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抽烟?”周希沛眉头一挑,“你平常抽什么烟?我柜子里还有几条烟,等下拿给你,你带回去。”
方嘉嘉用火柴盒敲了敲烟盒,“我想点根烟,不抽烟。”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用眼神轮流询问着周围的人。
“你点,我们不差吸你这点二手烟。”
陈新用胳膊捅了捅身边发愣的覃森。
覃森表情愣愣地点了点头,“我倒想看看乖学生都是怎么吸烟的,方嘉嘉你点你的。”
“你随意,方嘉嘉。我们不介意。”
何越山又打了个呵欠,“可惜我戒烟了,不然我跟你一起抽。”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附和,只有叶朗保持沉默。
他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垂眼看着手里的竹丝杯,一言不发,心里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抗拒感。
方嘉嘉背过身,把烟放到唇齿间,熟练地划燃火柴,点燃了那根细长的烟。
她挥了挥火柴,把熄灭的火柴棍放进干净的烟灰缸,然后把香烟从唇间取了出来。
方嘉嘉朝大家扫了一眼,那群人仿佛突然进入了由她独角出演的即兴剧场,用带着好奇的目光聚成了打在她身上的追光。
方嘉嘉垂眼的瞬间,他们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那阵沉默里渐渐暗了下去。
她夹着香烟的手放在桌下,望着那升腾的轻烟,在一阵沉默里缓缓开口。
“我在社交和表达上没什么才能,不太会说话。人多的时候,我很容易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
方嘉嘉眸光里晃动着升腾的轻烟,闪过一抹犀利。
“上班后公司的其他几个设计师老约我抽烟,后来我就发现我手里拿着一根烟的时候,可以短暂地拥有一些表达的智力,说出一些平常很难说出口的话。”
没等大家对这些话做出反应,她毫无停顿地说:“年前,我被公司裁员了。”
此刻萦绕在她身边的,是老同学们善解人意的静默。
她深吸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我在公司里一直循规蹈矩的。不管是上学还是上班,我一直都很平庸,平庸得像集体里的隐形人。没想到他们要裁人了,第一个想起我了。”
“我在北京待了五年多,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长城都没去过。”
她垂着眼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似乎在努力打捞什么久远的回忆。
“每天就是上班,加班,下班,回到家继续不定时地加班。跟我合租的那个女孩子,我们经常一个星期都碰不了几面,她一度以为我从事的是什么不正当职业。”
“失业后我在合租屋里稀里糊涂睡了一个多月,好像把这些年因为加班缺的那些觉全都补上了。睡够了觉,我回到了上庸。回来直接去了姐姐那里,但是没敢跟她说我失业了。”
方嘉嘉的下巴颤了颤,“我没想到这次回家过年会跟你们产生交集。平庸的人也有平庸的烦恼,在这之前,我既不喜欢178班,也不喜欢你们。”
漫长的停顿。他们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周希沛和李晓虹是班里的尖子生,尖子生有尖子生的朋友圈。唐小穗和何越山是班里的开心果,捣蛋鬼有捣蛋鬼的朋友圈。”
“陈新和覃森有一技之长,随便做个什么小玩意儿就能让大家鼓掌叫好。叶朗,是那种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成为焦点的人。”
“别说朋友圈,我那时候就连其他女生那种,可以一起上厕所,一起去小卖铺买零食的朋友都没有。”
方嘉嘉被窜入眼里的轻烟熏得蹙了蹙眉,“初三那年,除了向恬,我跟其他人都没说过几句话。”
“初三之前,支撑着我每天去学校的是杀人般的意志力。初三之后,让我每天心甘情愿走入那个校门的,是叶朗。”
她捻了捻指间的烟,表情平和地把烟灰缓缓弹进烟灰缸。
大家的追光短暂地从方嘉嘉的身上往叶朗的方向闪了一瞬。
方嘉嘉似乎又想到了向宁去杭州学茶艺那几年,她那些青春心事无处诉说的晦暗时光。
“上大学后,我很喜欢听一首日文歌,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我觉得歌词写出了我初中时的那些心理状态。”
“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我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也不知道自己那样算不算抑郁。”
“可能吧,看什么都很消极,那时候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但是因为有叶朗那样的人,让我对这个世界稍微有了些好感和期待。”
方嘉嘉抬眼对上眸底泛出泪光的叶朗,嘴角漾出明朗的笑。
“虽然你不记得我,但是你救过我。”
在座的每个人似乎都被一股令人窒息的难过裹挟着,悲伤而礼貌地沉默。
她垂下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摇曳的轻烟往地面的方向晃了一瞬,又缓缓升起。
“我暗恋叶朗七年,没想过要表白。我的那点自知之明不允许我对他做那么冒昧的事。”
“暗恋的基本修养,就是不给被暗恋的那个人带来任何负担和困扰。喜欢他的那七年都藏得很好。这场独角戏都谢幕好几年了,最近突然露出那么多马脚,被你们发现了。”
“啊?谁发现了?我不知道啊。”
何越山抹了抹腮边的泪,被唐小穗狠狠掐了胳膊,他抽了张纸巾,擤了擤鼻涕,“对不起,方嘉嘉你说你的,我闭嘴。”
对何越山的贸然打断毫不在意,方嘉嘉只是凝望着指间升起的轻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那时候年纪小,因为悄悄喜欢一个人,做了很多可笑的事,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只是同学了一年,七年的时间里,有六年都是靠着15岁的那些记忆延续着那场不知所谓的暗恋。”
她抿嘴思考了一会儿。
“大三那年我终于清醒了。可能是我迟来的道德感在提醒我,21岁的女人还惦记着一个15岁的男孩儿,很不道德。我的暗恋结束了。”
听得泪雨婆娑的几个女人破涕为笑,及时送上了对她这些话的反应。
叶朗在一片沸腾的悲伤里心绪难平地望着她,艰难地牵了牵嘴角。
“我今天跟大家坦白这些,就是因为我对叶朗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了。他现在是我的偶像,我对他只有单纯的崇拜。”
“大家以后也别再开我和他的玩笑了。他太善良了,不会为这种事做什么澄清。但是他也太无辜了,没有义务承受这些。你们行行好。”
叶朗的犹豫和克制牵扯着嘴角和下颌的肌肉,内心被无法言说的失落席卷。
沉默在酒桌间短暂地流淌。
她明明是想给他解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彻底被什么困住了。
“在陈老师的葬礼上,听你们跟师母聊天,说起你们在做的事。我觉得你们都很成功,觉得自己很失败。”
“周希沛那天带着我走进那间高仿的178班教室的时候,给我指出了我曾经坐的那个位置。我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当时的心情。”
“上学也好,上班也好,我好像一直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总是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可是跟你们相处的这十多天里,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到底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她平静地笑了笑,抬眸扫了他们一眼。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们了。觉得跟你们一起团结奋进,共创佳绩,也挺好的。以前做同学的时候,没能好好遵守贴在黑板上面的八字班训,现在我想试试。”
方嘉嘉抬手轻轻磕了磕烟灰,看了看眼前的一群泪人,情不自禁地笑。
“我的烟快要燃完了,该交代的我也交代了。你们现在这副样子,很容易让我对自己的表达能力产生错觉。这么煽情吗?”
周希沛眼泪汹涌,把刚刚擦完泪的纸巾往她身上砸了过去。
“烦死了!你真的屁话好多!你千万别喜欢我,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那天就是居心不良,就是想让你帮云溪农庄做设计才去找你的。”
方嘉嘉把身上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毫不在意地笑,“这么看来我也不是那么没用,有点利用价值。”
李晓虹摘下眼镜,拿纸巾擦了擦眼角。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那天我看你和向书记关系很好,是为了帮李晓霞问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才非要拉着你来云溪农庄。”
方嘉嘉凝视着手指间将要燃尽的烟,微笑从唇角漫溢到脸颊,“什么好学生?全是坏女人。”
陈新犹豫了一会儿,“方嘉嘉,我……”
方嘉嘉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因为姐姐才跟我说话。别说了,怪伤人的。”
李晓霞泪光闪闪地望着方嘉嘉,“嘉嘉姐,我觉得你拿着烟说话的样子好酷。要不你把烟焊在手上吧。”
那群刚刚还争着飙泪的人一个个笑出了声。
方嘉嘉也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你不讨厌我了?”
“我不讨厌你,我讨厌的是向峻宇。我才没那么拎不清。”
方嘉嘉捏了捏手里的烟头,对她露出真诚度很高的笑,“谢谢李大侠这么有风度。”
“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去帮你拦门,看我整不死他!”
“嗯——”方嘉嘉缓缓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马上收起笑容,“谁说我要跟他结婚?”
她把将要熄灭的烟头伸到烟灰缸边,“友谊地久天长,谈恋爱只会伤感情。”
说完她把烟头彻底按熄,穿在身上的那件犀利的隐形外套似乎也瞬间褪去。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口干舌燥。她喝了半杯啤酒,轻声叹气。
“说了这么多话,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