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在8楼。魏炯走出轿厢,向左右看了看,径直走向右手边的一扇门。
墨绿色铁质防盗门。门框上还粘着一截被撕断的警戒带。魏炯看看锁孔,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崭新的钥匙。
把钥匙插入锁孔时,手上的感觉非常涩滞。好不容易完全插入,钥匙却无法转动。魏炯一边留神四周的动静,一边反复调整着钥匙的角度。终于,随着“咔嗒”一声,锁舌动了。
防盗门被打开,魏炯迅速闪身进入。关好房门后,他开始打量眼前这套一室一厅的房间。
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布窗帘遮挡着,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还飘浮着淡淡的酸味儿。房间内的陈设都比较老旧,家具还是20世纪90年代的款式,笨重却结实耐用。客厅里只摆放着沙发、茶几和电视柜,显得宽敞无比。卧室则显得要狭窄许多,除了双人床、五斗橱和衣柜之外,所余空间不多。
魏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去了厨房,盯着油渍斑斑的厨具和布满灰尘的灶台看了一会儿,最后把视线落在刀架上。他走上前去,抽出一把斩骨刀,凑到眼前端详一番,又插回原处。
回到客厅里,魏炯在沙发上坐下。从材质看,这是一张猪皮沙发,已经磨损得非常严重,皮面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些裂口被透明胶带马马虎虎地粘好,其余的裂口处露出了海绵。魏炯坐了一会儿,感到鼻子被空气中飘浮的灰尘弄得很痒。他打开背包,取出一盒未开封的健牌香烟,拆开来,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
他小心翼翼地抽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摇晃的身体和剧烈的呼吸搅动了四周的灰尘,他又连打了几个喷嚏才平静下来。
魏炯盯着手中的香烟,又吸了一口,虽然喉咙里的刺痒感仍在,但是他已经勉强可以忍耐。就这样,他慢慢地吸完这支烟,熄掉烟头后,在缥缈于周身的烟气中,再次环视整个客厅,最后把目光投向卫生间。
卫生间里没有窗户,室内一片昏暗。魏炯找到电灯开关,按下去,却没有反应。他摇摇头,把门打开至最大。
借助客厅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魏炯打量着这不足五平方米的狭窄空间。四壁及地面都被白色瓷砖覆盖,顶棚也是白色的铝塑板。因为年代久远及疏于清洁,瓷砖和铝塑板的边缘都开始泛黄,墙角处已经长出了黑色的霉斑。洗手盆边缘摆着香皂、牙膏和两把随意弃置的牙刷。水盆里尚存一些水渍,混合着灰尘,显得脏污不堪。西侧的墙壁下是一个单人浴缸,陶瓷材质,缸体里同样水渍斑斑,看上去已经很久都没有用过了。魏炯用双手撑在浴缸边缘,俯身下去,仔细在浴缸内查看着,随即,转头望向对面的卧室。
他快步走出卫生间,径直来到卧室里,环视一圈后,趴在地板上,向床底看去。除了厚厚的灰尘外,床底空无一物。魏炯跪爬起来,拍拍手掌,想了想,又去了客厅。
客厅的沙发下除了半片药盒之外,什么都没有。魏炯站起身,开始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搜寻。由于室内陈设简单,很快就检查完毕。甚至连橱柜和衣柜的每扇门都打开查看过,他要找的东西依旧不见踪影。
魏炯的脸上看不见失望的表情,只是略显疑惑。他坐回到沙发上,双肘拄在膝盖上,垂着头沉思。距离他进门,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小时。意识到再无查看的必要,魏炯开始整理随身携带的东西。清理掉烟灰,把烟头用纸巾包好,揣进衣兜里,他起身向门口走去。
走廊里一片寂静。魏炯闪身而出,正要锁门,手却握在门把手上停住了。
他再次入室,径直穿过客厅,向卧室走去。站在足有两米多高的衣柜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折返回客厅,从餐桌旁拖过一把椅子。
站在椅子上,魏炯的头仍然与衣柜顶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他踮起脚尖,伸出手,在衣柜顶上摸索着。触手之处,尽是长年累月的厚厚的灰尘。突然,他的手停下来,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随即,他就从衣柜顶上取下一个长条状的物体。
这东西用报纸包着,两端用黄色胶带缠好,同样覆盖着一层厚灰。魏炯拎起它抖了抖,大团的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报纸上的字体也露了出来,是1992年10月29日的《人民日报》。
报纸已经泛黄、变脆,稍加扯动就碎裂开来。某种暗棕色的东西出现在报纸下面,摸上去是金属的冷硬感。魏炯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三下两下把报纸撕掉,那东西终于展现出全貌。
是一把手锯。
杜成停好车,脚步匆匆地穿过马路,抬头看了看面前这间店铺的招牌:LeoCafe。他在人行道上转身,向入口处走去。刚迈出两步,他就看到了落地玻璃橱窗另一侧的骆少华。
骆少华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杯没动过的咖啡。他的手里夹着香烟,烟灰已经燃成了长长的一截,掉落在手边的桌面上。他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整个人像木雕泥塑一般。
杜成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拉开店门走了进去。
坐在骆少华的对面,骆少华仿佛回过神来,冲杜成勉强笑了笑,抬手熄掉快烧到手指的烟头。
杜成要了一杯清水,打发走服务生之后,他开始仔细端详着骆少华。
他瘦了很多,脸颊可怕地凹陷下去。粗硬的胡楂遍布整个下巴,头发也又长又乱。唯独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闪闪发亮,不时警惕地向四处张望着。碰到杜成目光的时候,骆少华会飞快地躲避开来。
“我自己来的,也没带录音设备。”杜成知道他的心意,掏出手机,放在桌面上,“你放心。”
骆少华尴尬地咧咧嘴,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同时仍不忘左右睃视着。
“老骆,事已至此,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杜成开门见山,“你我都清楚,林国栋就是凶手。”
骆少华抖了一下,全身都萎缩下去。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冲杜成挤出一个笑容。
“那天晚上,谢谢你。”
“你必须要搞清楚,我放过你们,并不意味着我允许你们……”
“我不是感谢你放过我们,而是感谢你阻止我们。”骆少华重新低下头去,“我回头想想那天要做的事情,太可怕了。”
杜成看了骆少华几秒钟,语气和缓了许多:“少华,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骆少华叹了口气,“我曾经是个警察,却犯了一个那样致命的错误。”
“现在纠正还来得及。”杜成上身前倾,言辞恳切,“这也是我今天约你出来的原因。”
骆少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成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如果你把证据给我,林国栋就能上法庭。”杜成顿了一下,“至于你……”
“抱歉了,成子。”骆少华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苦楚和歉疚的表情,“我不能给你。”
他的拒绝在意料之中。杜成不动声色地抛出第二个问题:“嗯,那你至少把你查明他是凶手的过程告诉我。”
“我不能。”骆少华同样毫不犹豫,“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杜成一愣。他原本并不指望骆少华可以把证据交给自己,但是如果他能将查明林国栋的始末如实告知,也许可以对搜集证据有所帮助。然而,骆少华的决绝态度让他的全部希望都落了空。
“那就让他逍遥法外吗?眼睁睁看着他继续杀人吗?”杜成一下子爆发了,“就为了你能安安稳稳地享受退休生活?”
“成子,这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安稳过一天。”骆少华苦笑,指指自己的脑袋,“他的样子就刻在这里。每一个死者,包括许明良,都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把证据交出来?”杜成站了起来,手扶桌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算能定你徇私枉法,追诉时效也过了—面子和荣誉就那么重要吗?”
“你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骆少华摇摇头,“这案子牵扯的人太多了。如果被揭发出来,咱们局里、老局长、副局长、马健、当年一起干活的兄弟、检察院和法院—哪一个能跑得了?”
“那你说怎么办?”杜成的语气咄咄逼人,“用更大的错误掩盖这个错误?”
“我不知道。”骆少华以手掩面,全身微微颤抖着,“我不知道。”
骆少华的脆弱姿态让杜成的心稍稍软了一些。他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沉默良久,低声说道:“少华,我们都清楚,林国栋还会杀人的。”
骆少华无言。
“他二十三年前就该死。难道,现在还要搭上一条命才能让他绳之以法吗?”
对方依旧沉默,仿佛一尊永不开口的石像。
“少华,不能再死人了。”杜成伸出一只手,搭在骆少华的肩膀上,“你一定得帮我。”
杜成顿了一下:“算我求你。”
良久,杜成感到手掌下的石像挪动了一下。他的心底泛起一丝希望。然而,石像张开嘴后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的心彻底凉透。
“你走吧。”骆少华的双眼空洞无物,“别再逼我了。”
杜成离开之后,骆少华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怔怔地看着橱窗外的街道发呆。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它会向何处发展,骆少华更是无从知晓。至于最终会呈现出一个怎样的结局,他则想都不愿去想。
又吸了一支烟,骆少华掏出钱包准备结账。刚站起身子,就感到肩膀被一只手按住。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看见一脸铁青的马健绕过自己,坐在桌子对面。
“你……”骆少华立刻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杜成约我在这里见面?”
“他跟踪我,我就不会跟踪他吗?”马健挥手示意走过来的服务生离开,“他跟你说什么了?”
骆少华垂下眼皮:“要我手里的证据。”
马健哼了一声,似乎对此并不意外:“你呢?”
“我什么都没说。”骆少华摇摇头,“我也不可能把证据给他。”
“嗯。”马健立刻起身,“走吧。”
“走?”骆少华抬起头,一脸诧异,“去哪儿?”
“回家。买菜、做饭、遛弯儿—做什么都行,安安心心地做你的退休老头。”马健冲他笑笑,眼神中却毫无善意,“照顾好金凤娘俩,弥补一下这么多年的亏欠。”
骆少华怔怔地看着他:“老马,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马健移开目光,看着人流如织的窗外,“我来解决这件事,从现在开始,和你无关了。”
仰龙公墓地处C市郊区,是本市多数逝者的长眠之处。公墓占地约四百亩,山石环绕,绿草遍地,景色颇为雅致。虽然公墓距离市区足有三十多公里,但是来此拜祭亲友的人长年不断。即使在工作日,墓园门口仍然排起了长长的车队。
一个中年男子从一辆红色出租车中下来,先是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取出一把折叠好的轮椅,打开后,放在车后门旁边。随即,他拉开车门,探身入内,抱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将他放在轮椅上。老人在轮椅上坐定后,中年男子关好车门,出租车很快驶离墓园。
中年男子推着老人走进墓园,渐渐融入前来拜祭的人群中。绕过几座遗体告别厅,两人径直向骨灰堂走去。在门口的购物处,他们停下来。中年男子从老人手里接过几张钞票,转身进了购物处。再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两束鲜花。老人把鲜花横抱在怀里,由中年男子推着进了骨灰堂。很快,中年男子一个人走出来,靠在门边,先是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了一番,随即就拿出香烟抽起来。
老人在骨灰堂里待了很久。中年男子渐渐显得焦躁,不时从门口向骨灰堂里窥视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足足一个小时之后,老人慢慢地摇着轮椅走了出来。他的头垂着,面容悲戚,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中年男子似乎急于离开这里,立刻上前握住扶手,推着他向出口处快步走去。
在他们身后,一个年轻人从回廊里的立柱侧面闪身出来。他看看默然肃立的骨灰堂,又看看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表情复杂,若有所思。
C市师范大学,图书馆。
岳筱慧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向阅览室里走去。经过一张方桌的时候,她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又折返回来,盯着桌上的一个双肩背包端详起来。
之后是背包旁边的水杯。岳筱慧抬起头,在阅览室里扫视了一圈,转身走了出去。
连续查看了几个阅览室之后,她要找的那个人依旧不见踪影。岳筱慧站在顶楼的走廊里,想了想,又把目光投向通往天台的那个小门。她沿着台阶走上去,试着推了推,门是虚掩的。
岳筱慧推开门,宽阔的楼顶天台出现在眼前。一个男生背对着她,站在天台的围栏旁,似乎在向楼下俯视着。
“原来你在这儿!”岳筱慧心里一松,语气却颇为恼火,“总算找到你了。”
魏炯转过身来,一看是她,先是一愣,随即就走到旁边的一张水泥长凳前,把手里的几张纸塞进了一个厚厚的牛皮档案袋里。
“你怎么来了?”魏炯把牛皮档案袋坐在身下,笑容很是勉强,“找我有事?”
“你什么情况啊,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岳筱慧走过来,突然发现魏炯的手里还捏着一个烟盒,“哦?你开始吸烟了?”
“吸着玩。”魏炯搔搔头,表情越发尴尬,“你要不要来一支?”
岳筱慧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烟盒,是大半盒健牌香烟:“你学这干吗?对身体不好—从老纪那里拿来的?”
魏炯笑笑,并不回答,示意岳筱慧也坐下。
岳筱慧刚挨到水泥长凳就跳了起来:“哎呀,太凉了。”
魏炯急忙把身下的牛皮档案袋抽出来递给她:“垫着这个。”
岳筱慧接过档案袋,放在长凳上,坐了下去。
“你最近在忙什么啊,总也看不见你?”岳筱慧把玩着手里的烟盒,“今天上午的环境法课你也没去。”
“对那门课没兴趣,就出去走走。”魏炯并不看她,而是盯着空旷的天台,以及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岳筱慧盯着男孩的侧脸,他的双颊开始消瘦,细密的胡楂在下巴上冒出来。他看上去满怀心事,又忧心忡忡。虽然依旧寡言,但是眼前的这个魏炯让她觉得陌生。
“杜成那边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魏炯摇摇头,“搜集二十三年前的证据,太难了。”
“是啊。我这几天又把证据法学的教材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没信心。”岳筱慧突然笑笑,“当时我要是有这个劲头儿,肯定拿满分。”
魏炯也笑。然而,那笑容稍纵即逝。
“老纪应该感谢你。”
“嗨,这有什么可谢的。”岳筱慧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老纪和杜成,这两个老男人,都值得我们帮助。”
魏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妈妈的案子,还打算查下去吗?”
“当然,那还用说!”岳筱慧的语气坚决,“不管他在天涯海角,只要还活在世上,我就一定要找到他!”
“嗯。”魏炯仿佛在自言自语,“一定能找到他。”
“所以,帮助老纪,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岳筱慧看着水泥地面,“他肯定和林国栋有关。”
“什么?”
“凶手几乎就是在模仿林国栋。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动机,但是我迟早会搞清楚。”岳筱慧甩甩头发,冲魏炯一笑,“至少我在帮老纪和杜成的时候,学到了不少东西嘛。”
魏炯看着她:“我也会帮你的。”
“嘿嘿,你敢不帮我。”岳筱慧的脸色微红,眼睛明亮又活泼,“哎,我们将来一起去当警察如何?”
魏炯有些吃惊:“警察?”
“是啊,除暴安良,多威风啊。”岳筱慧歪歪脑袋,“还能帮助别人—把那些坏蛋通通抓住。”
“你想得够远的。”
“不远啊。再过一年多,我们就毕业了。”
“远。我们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魏炯笑着站起来,“比方说我们的肚子—去食堂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哈哈,好。”
“我去阅览室拿书包。”魏炯抬脚向门口走去,“你等我一会儿。”
“嗯。”岳筱慧坐着没动,“顺便把我的也拿上来,就在你斜后方那张桌子上。”
魏炯应了一声,穿过小门,走下台阶,直奔二楼阅览室而去。
收拾好自己的书包之后,魏炯又按照岳筱慧的指示,找到了那张桌子。他同样也很熟悉那个紫色耐克书包,装好书本和文具,拎起她的水杯,再次向天台走去。
刚刚走上顶楼,魏炯忽然想到了什么,加快了脚步。迈上通往天台的台阶的时候,他几乎跑了起来。
拉开小门,他看见岳筱慧还在水泥长凳上安安稳稳地坐着,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依然平放在她身下。
女孩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从嘴边取下一支即将燃尽的香烟。
天色已经渐渐变暗。在微微的春风中,岳筱慧的长发飞起来。她的半张脸都隐藏在暗影中,唯有双眼闪闪发亮。
岳筱慧冲他笑笑,站起身,把烟盒抛过来。
“走吧,去食堂。”
说罢,她的中指轻巧地一弹。烟头翻滚着飞出去,带着一串摇曳的火星,落在几米远的水泥地面上,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纪乾坤听到敲门声。
他摘下眼镜,冲着门口说了一声“进来”。
门开了。岳筱慧走进来,随后反手掩上房门。
“是你啊,快进来。”纪乾坤有些惊讶,“你和魏炯最近是怎么回事啊,总是单独行动。”
“我去逛街了,路过这里。”岳筱慧把背包放在床上,“顺便来看看你。怎么,不欢迎啊?”
“哈哈,当然欢迎。”纪乾坤放下手里的卷宗,摇动轮椅走过来,“吃过饭没有?今天有排骨莲藕汤。”
“吃过了,别费心了。”岳筱慧坐在床边,上下打量着纪乾坤,“老纪,你又瘦了。”
“是吗?”纪乾坤摸摸自己的脸颊,“最近睡得不太好。”
他放下手,神色暗淡下来:“我知道林国栋就住在这个城市里,和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会得到惩罚的。”岳筱慧顿了一下,“每一个作恶的人都会。”
纪乾坤抬起头看着她。女孩回以甜美的笑容:“再给你刮刮胡子吧—都那么长了。”
和上次一样,十几分钟后,纪乾坤舒舒服服地仰躺在轮椅上,脸上盖着一条热毛巾。耳边传来搅动剃须膏的声音。随即,他听到剃刀被打开以及沙沙的声响,似乎岳筱慧在用拇指轻轻划过刀锋。
“你知道么,老纪,有时候,看到你,我会想到我爸爸。”
“哦?他和我年龄相仿?”
“比你要小一些。”岳筱慧的声音渐渐接近,“我妈妈去世之后,他也没有再娶,一个人把我养大。”
“你父母的感情一定很好。”
“嗯。”她的声音更近了一些,“我爸爸至今还保留着妈妈的遗物,舍不得丢掉。”
“唉。”纪乾坤叹了口气,“也是个执着的人。”
“执着带给他的只有痛苦,无尽的痛苦。”
“哦?”
“他酗酒。大概只有把自己灌到烂醉如泥,他才能忘记我妈妈的死。”
纪乾坤沉默了一会儿:“不过,至少还有你陪着他。”
“没用的。”岳筱慧轻笑了一下,“我长得像我爸爸—我倒宁愿像我妈妈。”
衣服摩擦的沙沙声响起。紧接着,就是毛巾擦拭刀锋的声音。
“老纪。”
“嗯?”
“一个人,真的可能执着到那种程度吗?”
“可能,我和你爸爸就是很好的例子。”
“不惜毁掉自己?”
“嗯。”
“甚至毁掉别人?”
纪乾坤不说话了。片刻之后,他低声问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岳筱慧隔了好一阵才回答:“车祸。”
“哦。”纪乾坤扭了扭身子,“筱慧,毛巾有点儿凉了。”
“哎呀。”岳筱慧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抱歉抱歉,光顾着聊天了。”
她把毛巾从纪乾坤脸上挪走。均匀地涂抹上剃须膏之后,她轻轻地按着纪乾坤的脸颊,从上唇的胡须开始刮起。
女孩专注的面庞近在咫尺,湿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脸上。纪乾坤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刀锋割断胡须的麻痒感。
“老纪。”
“嗯?”
“如果林国栋就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
“现在?”
“对。”
纪乾坤没有回答,身体却渐渐紧绷起来。岳筱慧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刮掉唇髯后,刀片移至他的双颊。利刃所到之处,能感到老人脸上的肌肉微微的凸起—他在咬牙。
“我会杀了他。”
剃刀在纪乾坤的下巴上停顿了一秒钟,又继续慢慢游走。
“为什么?”
“那还用问吗?”纪乾坤睁开眼睛,双拳紧握,“他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了我妻子,彻彻底底地毁掉了我的一生,我为什么不能报复?”
“你别动,我会伤到你的。”岳筱慧按住他,“对不起,我问了这样的问题。”
纪乾坤稍稍放松了些:“没关系,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件事。”
“哦?”
“二十多年了,杜成不可能搜集到足够的证据。”纪乾坤的声音低沉,随即变得昂扬,“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如果你杀了他,你也会坐牢。”
纪乾坤的脸颊已经清理完毕,剃刀挪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道理我懂。”纪乾坤轻轻地笑了一声,“只要能复仇,我什么都不在乎。”
“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纪乾坤重复着,“我妻子死后,我余生的每一秒,都是为了这件事。”
剃刀徐徐清理着脖子上残留的胡楂,最后,停留在纪乾坤的喉结上方。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林国栋送上法庭,对吧?”
“对。”
“也就是说,你只是需要找出他,至于该怎样处理林国栋,你早就想好了。”岳筱慧的声音开始颤抖,“你利用了魏炯、杜成,还有我。”
纪乾坤沉默了。良久,他艰难地说道:“我知道这样对你们很不公平。但是,筱慧,请你相信我,只要有任何一点让林国栋接受法律制裁的机会,我都不会采用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可是……”
他说不下去了,岳筱慧也不再开口。
唯有剃刀闪闪发亮。
足足一分钟后,女孩的声音重新在纪乾坤耳边响起。
“老纪,你做过错事吗?”
“嗯?”纪乾坤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当然。”
“每个做过错事的人,都该有一个机会。”
脖子上的压迫感突然消失。纪乾坤这才意识到,那把剃刀一直抵在自己的喉管上。
他睁开眼睛,刚刚看到天花板,眼前又是一片蒙眬—岳筱慧把毛巾重新覆盖在他的脸上。
“再等几天吧。”岳筱慧的声音变得遥远,“你要的,我们要的,都会来到。”
纪乾坤仰躺在轮椅上,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或者有所动作。然而,四周始终是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他拿下脸上的毛巾,翻身坐起。
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