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嘉的脑补能力很强,盯着向峻宇的左手似乎看到了那种激烈冲突的画面,她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
零星的,几条由王秀荷给她灌入的生活常识在脑海里散乱地飞了出来。
“不能吃辣椒和生姜。”她看了看桌上那几个菜,低声嘱咐他,“哦,还有蒜。”
向峻宇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他觉得自己好像从她那张成熟又天真的脸上,看出了关心和担心。
他把那只受伤的手揣进衣兜,“好,不吃。”
方嘉嘉点了点头,转身往门口走。
向书记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给她拉开门,转身朝身后几个吃得有说有笑的老人看了看,跟着她出了门。
被李新贵拴系在楼下那棵树旁的大福看到向峻宇出现在走廊上,猛摇尾巴。
“汪汪汪——”
方嘉嘉见向峻宇伸出右手做了个手势,大福瞬间就安静下来,坐立在树下。
训狗有方的向书记看向满脸惊讶的方嘉嘉,“你先回去,晚点我再去找你。”
“勇伯伯为什么要用剪刀划你?”
“他不是故意要划我,我不小心让他划到的。”
“严重吗?”
他犹豫了一下,有点想确认一下她之前那表情到底是“友情科普”还是“特别关心”。
狠狠蹙眉,做了几秒钟的自我说服,然后表情为难地说:“严重。”
方嘉嘉觉得这俩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可太出人意料了,“很疼吗?”
向峻宇认真观察着她的表情,“嗯。”
她将信将疑地迎上他的目光。小时候他去树上帮她和向宁捉蝉,当时差点摔断腿也没听他喊疼呢。
方嘉嘉一直觉得向峻宇是那种铁血真男人,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华佗来给他刮骨疗毒也不用打麻药。
向峻宇没从她脸上看出“特别关心”,只有满脸疑惑。
他心里暗暗叹息,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向书记!”宋青岚抱着一摞画册从楼梯口走了出来,朝方嘉嘉笑了笑,把画册搁在窗台上,“善文化的方案镇里通过了吗?”
“过了。”
“那善文化墙绘招标的讨论会什么时候开?”
“等开完镇政府的部署会。”
“我找了几家墙绘做得不错的工作室,拿了些他们的案例过来。”
“好,辛苦你了。”
见他们开始讨论工作,方嘉嘉自觉地退出了他们的谈话场地。
“听向思睿说你的手被赵师傅划伤了,不严重吧?”
“小伤。”
听到这儿,已经走下两级台阶的方嘉嘉拧了拧眉,头微微后仰着听墙根。
他刚刚还说很严重,这会儿又成小伤了?
向峻宇看到那颗突然从楼梯口探出的脑袋,耳朵都快贴墙上了,脑后的长发在轻轻晃悠,发箍上似乎长出了两根接收信号的天线。他没忍住扬了扬唇角。
宋青岚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往楼梯口看了一眼,方嘉嘉已经“噔噔噔”下楼了。
“书记,不打扰你吃饭了,我先下去了。”
“好。”
向峻宇转身往多功能会议室走,眼里似有和煦春风,目送那个骑着电动车的小姑娘出了村部大院的大门。
乡村里的人有自己的信息传播网络。
向敬东从镇上的花友交流群里得知自己的儿子受了伤,怒气冲冲地冲进了赵师傅五金店。
方嘉嘉回家的路上,经过五金店。
见店里店外围了一圈人,还听到了向敬东愤怒的质问声,她靠边停了车。
“我没想弄峻宇啊,老子是去找钟正和的,哪个想到他冲上来嘛?”
“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带着凶器去村部闹事,他是书记他能由着你胡闹?”
“钟正和不给老子解决问题,我还要去!”
“你个老东西是不是油盐不进?”向敬东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个扳手,故作凶狠地在赵万勇面前晃了晃,“我打断你的腿!我看你还怎么去!”
“你打!我让你打!反正老子有医保!来!我让你打!”
围观的村民见了他们俩这阵仗,开始拉扯着劝架。
“向会计,有话好好说嘛。”
“赵师傅你少说两句,哪个当爹的不疼儿啊?你伤到峻宇确实不应该呀。”
“向会计你可不能动手啊,到时候别人编排村书记的爸爸当街打人,说你是村霸。你可不能拖峻宇的后腿!”
“赵师傅你就赔个不是好大个事嘛。”
方嘉嘉不太喜欢这种人挤人的扎堆场面,犹豫了很久,从人堆里挤了进去。
“东伯伯。”
向敬东扭头看到方嘉嘉,伸手挡了挡她。
“嘉嘉你离远点,这个老东西最喜欢下黑手,莫误伤到你。”
方嘉嘉也没有劝架的经验,围观的村民吵得人脑瓜子疼。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向敬东身边,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她也没有起到给向敬东壮一壮声势的效果,只是纯粹地凭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一个观看他们打架的黄金位置。
“来!打断我的腿!”赵万勇一直伸腿往向敬东跟前凑,“老子交了这么多年医保还没派上用场,你快打!”
向敬东扔了手里的扳手,一把薅住赵师傅白里掺黑的头发。
“你莫激我!我不上你的当!”
赵万勇也不示弱,个子不占优势,只能一把揪住了向敬东的衣领。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三十岁的人,激烈地扭打起来。
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劝架声,货架上货品被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都在为这出闹剧配乐。
方嘉嘉那点力气在两个愤怒的老男人之间根本派不上用场,周围的村民扑上去劝架,她在里面被推搡得晕头转向。
“闹什么?”
接了村民的电话立即赶过来的向峻宇,站在五金店门口神色凛然地喊了一声。
跟过来的向思睿冲进去劝架,“赵师傅!医保可不保打架受的伤!”聒噪声慢慢停了下来。
道旁的桂花树下,向峻宇满脸无奈地望着站在电动车边的两个人。
衣领扣子都被扯掉的向敬东,脖子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红印子,黑色针织衫上还沾着赵万勇的几根白头发。
长发凌乱的方嘉嘉瞥了一眼地上那个被挤掉的发箍,让人踩得全是泥。
向书记先问他爸的责,“一点小事,你非要往大了闹。”
“啊?这还是小事啊?”向敬东拍了拍衣服上的头发,不服气地反驳,“今天是伤了手,下回呢?”
“这种事你还盼着有下回?”
“你晓不晓得男左女右?你以为他一剪刀戳破的就只是你的手?保不齐你的生命线、事业线、婚姻线都让这个老鬼一剪刀戳坏了!”
“你也是个老党员,少搞这些封建迷信。”
“向峻宇你在这儿跟我大义灭亲呢?有本事你去法办赵万勇。”
他们父子吵起来了。无力再劝架的方嘉嘉臊眉耷眼地挪了两步,手刚摸到电动车的把手,就听到向书记义正言辞地向她问话了。
“嘉嘉,你凑这热闹干什么?”
村民方嘉嘉忽然又感受到了向书记身上六亲不认的威严,委屈地撇了撇嘴。
“我没,我进去是想劝架的。”
“他们打起来没轻没重的。”向峻宇看了看周围旁观的村民,咽下嘴边那些关心的话,“你快回去吧。”
方嘉嘉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蔫儿蔫儿地坐上电动车,戴上头盔,载着一腔郁闷一溜烟走了。
向峻宇回头看了她一眼,苦恼地按了按眉心。
这一天天的。
张翠凤和向安见方嘉嘉送个外卖回来倒像是出去拾了几天荒,傻眼。
两母子接力追问她发生了什么,向振国也神色担忧地用手语询问。
“没事。就是别人打架,我去凑了个热闹。”
方嘉嘉无力地摇了摇头,实在是没心情把那个混乱的场面再回想复述一遍。
她的五官里堆满了愁苦,沉默地上楼,打开电脑,继续做事。
——到家了吗?
点开向峻宇发来的消息,方嘉嘉直接关了对话框,不想理他。
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她归成爱凑热闹的人,想想就生气。
生气归生气,她点开设计软件之前,还是先打开了百度。
噼里啪啦地输入关键词:手受伤了吃什么伤口愈合快?
向峻宇把上午和几个老党员在会议室讨论的关键内容整理成会议记录发给了宋青岚,让她负责来落实和推进“向善讲堂”的后续工作。
他翻开了向善红薯产业园的最终定稿的招商引资方案,按了按一直在跳的右眼皮。
向善坪村集体经济合作社今年承包了几百亩地,开始发展红薯特色种植项目。
通过了解虹霞红薯粉厂的营销数据,向峻宇更加确定了接下来要在村里以点带面地发展红薯产业。
引进红薯种植的新品种和新技术,创建属于向善坪村集体的集种、产、研、销为一体的现代化红薯产业园,为村民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和增收选择。
看了看手机备忘录里的待办事项,他打算出发去向修德家,想提醒他尽快做好决策。
毕竟安置房名额和新建房屋的宅基地转让都只给了一周时间,就剩下两天了,再拖下去真的会两头落空。
坐进车里,他看了看微信对话框,方嘉嘉一直没回他消息。
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又拨了一通,依然无人接听。
他云里雾里地系上安全带。什么情况?她为什么不理人?
方嘉嘉正在状元小卖铺和覃森商议木工进场的具体时间,听不见龙耳朵餐馆楼上那只手机的呲呲震动声。
和覃森聊完后,她去附近的小超市买了两个保温桶拎回龙耳朵餐馆。
特意背着张翠凤和向安,点了个鲫鱼汤和牛肉炖胡萝卜,和向振国用手语迅速地聊了几句。
——伯伯,不要放辣椒和姜、蒜。
——你吃的?还是给别人吃的?
——给别人吃的。
——好的。
正在切鸡杂的张翠凤突然听到店里的支付宝到账提示音,懵头懵脑地回过头。
“嘉嘉,你店里做事的那两个人吃完饭刚走啊,怎么又点菜?”
“我把下午的菜先点了。”
车停在山下。向峻宇沿着山路走到那栋老木屋旁,正在菜园里整地的向修德夫妻对他不理不睬。
“这是修车行老三的电话。”向峻宇把手里那张从修车行拿来的广告卡片放在菜园的竹篱笆缝里,“他那块地我看过了,是块好地。”
老两口故意转身背对着他,他们手里的锄头又锄出了一堆杂草。
他们觉得只要他们不松口,那两套安置房的名额就还在手里,家里的这块宅基地也不会丢。
向峻宇束手无策地站了一会儿,“修德伯,这事真不能再拖了。”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那不规律的锄地声,还有那只刚下蛋的母鸡一声声的“咯咯哒”。
向书记无奈地转身往山下走,打算跑一趟万林木材加工厂。
向修德的小儿子在那里上班,都是年轻人,他觉得沟通起来应该能顺畅点。
手机忽然震动,他点开了那几条接连蹦出来的新消息。
—— ̄へ ̄到家了。
——你当着那么多人说我凑热闹,我觉得很生气,所以刚刚不想回你消息。
——但是我现在气消了。
——我让振国伯伯做了两个菜给你,晚饭你自己别点了。
他都不知道她生气了,她就已经气消了。
山野的树木里,喷发着令人神清气爽的芬多精。
远处悠闲踱步的老黄牛缓缓地送来了两声“哞——”
向峻宇眉梢带笑地反复阅读那几条消息,站在那棵十多米高的苦楝子树下好好反思了一会儿。
——晚上我在河堤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