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欢笑喧腾的餐桌陷入短暂的安静。
“是吗?”叶朗的心情在热气腾腾的饭菜蒸气中,迅速凉却。
他看了看小叶子放在篮子里的那些画框,又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方嘉嘉。
没有察觉到曾经的暗恋对象对自己的注视,方嘉嘉眼睫猛颤了几下,不知所措地盯着满脸稚气的小叶子。
她理了理“男朋友”和“村里最大的官儿”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关系,猜到这小姑娘是错把昨天去家里拜年的向峻宇当成自己的男朋友了。
方嘉嘉第一时间看向了李晓霞的姐姐李晓虹,“不是,你别误会,真不是!”
“是真的!”小叶子见方嘉嘉急于否认,急切地望向陈新,“陈新叔叔说的。”
方嘉嘉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新,眼神里有一种忽然被他背刺的困惑。
陈新隔着向宁看了方嘉嘉一眼,心虚地回想了一会儿。
“不是啊!小叶子你不能冤枉我啊,我只说峻宇叔叔是那个村里最大的官儿,没说他是嘉嘉姐姐的男朋友啊!”
“那他们为什么住在一起?”
“不是!”方嘉嘉无奈地苦笑,望着李晓虹认真地解释道:“向书记每年初二都会去我们家拜年,他太爷爷跟向文楷的太爷爷是亲兄弟,是亲戚。”
“昨天我爸也去拜年了,所以陈新和小叶子来我家的时候,刚好是我和他在家吃午饭。”
李晓虹哑然失笑,“方嘉嘉你跟我解释什么呀?我又不是李晓霞。就算是你们俩真谈了,李晓霞也管不着啊。”
秦棋捏了捏小叶子的脸,“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八卦呀?”
“说到八卦,小叶子昨天上午……”陈新想到那个画面觉得好笑,朝叶朗看了一眼。叶朗猜出他要说什么,也憋着笑。
“她昨天上午怎么了?”
“昨天上午我们村头那高粱酒坊,几个老太太在那儿聊天晒太阳,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
“小叶子蹲在那石磨凳子上听了半天,怎么喊都不肯走。我们还以为她听什么呢,走过去一听那几个老太太都在骂自家的老头子。”
陈新没憋住,笑出了声,“我看她一直跟着点头摇头呢,以为她听懂了,就问她那些奶奶在说什么。”
想到昨天的事,小叶子脸上冒出些怨气,“那几个奶奶又不说普通话,我听不懂!”
哄堂大笑。陈新朝大家摆了摆手。
“这不是最好笑的,我妈一直在催我们回家吃午饭,小叶子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了。走之前用那种凶巴巴的语气问那个离她最近的老太太——奶奶,你刚刚是不是在说我爸爸的坏话?”
“那几个老太太一共也没剩多少牙,差点因为她一句话全笑掉了。”
全桌爆笑。秦棋笑得按了按眼角。方嘉嘉一直在桌下给向宁实时手译。
覃森碰了碰何越山的胳膊,“觉不觉得新哥今天的话特别多?”
何越山笑得脸上的肉颤,“跟我们总是没话说,嫂子在这儿他有话说了。”
小叶子噘着嘴凑到叶朗耳边,“爸爸,我就是听到那个奶奶骂你了。”
陈新努力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解释,“小叶子你真错怪那个奶奶了。”
“那个奶奶说的是——我们家那老鬼年轻的时候像头不回家的野狼,老了就像个打死不出门的癞皮狗。说的是她老公像那个嗷嗷叫的野狼,不是叶朗。”
餐桌上最震楼的笑声,是不懂方言的小叶子和高粱酒坊那几个不会说普通话的老奶奶送来的。
饭桌散席,欢笑散场。
小叶子望着忽然一起涌来朝自己塞红包的叔叔姐姐,瞪大眼睛,惊呆。
秦棋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让人难以抵挡的热情和友好,也见闻了女儿在这几天时间里度过的点点滴滴。想到自己昨晚坐立难安时的各种恶意揣测,有些惭愧。
可是如果不亲眼见证,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
世界上总有好人,也有坏人。
秦棋感激的是,小叶子因着叶朗遇到的这些人,都是阳光灿烂的好人。他们在这个小女孩儿身上投入了很多的耐心和爱。
“爸爸!”小叶子望着路灯投在车窗上的光,发现叶朗的车不是往万匠泉村开,“我们不回陈新叔叔家里吗?”
秦棋观察着女儿的神色,“小叶子,姥姥也很想你啊,妈妈带你去姥姥家好吗?”
小小的人儿进入了一番大大的心理战,对那群人刚建立的依恋和对姥姥的思念在小叶子的情感天秤上左摇右晃地打架。
小姑娘委屈巴巴地开始哭鼻子,“可是我今天起床的时候,奶奶答应了晚上给我做炒米茶。”
“虽然大家都很喜欢你,但是我们也不能一直给他们添麻烦。我们以后再来看望他们,好吗?”
小姑娘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早知道我就不贪玩了,我都没有好好陪爸爸玩。”
车内弥漫着忧伤,叶朗心里不是滋味。
本想说等她放暑假了再带她过来,却又想到她马上就要跟着被外派的秦棋出国了,一时间也找不出安抚她的话。
虽然是个偶尔出场的“假爸爸”,但是对小叶子的父爱是真的。
送别的路上,总是铺满了伤感。
时间悄悄地打个响指,假期转瞬即逝。
初四那天早上,方嘉嘉完成了茶茶和果果这两个IP形象的建模和渲染,同时做了相关的应用效果图示意,一并发给了周希沛。
不意外地又收获了来自老同学的一筐感激和赞美。
准备拆卸电脑将它物归原主时,方嘉嘉又点开了向峻宇电脑桌面上的那个文档。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心安理得地消受他的好意,她想谢谢他,以更切实的方式。
犹豫了一会儿,她打开了刚刚关掉的设计软件。
初五开始,春节返乡的人陆续返城,村子里的热闹也渐渐零落。
精力富足的青年人带着新一年的热望,整理好被父母的爱塞满的行李箱或者后备箱,前往老人们遥望的远方。
他们像是短暂落停在大树枝头的飞鸟,呼啦啦地归巢,然后又扑棱棱地飞离。
村野那静谧的风里,都是离别的声息。
方嘉嘉第一次走进向善坪村新建成的村部大院。
这栋白墙灰瓦、飞檐翘角的两层办公楼里,有对村民开放的农家书屋、篮球场、健身器材区、村卫生室、多功能会议室、便民服务中心、妇女儿童之家……
她握着手机穿过篮球场,走到村务公开栏看了看向善坪村村支两委的组织架构。
村书记向峻宇的照片位于左上角的位置,照片上的他和其他几个叔叔婶婶辈的村干部比起来,显得有些过于年轻。
或许是眼神里流露出的坚定和威严,足以让人忽略他的年纪,安心地信服他。
方嘉嘉举起手机在村部对着各个宣传栏和功能区拍照,粗略浏览了一遍党务公开栏和村务公开栏上的相关内容。
她也是不看不知道,原来村干部要做那么多事。
走上二楼,经过书记办公室时,她看到了正在为向善坪村开春第一会做准备的向峻宇。
透过那扇关着的玻璃窗,她亲眼看到他对着电脑伏案工作的样子。
方嘉嘉之前想象不出来的画面忽然就具象而具体地呈现在眼前。
让她意外的是,向峻宇伏案工作的表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凛然,蹙眉凝思的样子,甚至流露出些许苦闷。
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人,原来也有为工作发愁的时刻。
想到这儿,方嘉嘉的嘴角牵出一抹笑。
向峻宇似有所感地抬眼往窗外望了一眼,和方嘉嘉的目光相遇的瞬间,惊讶的神色迅速从他脸上掠过,瞬即恢复了那副无坚不摧的表情。
短短几秒的对视,在他们视线交汇的空气里,弥漫着恍如初见的紧张感。
楼前一直在哗哗作响的树叶,盖过了方嘉嘉心里那点微乎其微的奇异动静。
她匆匆收回视线,看向门口的去向牌,举起了手机,拍照。
向书记的手在键盘上停顿片刻,起身走出办公室。
见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方嘉嘉有些不自在地举起手机晃了晃,“我来拍几张照片。”
向峻宇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
他克制着胸口那些奔涌的情绪,“嘉嘉,你什么时候走?”
方嘉嘉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垂眼看向自己的鞋尖,“明天下午去市里,后天早上的机票。”
“我去送你。”
“不用麻烦,周希沛明天刚好要去市里办事,她会顺路把我带过去。”
他有些失落地转身看向楼下的篮球场,调整好面部表情,拿出了兄长的语气。
“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多运动运动,少抽点烟。”
方嘉嘉捏着手里的手机嘟囔道:“嗯,你进去忙你的吧,我走了。”
向峻宇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想到了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她大学校园的门口。
他转身离开时,小姑娘拽住了他的衣摆。灼人的阳光让地面的温度和离别的愁绪不断攀高,当时的他努力压抑着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他怕一个情难自抑的拥抱,会让她害怕,让她尴尬,让他们在离别的浓烈情绪冷却之后,走向覆水难收的陌路。
成年人每天都要穿梭于各种情绪之间,然后去东奔西突的忙碌里寻找平衡的支点。
就像刚刚转瞬而逝的某个分秒间,他也很想拽住方嘉嘉,却被无数个让他犹豫的理由先拽住了自己的手。
站在楼上的人,望着那棵随风晃动的树。心头袭来一阵忧伤,心情坠入短暂的惆怅。
村里几个中学生给村部的大院送来一阵喧哗。
他们抱着篮球走向篮球场,看到站在二楼的向峻宇,熟络地高喊:“峻宇哥!来打球!”
年轻的嗓音里总是冒着蓬勃的朝气。
向峻宇脸上闪过属于成年人的微笑,“寒假作业做完了吗?”
“嗐!不要问这些让人扫兴的话!”
感觉到肺部又吸入了一阵绿色的清风。向峻宇转身走进办公室,继续手头上未竟的工作。
方嘉嘉快走到龙耳朵餐馆门口时,看到了那两个在状元小卖铺门口逡巡的身影。
那个短发齐肩的女孩儿忽然转头朝她看了过来,方嘉嘉顿时眉眼粲然。
“夏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