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的第四十二天。
方嘉嘉坐在心聆茶社角落靠墙的位置,望着玻璃墙外握着大杯咖啡的那个人。
是叶朗。从初三到大三,她曾经暗恋过七年的人。
茶多酚的颗粒在四处弥漫,那若有似无的涩味似乎穿过了玻璃窗溢了出去。她停下了手中的涂改笔,像初三时那样,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偷看他。
都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他身上却完全没有那种长期对着电脑伏案工作的倦怠感。握着咖啡浑身松弛地站在那里,侧耳倾听身边那个头顶荒凉的男人说话,偶尔点点头。黑色的风衣衬得他修长而挺拔。
道旁那棵桂花树的树叶在呼啦啦摇曳,像一大捧在寒风里颤抖的梭子。
方嘉嘉觉得叶朗就像一棵每天都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杉木,连微笑都透着温和的生机。
外面是看得见的聒噪,茶社里格外安静。
方嘉嘉很喜欢心聆茶社的氛围。老板向宁是她老家的邻居,茶社里的工作人员也和向宁一样,都是聋哑人。
这里不用靠说话来沟通交流,也不必靠嘴上功夫证明自己。
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妙语连珠,口若悬河……这种夸人擅于表达的词语,跟方嘉嘉毫无关系。她从小就对在公众场合发声表达这件事感到恐惧。
向宁不会逼她说话,也不会对她偶尔倒豆子般倾吐的牢骚感到不耐烦。
她们会用手搀住彼此的臂膀,用手打闹嬉戏,也用那双手说出心里话。即便向宁后来能读懂一些简单的唇语,她依然坚持用手和她对话。
这二十多年里,她感受到的那份绝无仅有的“坦诚相待”,也是向宁给的。
无论在家里,在学校,在职场,方嘉嘉一直是一个存在感不强的人。
家里那个出类拔萃的“状元”哥哥向文楷,理所当然地享用了父母所有的偏爱。不过她宁愿将父母的偏心归因为“重男轻女”,而不是哥哥比自己优秀。
因为这样,既在道德感上贬低了父母的行为,也可以让自己活得没那么大压力。
上学时成绩一直中不溜,没有优秀到让老师重视,也没有调皮到让老师头疼。她是班级里不受关注的“中间力量”,评奖评优评不到她头上。
上班了绩效也是在中游,没在老板面前出过风头,也没有迟到早退旷工惹事。她是公司里安分守己的“透明人物”,升职加薪她总是排最后。
当惯了总被人忽视的隐形人,她从未奢望过那种闪闪发光的人生。
越长大,有时候她甚至会特别享受那种被人遗忘的感觉。做个不起眼的人,就不必承受更多人的目光检阅或审判。
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优化”名单上时,在公司一向话少的她,对着那个总是把眉尾画入太阳穴的人事经理调侃了一句。
“我以为公司早忘了有我这号人,还以为能躲得过这一劫。没想到要裁人了第一个想起我了。”
人事经理的眉毛仿佛一条突然被挑夫担起重物的扁担,挑出了让人生理不适的弧度。
“希望你理解公司的苦衷。”
在鲸栖传媒工作了五年多,“假期”是匆忙的缝隙间偶尔才会蹦出来的生活碎片。
每天上班就是扛着巨大的疲倦往返于出租屋和写字楼之间。她甚至没有太多机会在北京城里好好逛一逛,看一看。
被公司优化后的一个多月里,方嘉嘉仿佛得了嗜睡症,在那间小小的合租屋里昏昏沉沉地睡,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经常一睁开眼就发现,又到深夜了。
短暂的清醒里,恍若白昼的光透过遮光窗帘的缝隙袭入房间,她盯着那低到令人气闷的天花板,仿佛看到了自己伸手可触的人生上限。
身心似乎在漫长的沉睡里得到了整顿,腰腹上那因无数个加班夜喂养出来的赘肉,夜跑几个月都没跑掉,居然被睡跑了。
她看着镜中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气色不会骗人,和上班时的自己判若两人。
“果然,不上班就是最好的保养品。”
前天晚上,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容不下平庸的地方,回到了上庸。决定年后就在离家更近的潭沙找份工作。
到了这个年纪,一想到接下来的面试要迎接那一轮又一轮关于婚育打算的拷问,她就心里发慌。
北京就像个巨大的筛子。
她本来也没有在首都扎根的野心,同事也都认为她只是想在这里镀镀金。在这个精英遍地走的城市,她的努力看起来毫无竞争力。
可是自愿离开和被劝退,从处境到心境,总归是不一样的。
首都对她来说依然很陌生。没留下什么,也没什么好带走。
那种衣锦还乡的故事,自然也轮不到方嘉嘉做主角。
到了上庸,在机场的出站口,她看到举着一把绿伞的向宁,像一幅画一般安静地立在人潮里。方嘉嘉故作轻松地与她拥抱,内心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自己的一事无成。也为将来可能永远也无法迎来转机的庸碌人生。
向宁带她回了自己家,给她做饭,为她铺床。她们聊了很久,聊到最后手都酸了。
那一晚,方嘉嘉失眠了。
向宁均匀的呼吸就在耳畔,那是辛苦工作了一天的人,才可以心安理得拥有的深度睡眠。
寒风贴着玻璃窗,发出野兽般的低嚎。方嘉嘉的沮丧和慌张也在黑夜里张牙舞爪。
透过心聆茶社那扇大大的玻璃墙,她看到了意气风发的叶朗,也照见了碌碌无为的自己。
叶朗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他稍稍回头往茶社里看了一眼。
方嘉嘉握着白色涂改液的手紧了紧,那个瞬间,她的意识在“与他对视”和“立即逃避”之间微妙地徘徊。
迎面走过来的向宁打断了她短暂的犹豫,走到桌旁打着手语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叶朗被身边的男人拍了一下肩,他倾了倾身子往路的另一头看了看,他们等的车快到了。
向宁站在方嘉嘉的斜前方,她们和站在窗外的叶朗就像是处在一条斜线上的三点。
车子在路旁停了下来,叶朗拉开了车门。同事钻进了车里,他撑着门默了几秒,下意识地又朝着那条斜线的尽头看了一眼。
那个坐在角落里穿着枯叶黄粗线针织衫的姑娘,在用手语和她身前的人对话。
她的手语打得很快,叶朗只看清她用右手的食指,指了指她自己,然后快速向肩后挥了挥手,接着做了个手部动作,捏了捏下颌,点了点头,最后她的食指好像是指了指站在桌旁的那个人。
“叶朗,落什么东西了吗?”
坐在车里的刘科长纳闷地看了看怔在车门边的人。
“没有。”
叶朗坐进车里,车子缓缓驶离。他微微仰头,透过车窗看了看心聆茶社的店招。
这条街上,其他的各色招牌都在朝路过的人展示着言过其实的喧哗和毫无差别的招徕。只有这家茶社的店招,看起来那么安静,又那么显眼。
有这种设计巧思的人,一定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和热望在灵魂的血管里奔流。不会有和他一样,顺着枯叶般干涸的人生脉络,做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枯闷工作。
他这样想。
心聆茶社里所有以茶叶画为主题的视觉设计和装饰画,全是出自方嘉嘉之手。
做了五年多的平面设计师,向宁是唯一那个没对她提过修改意见的甲方。
此刻,她手里握着白色涂改笔,桌面上是一张黑卡纸。卡纸上粘了几片大大小小的树叶,她用白色的涂改笔沿着树叶边沿看似随意地画线,让线条呈现出了规则而灵动的肌理。
那辆车驶出视野之外。方嘉嘉望着人来人往的玻璃墙外,眸光里流转着家乡久违的街景,却仿佛凝视着巨大的虚空。
手机在桌角呲呲震动,很像是人类压抑哭声时堵在喉管的悲鸣。
向宁顺着她的视线往身后看了看,伸手在方嘉嘉眼前晃了晃。
——嘉嘉,你刚刚看到谁了?
——叶朗,我刚刚看到他了。
那个名字用嘴说出来总觉得开不了口,可是用手“说”出来的时候,却有着比划了千万次的熟练。
向宁脸上掠过惊愕的神色,微微张了张嘴,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我去做饭,你再坐会儿。
桌角的呲呲声停了下来,手机弹出一条新消息提示。方嘉嘉看了一眼,是N+1的工资补偿款到账了。
短信内容显示出的银行卡余额,就是她毕业后这几年手忙脚乱攒下来的一切。
钱不多,尚可应付一些突如其来的小小意外。
方嘉嘉重新拿起白色涂改笔,白色的线条一笔一笔烙在黑卡纸上,纷乱的内心也渐渐归于平静。
坐在去万匠泉村的车里,叶朗沉静地望着窗外。雾蒙蒙的青山像是晚起的山神任性地朝着群山狠狠地哈了一口气。
车窗上隐约投映出刚刚看过的那几秒影像。
那个坐在茶社角落里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纯粹用手而熟稔表达的聋哑人。
不知道为什么,上车前看到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叶朗仿佛感受到了萦绕在她指间的叹息和遗憾。
可是短暂的四目相对里,他们心中涌动的情绪并没有交集。
他自然也看不穿,从她指间快速“说”出来的那句话到底在表达什么。
——我以前非常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