻宇了。
幸好,叶朗没再追问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忽然低声说了两个字,“恭喜。”
“谢谢。”方嘉嘉轻舒一口气。
她觉得叶朗应该是用那段沉默的时间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毕竟没有人愿意总被自己不喜欢的人惦记。
喧闹的长龙宴上,又多了一个沉默的人。人心到底有多易碎?五个字就可以瞬间击溃。
万匠泉的村干部一个接一个地朝叶朗走来,轮流给他敬酒。
叶朗有些勉强地应对着饱含酒精浓度的热情,又是几杯酒下肚。
酒品这个东西真的很玄。方嘉嘉见过很多喝醉酒的人,有的大发酒疯,有的人格切换,有的啰里八嗦,有的倒头昏睡。
叶朗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种,他面色潮红地坐在那里,垂眸盯着自己的酒杯,一言不发。
方嘉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对坐在斜对面的周希沛和唐小穗说:“叶朗好像喝醉了。”
“我没有——”
方嘉嘉听到叶朗语速缓慢地低声说出了那三个醉意浓重的字,欲盖弥彰的反驳里甚至透着些委屈。
她忍不住笑了笑,扭头对着其他几个人用起了唇语:他真的喝醉了。
那几个人也像是被传染了一样,隔着长桌伸头探脑地说起了悄悄话。
你一句我一句,商量着要不要送他先回去。
陈新见那几个人交头接耳,从长桌那头走过来,拍了拍叶朗的肩。
“叶书记,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陈采英也跟着走了过来,“那几个村干部也真是,我说叶书记喝不了那么多,他们非要来敬酒。”
“姑妈你去忙你的。”陈新转头看了她一眼,“我们送他回去就行了。”
叶朗站起来踉跄了两步,陈新赶紧伸手扶了一把,和覃森一起扶着叶朗往院外走。
周希沛走到他们身后,“他行李还在车里吧?”
叶朗动作有些迟缓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衣口袋,掏出车钥匙。他醉眼迷离地转身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把钥匙递给了方嘉嘉。
李晓霞勾了勾嘴角,她像是他们花重金请来的跟拍摄影师,详细而尽职地记录着这些画面。
何越山跟着四位女同学取出了叶朗车里的行李,几个人拎着东西浩浩****地往陈新家走。
田埂上的石板路很窄,陈新和覃森一前一后艰难地扶着醉酒的叶朗,隔远了看还以为三个男人在那儿拉拉扯扯。
跟在他们身后的人也因为前面那三个人的蜗牛行速,时走时停。
平时四五分钟的脚程,一行人走了近二十分钟。
到了陈新家门口的台阶处,叶朗忽然站定。他看了看身边的两个男人,然后又摸了摸大衣口袋,含糊地问:“我钥匙?”
“在这儿!”方嘉嘉赶紧放下手里的几罐莓茶,从兜里掏出他的车钥匙,走过去递给他。
叶朗醉意朦胧地望着她,眼里蕴着让周围的人都猜不透的情绪,话说得很慢,吐字却很清晰。
“门开了吗?”
“嗯!”方嘉嘉懵头懵脑地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以为他在说车子的后备箱,“开了。”
“你又关上了。”
“对,关上了。”
“不对——”
“什么不对?”
时机不对。叶朗沮丧地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接钥匙。
手指触到钥匙的那一刹那受到了醉意的鼓动,他握住了方嘉嘉的手,猛地将她一把拽进了怀里。
他不言不语地把脸埋在她的肩头,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喝醉酒的人即便行动如蹚过沼泽般费力,意识却依然可以保持相对清醒。
方嘉嘉瞳孔地震,惊慌失措。其他人瞠目结舌,目目相觑。
只有李晓霞游离在大家的情绪之外,兴奋得跳脚,拍摄的视频画面都跟着颤了颤。
“叶朗你你你喝多了!”方嘉嘉慌张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向陈新和覃森求救,“你们快扶他进去。”
两个男人尝试着拉了拉,对着方嘉嘉摇了摇头。
叶朗喉头哽了一下,方嘉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他抱得更紧了。
他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拥抱她。
她整个人懵了几秒,试着推开他。
“别推我——”
听到耳畔那句对其他人来说几不可闻的话,方嘉嘉想要推开他的那双手僵停在他的身体两侧,仿佛被他的悲伤冻住了。
几位老同学沉默地站在一旁,无所适从。
漫长的拥抱,更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让他觉得无力和沮丧的是,谁都没有错,是时机不对。
他终归只能是她的“以前”。
李晓霞的手机电量即将耗尽,她匆忙地点击保存键,生怕辛苦拍摄的画面因为自动关机而遗失。她向身边的几位姐姐借手机,没人肯搭理她。
见叶朗那势头仿佛是要在方嘉嘉肩头睡一觉,李晓霞从周希沛兜里掏出车钥匙,飞速地往村部的停车场跑,去拿充电宝。
叶朗几乎是在抱住方嘉嘉的那个瞬间,就为自己的冲动和唐突想到了最佳解决方案。
毕竟在旁人眼里,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酒精在捣乱。
他只需要再说出那两个字,就可以瞬间抹去这个拥抱的真相,让他和方嘉嘉以后依然可以像老同学那样心无芥蒂地相处。
不得不松开她时,为了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叶朗刻意提高了音量。
他在她的肩头用烂醉如泥的语气念出了那两个字。
“秦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