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朗朝周希沛看了过去,眼神里多少带了些求饶的意味。
这一顿饭,他心里着实吃得有些兵荒马乱。其他人情绪热烈地交换着彼此的青春回忆,并不会过多在意他在细枝末节里泄露出的反常。
周希沛却是那种拥有很强的洞察力的人物,可以透过别人某个微小表情撕开的缝隙钻入事情的真相。
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些天和方嘉嘉的匆匆几面里生出来的,那些隐秘的探索欲到底是出于什么。
他的确有些好奇,真实的她到底是什么样的。
心聆茶社里的方嘉嘉是沉静的,明朗的。陈老师葬礼上的方嘉嘉是落寞的,犀利的。云溪农庄的方嘉嘉是寡言的,腼腆的。今天操场上的方嘉嘉是松弛的,自在的。而今晚餐桌上的方嘉嘉……今晚的方嘉嘉是镇定的,坦然的。
短短几天,他好像突然认识的好几个“方嘉嘉”。
方嘉嘉和李晓霞回到餐桌旁,随手拿起手机准备去二楼把账结了。
看到那通未接来电,她心里第一时间冒出的感慨是:他的号码居然一直没换过,还是高中时用的那个。这也是她唯一知道的那个,最后四位数字是叶朗生日的那串数字。
当她正想庆幸其他人并未从她的手机里觉察出异样时,周希沛给她递上了一个意味复杂的微笑。
她瞬即有些慌乱,很想解释说,这是大学毕业后换手机时通讯录批量导入时存下来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存下这个号码。
难免郁闷,这场暗恋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自生自灭吗?为什么要在一场已经悄悄谢幕的独角戏里,突然露出这么多马脚?
在那场装满了太多自我意识的青春幻想里,因为反复回忆而逐渐失去绮幻色彩的少女心事,像是一尾终于被放生的鱼,在被她送入溪流之时却又猛地被拽了一下尾巴,扑腾出一些令人躲闪不及的水花。
方嘉嘉终归是什么都没说,拿着手机默默上了楼。随便吧,反正过几天就出门打工去了,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解释也不是她擅长的事,反而让人以为她在故意掩饰。
张翠凤跟着方嘉嘉下了楼,嗓音嘶哑地说:“结账了,你的那位同学已经结过账了。”她的手指向陈新,“他点菜的时候就已经结账了。”
饭局结束。互相告别的人在吵吵嚷嚷,有人表达着意犹未尽,有人表现出心猿意马。
周希沛顺势约定了下一场聚会的时间和地点。方嘉嘉却谨慎地流露出了不易让人察觉的如释重负。
回家的两个多小时车程,车灯偶尔闪烁的省道上。叶朗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神思全程被两个字导航了。
“以前”。这两个字仿佛有可怕的生长力,在他的脑子里延伸出很多条思考的岔路。眼前又浮现出她坐在茶社角落里“说”出那句话时的手势和神情,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萦绕在她指间的叹息和遗憾。
我以前非常喜欢你。
以前?到底是多久以前?非常?为什么可以让人毫无察觉?喜欢?是因为什么喜欢?所以……又是因为什么不喜欢了?
原来在那些年,在自己无从觉察的远处,曾被人默默地关注过,喜欢过,放弃过。
在这个寒意浓重的冬夜,与我们素不相识的某个人,或许也在因为某个词语失眠。
方嘉嘉回到状元小卖铺,客厅的电视机播放着画质充满了颗粒感的谍战剧。
她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休眠中的电脑,点开了未列完的云溪农庄VI系统设计清单,继续接收电脑蓝光的辐射。
向宁敲门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她的为人,温柔平和,善解人意。方嘉嘉打开门,合上了电脑,两个人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各怀情绪地对视。
方嘉嘉眼神里释放出不满和责备,向宁目光里透露着讨好和心虚。
——姐姐,他因为什么被警察带走,你忘了?
——他说他已经后悔了,以后不会那样了。
——你信吗?你不要再被他吸血了,你值得更好的人。他跟你在一起就是另有所图,他拿着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在外面赌博,你快点跟他分手!
向宁苦涩地笑了笑,她虽然是聋哑人,却能感受到方嘉嘉用手表达出来的,震耳欲聋的焦急和愤怒。
她依然满眼平和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急切的关心。
受过高等教育的方嘉嘉,理所当然地觉得向宁应该及时止损,当机立断。
向宁虽然听不见,从小到大,却被那些生而为女人的教条灌满了耳朵。
在她接受到的教育里,女人到了婚育的年纪就该婚育,自己三十二岁依然未婚未育,在张翠凤嘴里已经是犯下了大错。
自小生长的家庭氛围也让她认为,生理残疾的人不配与身体健全的人结婚生子。
张翠凤总是旁若无人地表现出对向振国的嫌弃。向宁也从小就感受到了她身边的人总是向她表达出的俯视和同情。除了方嘉嘉。
方嘉嘉是真心喜欢她,尊重她,依赖她,所以她把这个小妹妹当成了唯一可以交心的人。
无论向宁多么努力地靠近世俗定义的成功,世人对她那些成绩的表述里,“聋哑人”三个字总是会出现在最醒目的位置。
因为她是聋哑人,收到的那些肯定和赞许里,总有多到让人抬不起头的,居高临下的同情。
高为峰身体健全但是有道德缺陷,会让她觉得,他们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他们在一起没有谁配不上谁。
方嘉嘉见她垂着眼不说话,感到有些沮丧。她太了解向宁了,她总是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淡定而从容,内心却始终充盈着无法被驱走的自卑。
因为天生的缺陷,也因为原生家庭的耳濡目染。
——姐姐,你认识陈新吗?
向宁稍显无奈地轻轻点头。
——他喜欢你,你知道吗?你很优秀,一定还有更多优秀的男人喜欢你,你不要委屈自己!
——陈新是个很好的人,他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更适合他的另一半。
——什么才叫合适?你别犯糊涂,高为峰和你并不合适。赌博的人没有底线的,他不仅会毁了自己,还有可能毁了你和你的事业。
——我不会再给他钱了,你放心。他已经回杨梅酒厂继续上班了。
方嘉嘉无计可施地叹息,气恼地趴在桌子上,向宁笑眯眯地晃了晃她的手。
——今天那些同学里,有叶朗吗?
方嘉嘉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那双手也仿佛失去了交谈的力气。
——叶朗就是坐在陈新左手边的那个。
举手投足总是格外稳重成熟知性的向宁,脸上顿时露出了小女生探讨私密话题的兴奋。
——他长得很好看!他现在有女朋友吗?他知道你以前很喜欢他吗?你们有没有可能成为情侣?你这么优秀,你要勇敢一点,也许你们可以不只是同学。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他也会遇到更适合他的另一半。
两个人聊到这儿,都沉默了。短暂的,心照不宣的静谧在她们之间蔓延。
她们总是能比其他人更纯粹地看到彼此的优秀,也能更清楚地看见对方小心隐藏的自卑。
这一夜,向宁在关了灯的卧室里百感交集。
她侧躺在方嘉嘉的**,电脑屏幕的光映照着那个小姑娘专注的脸。心里翻腾着很多说不出口的话,最后全都变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人活着,总会独自经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瞬间,开心的,难过的。
有像种子破土一样狂喜庆祝的时刻,也有像花朵枯萎时令人沮丧无力的时候。
又在抗战老兵李新贵家里做了半天义务劳动的向峻宇,钻进乡野的夜幕,回了家。
睡前看了一眼朋友圈,分享欲格外蓬勃的李晓霞,又发出了九宫格的新动态。
「威风凛凛的李大侠,今天又和姐姐的同学打成一片啦!和状元小卖铺告个别。欢迎178青年合作社的两位新人:害我被揍的叶朗哥,救我狗命的嘉嘉姐!两位新人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怪怪的?哈哈哈哈哈!」
他一张张浏览着那些照片,昨天还和这群老同学格外生疏的方嘉嘉,似乎很快地融入了他们。
最后一张照片,李晓霞似乎是想要给李晓虹、唐小穗、方嘉嘉、周希沛拍一张四人合照。
周希沛和唐小穗笑得表情放肆,李晓虹不满地瞪着李晓霞的手机镜头,方嘉嘉垂眼望着捏在手里的一片落叶,笑得格外轻浅。
照片的左上角,叶朗右手执球,和另外三个人站在篮下,满脸微笑地望着坐在草坪上的四个女同学。
向峻宇似乎从那张照片里看到了,方嘉嘉不曾拥有过的,如阳光般明媚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