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让向峻宇从回忆里抽出神思。
村里的辅警向思睿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又有村民扯皮找他要公道了。
不知道是谁在村里在建的文体广场围挡外倒了半米多高的一大堆生活垃圾,挡住了村民向守勤家出行的路。
脾气火爆的向守勤直接闹到了村部,言之凿凿地根据那堆垃圾推测“犯罪嫌疑人”具体的生活细节,疑东疑西地指认了一堆和他有过节的村民出来。
村里的副书记钟正和跟这群村民打了半辈子交道,按理说更擅长处理这些村民之间的矛盾纠纷。但是上一任书记辞职,本该顺理成章应该成为村书记的他,没想到会从天而降个和自己竞选村书记的向峻宇。
他一直怀疑这毛头小子是花钱买通了村里那些有投票权的老家伙。
老钟既不待见向峻宇,也不配合他的工作。有时候甚至乐得见他陷入焦头烂额的场面。
钟正和觉得像向峻宇这样的年轻人,在村里这些鸡零狗碎的消磨里,总有熬不下去的那天。
向峻宇赶到现场,向思睿正在安抚向守勤的情绪。向峻宇看了看那堆垃圾,又看了看距离垃圾不远处的垃圾桶,最后朝围观的村民们扫了一眼。
“谁倒的谁清理。”向峻宇随手指了附近的一个方向,“村里的监控装着不是拿来做摆设的。”
他的眼睛闪烁着猎人般敏锐的光,成功地猎捕到了围观村民中那个慌张地向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人。
向峻宇一瞬不瞬地盯着向守勤的那位老邻居向兴田,嘴角牵出一抹略带歉意的笑,“我忘了,那边的监控还没来得及装。”
“其他人散了吧。”
向峻宇一手搭在向兴田肩上,一手搭在向守勤肩上,拉着两位长辈在那堆垃圾旁蹲了下来。“我的叔叔伯伯,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啊?”
向兴田被向峻宇揪出来自然恼火。
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新书记不好糊弄,也没想狡辩,理直气壮地说:“前两天,向守勤家的牛把我的菜园踩得乱七八糟,半句交代都没得!是不是看我年纪大了好欺负?”
“牛踩的你找牛啊,你快去杀了那个牲口,你往我家门口扔垃圾做什么?”
“书记你看看,他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年迈的向兴田气得吹胡子瞪眼,“让我跟牲口算帐?你们家牲口说了算?牲口当主人?”
“书记你评评理,我是懒得和这个老家伙争!”
向峻宇挠了下鼻梁骨,又起身去向兴田的菜园看了看。
“守勤叔,牛不懂事,养牛的人不能不懂事。”向峻宇表情严肃地看着向守勤,“田伯的菜园该你修整,你的牛以后也要看管好。”
说完他又看了看向兴田,“乱丢垃圾也不对,这离垃圾桶没几步路。田伯你就辛苦一下,把垃圾送到该放的地方。以后别再乱丢了。”
两个长辈都梗着脖子僵在那里,谁都不肯做先服软的那个。
向峻宇朝愁眉苦脸的向思睿使了个眼色,小伙点了点头,立即去拿了扫帚和簸箕过来,连说带劝地帮着田伯一起清理垃圾。
向书记则拿起农具,拉着向守勤一起进了向兴田家的菜园。
村里的喇叭,会在每天中午12:00和下午5:30,准时撕破村庄街头的宁静。
乡村里的日夜,随时都可能爆发因鸡毛蒜皮引起的冲突。
向峻宇当村书记这一年,就是全年无休的一年。
夜幕里,向峻宇终于回到了位于半山腰的家。
从山下通往家里的那条水泥路和那套白墙灰瓦的三层新中式乡村别墅,都是前两年才修建完成的。他负责出资,他爸负责出力。
两年前回家,看到那么大栋新房时,向峻宇才忍不住反省,是不是钱给得太多了?
虽然说农村的宅基地不是寸土寸金,建房、装修也花不了太多钱,但是也很少有人把房子、院子建这么大。
母亲去世多年,姐姐远嫁外省,家里常住的也就向峻宇和他爸。
向峻宇的父亲向敬东在沵湖镇政府当了大半辈子的会计,给儿子起的名字就表露了他的野心。
峻宇,高大的屋宇。
他用最省的花销在向善坪村人烟最少的半山腰建了栋大房子。算好了四代同堂所需的房屋面积,却算不出自己的儿子什么岁数才会成家。
毕竟向敬东三十一岁的时候,向峻宇已经上五年级了。
陈老师葬礼当天,为了防止方嘉嘉擅自出行,向峻宇的车一大早就停在了状元小卖铺门口。
准备出发去陈老师葬礼的张翠凤敲了敲车窗,“峻宇,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去陈老师那儿。”
“啊呀巧了,我也要去,车上还有位子没?书记你顺路把我带过去吧。”
向峻宇下了车,见她直接拉开了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张翠凤喜颠颠地坐了进去,然后拿出了手机开始呼朋引伴。“对对对,峻宇也要过去,车上还有位子。快来!”
向峻宇啼笑皆非地靠在副驾驶的门边,反正这阵仗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方嘉嘉蹲在行李箱前挑选去葬礼的衣服,黑卫衣,灰黑色牛仔外套,黑色小脚裤,黑袜子,黑色帆布鞋。就连宽边发箍的颜色都是黑色的。
车子后座已经坐了两个人,向守勤还站在车旁对着向峻宇东拉西扯,看不出他到底是想坐哪里。
坐在车里的两位婶子催了好几次,向峻宇被迫按了按车喇叭。
方嘉嘉加快速度系好鞋带冲了出来,透过车窗看到车里的人,愣了一下。
向峻宇复古风的黑色机车皮夹克里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站在那里就像一团极具压迫感的乌云。
他见她出了门,朝自己身后偏了偏头,示意方嘉嘉坐副驾驶,转身给她拉开了车门。
想坐副驾驶的向守勤,那个撇嘴的微表情被方嘉嘉捕捉到了。
“守勤叔,你坐前面,我跟翠凤婶她们坐。”
方嘉嘉顺势就把站在旁边的向守勤推向副驾驶的座,拉开了后座的门。
向峻宇一路上听着张翠凤和向守勤拉扯着村里的家长里短、明争暗斗,不时还要给出书记的回应和承诺,仿佛在移动办公。
方嘉嘉将耳边的头发拂到耳后,戴好蓝牙耳机,安静地望着车窗外。
视野内是正在迅速移动的蜿蜒山野,那些自然的动静和身边的人声悉数入耳,忘了充电的蓝牙耳机里其实什么声响都没有。
那两只白色的小耳机,此刻只是她婉拒所有社交对话的实用工具。
矗立的山峰是高低不一的指骨,丘陵与田野是大地的指纹,阡陌是盘错在掌心里的纵横。她觉得自己像是落入如来神掌的一只蝼蚁,一直在做没有意义的爬行。
入山道之前,叶朗的车开得很顺畅。
因山里的车道过窄,他只能跟在前面那辆眼熟的军绿色角斗士后面。这条通向葬礼的路,有很多个连续的上坡弯道。
陈老师家门口的水泥道上,停了长长的一溜车。后面的车只能接龙一般停在路边。越靠后,就要走越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葬礼现场。
方嘉嘉打开车门,车里的暖气骤然被门外的冷风偷袭,鼻腔瞬间就感受到了山里的风带着冰霜的寒冽味道。
她惯性般戴上了卫衣帽子,下了车。
刚停好车的叶朗坐在车里,看到从前面那辆车里走出来的,戴着卫衣帽子的方嘉嘉,正是他前天没认出来的那位老同学。
她也来参加陈老师的葬礼,所以,她是178班的。
方嘉嘉双手揣在卫衣的袋鼠兜里,跟在向峻宇身边往前走。叶朗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走了一段路,向峻宇侧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鼻尖儿冻得泛红,“冷不冷?”
“不冷。”
方嘉嘉快走了几步,跟上了张翠凤。
快走到陈老师家大门口时,她看到周希沛朝自己走了过来。方嘉嘉浑身不自在,生怕她认出来自己,跟自己打招呼。
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回避,那些曾经从她低头自卑的青春里路过的人。
“叶朗!”周希沛看到老同学的喜悦溢于言表,表情开心得根本不像是来参加葬礼。
听到这个名字,向峻宇下意识地看了方嘉嘉一眼。果然,小姑娘的整个表情都不对了。
她的脸色混合着意外、紧张、羞怯,可能还有一点惊喜。
方嘉嘉心里一沉,埋头往前走,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叶朗望着前面那个背影,“希沛,前面那个戴帽子的女同学也是我们班的吧?”
“哪个?我们班的吗?”周希沛往前看了过去,“我刚刚没注意,我去看看。”
周希沛满怀好奇地小跑上前,轻轻拍了拍方嘉嘉的肩。
方嘉嘉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看向周希沛那张总是被岁月偏袒的脸。
短暂的沉默在她们之间流淌。两个成年后就没见过几面的女人,似乎都在从彼此的脸上观察着对方这些年经历过的时光。
让方嘉嘉觉得不自在的是,周希沛还是那么自信。这种因为优秀带来的自信,让她和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开启一场对话都不必露怯。
方嘉嘉视线垂落在周希沛黑呢大衣的第一颗纽扣上,小声地问:“怎么了?”
周希沛忽然声色爽朗地说:“方嘉嘉!真是你啊?你越来越漂亮了!”
叶朗站在她们身后露出恍然的神情。
方嘉嘉?他隐约记得这个名字。状元小卖铺老板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