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响按停,喧哗的村民说说笑笑地从村部的大门鱼贯而出。
赵春兰没能说服方嘉嘉加入广场舞队,无奈地离开。
村部大院又迎来了静寂,那片神秘而躁动的沉默里,成年的男女坐在那棵持续供氧的香樟树下,都有些无所适从。
方嘉嘉想到自己工作清单里那一堆等着打勾的未竟事项,“我要回去做事了。”
“我送你回去。”向峻宇跟着她站了起来。
方嘉嘉迈腿朝大门的方向走,“不用,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向书记跑上楼关了自己办公室的门,然后又下了楼,跟了上去。
空气中弥漫着风的味道,草的味道,树的味道。
方嘉嘉很久没有像这样走在村里的街上,没有林立的高楼,没有拥堵的车道和此起彼伏的鸣笛,没有无处不在的人声喧嚷。
一个让人心旌摇曳的,静谧的夜晚。
这片土地似乎也在安静地附耳倾听着,那些在它的怀抱里正在发生的故事。
他们沉默地并行,路灯投下的两个人影之间,有一道光的距离。
方嘉嘉看了看已经关上了门的临街店铺,“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向峻宇听到身边那声迸出来的轻笑,“笑什么?”
两个加起来快六十的人,现在才开始试着谈恋爱,方嘉嘉觉得很不像话。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没什么。”
向峻宇垂眼看着地上晃动的影子,其实也不怕她笑话。
这么多年,他好像根本没太多时间想恋爱的事。
他的高考志愿填报的是向敬东的志愿,他自己想考的一直是军校。
为了考军校,大二应征入伍。
因一次训练中受伤,右手拇指肌腱断裂导致他没过军校的军检。等到伤愈,又因为年龄限制被挡在了门外。
这让他一直难以释怀。拇指上依然有一道浅浅的痕,内心里却凿进了深深的遗憾。
退役后拿着那笔退役金办了个娃娃鱼养殖场,请了有养殖经验的舅舅一家人合伙打理。
就读的那所大学为他保留了学籍,因为有舅舅一家帮衬,创业的头两年他同时完成了大学的学业。
没日没夜的忙碌里,养殖场渐渐上了规模,变成了养殖基地。
三年前,他爸爸向敬东因为酒精性肝炎进了医院。
同一年,同村一个独居老人在家里脑梗猝死,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
母亲因病猝然离世一直是深埋在他心里的那根刺。他不希望再一次接到别人为他报丧的电话,所以不肯让向敬东继续独居。
他没能说服向敬东和他一起住进市中心的那套商品房,他爸总说那房子楼层太高,不接地气,住着不踏实。
实在没辙,他把那套房子折价卖了出去,把卖房的钱全数给了向敬东。
向峻宇知道他爸只想住在村里,在老家的这块土地上建一栋大房子。
卖房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回向善坪的契机,直到前年的年底,听说村里的王书记要辞职。
他查了查相关资料,发现自己符合竞选条件,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参与了竞选。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给他投了票。
村里那群手握投票权的老党员,大多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叔叔,婶婶,伯伯,嫲嫲,爷爷,奶奶。
不想也不敢辜负他们的信任。得知自己当选时,他第一时间生出的情绪不是开心,是惭愧。
他竞选村书记的初衷没有多么伟光正,只是想回家对他爸略尽孝心。
那些身为村书记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并不是凭空而来。
这一年多,他奔走在村里的山水和人情之间。才发现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还有那么多他脚步未曾丈量的角落,那么多可亲可敬的人。
年少时那个保家卫国的梦想,脱下了军装,好像也可以继续做下去,哪怕只能做一半。
两条大狗突然从道旁的草丛里窜了出来,冲到他们身边,打断了向峻宇忆旧的思绪。
方嘉嘉条件反射地拽住了向峻宇的衣袖。
“向书记!你你你怎么管的呀?”
村民方嘉嘉觉得这些狗子没被管理好,那也是向书记治村无方。
向峻宇看了看那两条对着他狂摇尾巴的中华田园犬,一黑一白。
“守勤叔和田伯家的狗。”
方嘉嘉见那两条狗并没有做出要攻击人的凶恶样子,放下心来。
她刚松开他的衣袖,手就被他握住了。
两个人的脑子和身子都停顿了一下,心率骤升的变化里,都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他们在两只手触碰的电光火石间,迅速做出了大同小异的心理建设。
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孩子了,牵个手就大惊小怪的显得很不成熟。
她的手很凉。向峻宇似乎能感受到两只手掌之间若有似无的手温互搏。
方嘉嘉对他的手感到陌生又熟悉,任由他牵着,他手心里的温度渐渐弥漫至她的指尖。
三岁之前的事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经常被向峻宇像这样牵着走。
即便那种触感已经消逝了二十多年,可是刚刚他握住自己手的那个瞬间,她恍惚间好像又重新触摸到了记忆里早就褪色的童年,那个追着蜻蜓和萤火虫奔跑的夏天。
蛙鸣阵阵的夏夜,十来岁的向峻宇把那个用罐头瓶子、绿毛线、小竹竿做成的萤火虫灯笼递给她。
“嘉嘉,好好看路。”
好好看路。
同一个人对同样的文字,在不同的年纪和阅历背景下,理解也会不同。
即将28岁的方嘉嘉,再细嚼这四个字时,竟觉得这四个字里包裹着浮沉和苦涩的味道。
有多少人可以顺利走上那条自己看好的路?
我们在走上那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之前,到底要走多少弯路?又要有多幸运才不会一直被困在歧途?
回家的路过于安静。
方嘉嘉瞥了一眼那两条一直跟着向峻宇蹦跶乱跑的狗,没话找话。
“这两条狗看起来跟你很熟。”
“嗯,白天还跟我去巡山了。”
“它们俩刚刚是在约会吗?”
“两条公狗,都是大福生的。”
“哦。不好意思。”
不足以惊扰夜色的轻笑声撞在了一起。
方嘉嘉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似乎多用了点力,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留在他右手拇指上的那道浅浅的痕。
气氛很微妙,心情也很奇妙。
方嘉嘉好像有点确切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喜欢,以及自己对他那份复杂的喜欢里,有别于亲情和友情的另一种情愫。
她侧头看了一眼牵着自己的这个男人,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在记忆里翻寻一番。找出他们之间那些早就出现,却又一直没被自己注意的变化。
他身上那些余留的“哥哥”感,在他们用沉默累计的脚步里,慢慢弱了下去。
向峻宇思考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才能依循她的心思,不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在尝试交往的这件事。
走到状元小卖铺门口,他转过身注视着她,“我们以后在人前要避嫌吗?”
方嘉嘉懵头懵脑地点了点头。
“好。”向峻宇松开她的手,“你进去吧,早点休息。”
方嘉嘉说话间右转了九十度,指了指龙耳朵餐馆,“我最近住那边。”
简短地道别过后,他们又走回各自的生活。
向峻宇再一次走入四下无人的街道。
今晚却没能像往常一样,从寂静的空气里嗅出孤独的味道。
对着电脑又接收了两个多小时的蓝光辐射,方嘉嘉终于完成了云溪农庄那张实景和手绘结合的主画面设计。存稿,发送。
周希沛定了主画面之后,她继续做主画面的物料延展设计。
应用在不同媒介和渠道的宣传物料,都有不同的物料尺寸,一不小心就会做错。
不过她一直是个细心严谨的设计师,在这种事上几乎没犯过错。
同样细心严谨的向书记,在办公室里核对完村里土地确权和清产核资的相关数据,已近凌晨。
睡前。向峻宇盯着□++的微信聊天界面,很想和她说话,又怕她已经睡下了。
——嘉嘉,我定了些牛肉和羊肉,明天会送到振国叔那里。
等了十几分钟,没有回复。
正当他心里空落落地放下手机,准备睡觉时,听到了提示音。
——买牛肉和羊肉干什么?
——给你吃的,你手有点凉。
方嘉嘉又增加了一些奇怪的常识,手脚冰凉这种事还能饮食改善?她是真不知道。
——然后你自己吃红烧牛肉方便面?
向峻宇挂在嘴角的笑漾至脸颊,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用做什么表情管理,开心就是挂在脸上的开心。
要说不说,他还挺感谢今天那桶方便面的。
——以后尽量不吃了,不健康。
——向书记还有什么别的指示吗?
——没了,睡吧。
这一晚,没有那么容易入睡。
方嘉嘉辗转反侧了一会儿,索性起床又打开了电脑,构思178打算放在心聆茶社的物料宣传创意。
没想出什么好点子,她又稀里糊涂地回到**,开始数水饺。
数到五百多个水饺时,终于数来了睡意。
梦里,向峻宇问她想吃牛肉馅儿饺子还是羊肉馅儿饺子,她说她想吃韭菜猪肉馅儿的。
方嘉嘉回村后连续几天的早晨,总有向安制造的噪声。
向安这天的敲门声又比她的闹钟铃声来得早一些,方嘉嘉倦意沉沉地打开门。
“怎么了?”
“我妈问你为什么买那么多牛肉和羊肉,说家里的冷冻柜放不下。让我找你拿钥匙,去你家里的冰箱放一些。”
方嘉嘉关上门,换好衣服,开门。下楼。看到那几十斤牛肉和羊肉,傻眼。
张翠凤将肉切好,分装,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方嘉嘉。
“你这么喜欢吃牛羊肉啊?卖肉的彭鹏一大早送过来的,说是你找他定的。买这么多什么时候吃得完啊?”
方嘉嘉和向安每人拎了几袋肉,放进了状元小卖铺的冷冻柜里。俩人洗掉那一手的血,向安问她早餐想吃什么。
“有饺子吗?”
“有。”龙耳朵的小当家拎出一袋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我也吃饺子算了。”
正吃着饺子,张翠凤的大嗓门儿又开工了。
“峻宇,又跑步啊?今天怎么比平常晚些啊?”
“今天绕了段路。”
方嘉嘉嘴里含着半个饺子,抬眼往外看。
两人目光隔空相遇,认真避嫌的向书记倒是表情管理得很好。
方嘉嘉却憋不住想笑,她只能立即垂眼,在脑子里把这辈子最悲伤的事都想了一遍,继续埋头吃饺子。
向峻宇转身之前朝方嘉嘉投去一瞥,“翠凤婶,我走了。”
向安的视线在他们俩身上扫了个来回。
“嘉嘉姐,你俩不是好上了吗?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闹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