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峻宇点开那张照片,虽然方嘉嘉的表情专注得就像是个正在和同学讨论难题解法的学生,但是他心里难免有些吃味。
既想在内心说服自己不要见风就是雨,又想直接在方嘉嘉和叶朗之间砌一堵墙。
这一闪而过的,微不足道的嫉妒的瞬间,让向峻宇忍不住暗嘲自己。
他觉得那种根源于对某人或某物的占有欲的计较情绪,实在是不太磊落。
向峻宇从向安手里接过那两个保温桶时,方嘉嘉挽着向宁走进了云海餐厅。
陈新和叶朗在她们身后聊得十分投机。
走进包间落座,覃森又郑重其事地起身朝向宁鞠了一躬。他那声“嫂子好”还没说出口,就被陈新生生瞪回了肚子里。
总是为宣传进度操心的周希沛发话。
“覃森和陈新你们俩那茶桌椅,还有茶具和落地灯应该有现成的吧?”
覃森点头,“我看了下那块地方,我那边能找到尺寸差不多的,够放。不用重新做。”
“茶具我本来想重新做一套,时间来不及,落地灯我觉得那里适合放个钓鱼灯。”
“所以茶具和落地灯也可以用现成的?”
“可以,后期可以再换。”陈新从自己挎包里抽出两本澄心竹艺的产品画册,“要不你们直接选一套?你们定了我尽快安排人送过来。”
覃森把点菜单递给服务员,“吃完饭去把具体尺寸量一下,我那边的桌椅送过来也快。”
向宁和方嘉嘉一起翻阅着澄心竹艺的产品册。
周希沛凑过去看叶朗手里那本,几个人都拿出了精挑细选的架势。
陈新给大家的杯子里都倒上了茶水,“方嘉嘉你有空了可以经常去我那儿坐坐,环境还可以,就在竹叶坡和向善坪交界的地方。”
“好啊。”方嘉嘉随口问,“你当初为什么选在那儿办厂啊?”
“竹叶坡有原材料,向善坪物流方便。”
方嘉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叶朗翻看着画册,朝陈新投去一瞥,“你怎么不说让我也去坐坐?”
陈新玩笑道:“你每天在单位喝茶看报那么忙,哪有时间经常去村里闲逛?”
“我被派到万匠泉驻村了,岗前培训结束后到岗,要待两年。”
方嘉嘉和周希沛震惊地看向叶朗。
陈新和覃森异口同声,“真的假的?”
“真的。”
“咱们178成员要在沵湖镇全体集合了呀这是。”周希沛朝覃森使了个眼色,“加两瓶好酒,算我的。”
“听周董的。”
“好事啊!”陈新拿出了东道主的豪气,“叶朗你就住我家,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行,我把餐宿费交给叔叔阿姨。”
“你跟我说这些?那你给我写文案的钱我是不是得现在结给你?”
“那倒不用。”
“你也不用跟我算那些,你去为我的老家作贡献,哪能收你钱?”
“可以与群众同吃同住但是不能白吃白住,这是纪律。”
“你跟我讲什么纪律?”陈新喝了一口茶,“以后怎么称呼你啊?叶村长?叶书记?”
“现在的村长和书记都是一肩挑了。”叶朗轻笑,“我是去辅助你姑妈的,叫我小叶。”
“小叶你好好干,我姑妈终于能好好休息休息了,当村干部真的太累人了。”
叶朗笑而不语。
山村里的山石与草木,湖河与田土,还有那些藏在村庄尘烟里的人情世故,于他来说,都是挑战。
再入万匠泉,他觉得自己像是即将踏入一张巨幅古卷的探索者。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幅土地上书写出什么样的新故事。
方嘉嘉再一次从叶朗身上看到了,那种如杉木般温和的生机。
听了陈新的话,她想到了每天都在忙碌里奔走的向峻宇,迟疑了一会儿,拿出手机。
——向书记,在忙什么?
向峻宇正在准备下周开会的发言稿,看到她的新消息提示立即点开。
——准备下周开会的资料,你呢?
——等着上菜吃饭,你吃饭了吗?
——吃了,我晚点打给你?
——·v·好的,向书记辛苦了。
——我不辛苦,你好好吃饭。
她用关心的词句送来的这种短暂而日常的甜蜜,对于向峻宇来说都像是忙碌生活里的额外奖励。
无论多么精力充沛的人,每天穿梭在乡野的大小杂事和人情繁琐之间,难免会有感到疲累的时候。
不是不辛苦,只是专注于朝目标行进的人没时间抱怨辛苦。
向宁一直认真地翻阅着澄心竹艺的产品画册,停在其中一页,思考了很久。
她碰了碰方嘉嘉的胳膊,为了避免手语又被陈新破译,直接发了消息给她。
——我想把茶社的茶具换几套竹丝扣瓷的那种,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反正你那些茶具每年都要换的。
——好的,你和陈新聊一下。
——你是老板,让我去聊?
——我怕他又跟我聊别的。
方嘉嘉抿嘴笑了笑,匆匆朝陈新投去一瞥。
注意力一直投注在向宁身上的陈新,撞上方嘉嘉的目光,微微挑眉,眼里流露出好奇和疑惑。
叶朗和周希沛终于选定了一套茶具。
方嘉嘉看了看,正是向宁刚刚选的那套,她举着画册指了指。
“我们也选了这个。”
“那就定这套。”陈新痛快地拍板,“你们把灯也定一下。”
方嘉嘉趁势探问,“陈新,这套茶具你那儿还有存货吗?”
“这种都是定做,只有一套样品。”
方嘉嘉看了一下向宁在桌下做出的手势,“定做五套,定金多少?”
“五套?”陈新一脸愕然地望着她。
竹丝扣瓷是他特地赴外地学来的非遗手艺。这套茶具很费功夫,定做一套就得过万。
方嘉嘉的视线朝身边的向宁抛掷一瞬。
陈新意会地笑了笑,“不要钱。”
覃森出去催菜。周希沛和叶朗旁观着陈新和方嘉嘉在那儿眼神对话。
抵近观察的乐趣就在于,可以带着洞悉一切的智者的微笑,从他们的表演里区分出高明或拙劣。
叶朗觉得陈新的演技更胜一筹,方嘉嘉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微表情总让他忍不住想笑。
方嘉嘉看了看向宁发来的消息,继续充当传话筒。
“不要钱就不定了。”
“不用定金,一套五百。”陈新马上妥协,“就这个价。”
向宁也不跟他就价格继续拉扯了,决定到时候去询个价,按照市场价给他打款。
方嘉嘉看了看向宁的手势,“那就定五套。”
陈新不是擅长压抑感情的人,他此时的开心坦露在脸上。
他的手艺得到了向宁的垂青,那种出乎意料的欢喜,就像是小学生在课堂上得到了那位最严厉的老师的夸奖。
席间的交谈里,混杂着公事和私事。
没有句句要围绕工作讨论的紧绷,也没有彻底不谈工作的绝对松弛。
那种微妙的平衡,取决于那个用话题控场的人。
周希沛总是能很精准地判断,如何在情绪热烈的氛围里轻轻晃动手里的那个话题风向标,自然而然地把大家领入新的话题。
打烊后的心聆茶社,是另一种安静。
向宁安静地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旁观着他们在这个宣传位上下左右地量测,有说有笑地预测和模拟着茶客们在此经过、落座、翻阅画册、扫描二维码的动线和流程。
她很欣慰方嘉嘉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
那天她毫不犹豫地答应方嘉嘉为178留出广告位,无条件地给这个妹妹提供支持,就是希望她能有更多的朋友,在这个集体里找到她的位置,发挥她的专长。
终于敲定所有细节,走出茶社。
关好门,向宁转过身,他们五个人忽然齐刷刷地朝她鞠了一躬,然后整齐划一地用手语对她说“谢谢”。
向宁微笑着摆了摆手。
——大家一起加油,会越来越好的。
方嘉嘉挽住向宁的手臂,也和其他人一样,笑呵呵地侧头朝陈新看,一副等他翻译的表情。
陈新不好意思地笑,“她说,大家一起加油,会越来越好的。”
从年轻的嗓子里喊出的那几声“加油”回**在深夜的街头。
人总是本能地渴望靠近那些温柔而灿烂的人。
方嘉嘉此刻置身在他们的欢笑之间,仿佛看到他们洋溢的热烈凝成了一簇耀眼的灯火,在列阵的街灯之间,灼灼动人。
当一个人渴望走得更远时,最幸运的事,就是可以遇见同行的人。
或许是在因为在小时候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爱,她总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爱在等着她去发现。
向峻宇回到家,向敬东听到开门的动静下了床,披着件军绿色的大衣走出卧室。
前些天偶尔听村里人掰扯自己儿子和方嘉嘉的闲话,他只当是那些碎嘴子乱嚼舌根。
但是他心里始终是抱着些弱弱的期待,想亲自问一嘴。
“晓霞这几天没去村部找你?”
“没,你别瞎惦记了。”
“你跟嘉嘉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吧?”
向峻宇转身望着他,“你是想问什么?”
“村里那些人就是喜欢乱嚼。”向敬东观察着儿子的脸色,以为他想要否定,连忙摆了摆手,“你放心,我肯定是不信的哦。嘉嘉是你的妹妹。”
“我哪来的妹妹?你生过?”向峻宇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都这个点了,你早点睡。”
向敬东表情困惑地目送儿子上了楼,没猜透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他在一楼的客厅里转悠着踱了几步,要不是李新贵和彭福翠两老睡了,他非得拉他们好好唠唠。
妻子去世多年,他经历过很多个这样的时刻,有喜怒哀乐和待解疑惑却无处说叨。
父子之间,总是说不出太多掏心掏肺的话。
方嘉嘉躺在**和向宁分享着自己和向峻宇相处的细节和进度,向宁的笑容一直盛放在脸颊。
向宁发现她谈及向峻宇时,没有曾经聊及叶朗时的卑怯与落寞,满眼都放着光。
那是明确地感知到自己被爱的人才会有的,迷人的可爱与自信。
见向峻宇的电话打来,向宁故意伸耳朵凑去“听”。虽然知道她是在逗自己,方嘉嘉还是难为情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睡了吗?”向峻宇听到听筒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你在向宁那儿?”
“嗯,我在被子里,姐姐睡在我旁边。”
“为什么躲被子里?你怕她发现我们俩?”
“不怕,我跟她说了我们的事。”
“是吗?”向峻宇轻轻笑了笑,“你还跟谁说了?”
“就对姐姐说了。”
“哦。你家里的钥匙放翠凤婶那儿了?”
“对,我让她这几天帮我顾一下施工的事。”
“这几天?不是说明天回吗?”
“我说的是最快明天,也可能是后天。”
向峻宇停顿了几秒,“村里的时间过得太慢了。”
“你工作是不是不够饱和?”
“有可能。我下午在路上碰到九叔了,他让我晚上去河堤上巡逻。说有人大半夜在那里搂搂抱抱,有伤风化。”
方嘉嘉笑得按了按眼角,“让你去巡逻那不是请贼捉贼吗?”
向峻宇轻笑道:“他污染落月河我还没说他,好意思让我巡逻。”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可以,晚上去。”
“那你去了吗?”
“不可能真去。”
方嘉嘉笑趴在**,“向书记,你怎么能对人民群众的话阳奉阴违呢?”
“也不是每个人民群众说的话都有道理。”
他们正聊着,方嘉嘉见王秀荷打电话进来,疑惑地挠了挠额角,钻出被窝。
“先不跟你说了啊,我妈打电话过来了。”
方嘉嘉接通王秀荷的电话,“妈?”
“方嘉嘉,把你简历发我一份。”
对面说话的人并不是王秀荷,是向文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