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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女史薛涛传 正文 十、向松州(2)

所属书籍: 大唐女史薛涛传

    她当然见过雪,在长安时。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恢弘的大唐国都被盖上厚厚的雪被,在沉默里显示它的美丽庄严。

    松州的雪可没那么雍容,它专横、跋扈、满腔怒火、埋山填谷。滔滔急雪里一望,只闻“松州到了”,松州在哪?根本没有松州这个城池,只有雪。

    这时薛涛倒不冷了,浑身滚烫,每一口呼吸都像火塘里出来的。进了营帐,参军架着薛涛交给都将高倜:“都将,我按时把粮马送到,这人也活着,下来没我事了啊。”

    薛涛勉强行一礼。都将高倜正筹划明日沙场对决,看见薛涛也很烦躁:“你不管老子管?送到营伎楼去。”

    参军只得遵命,都将高倜又说:“叫个军医给她看看。”

    夜里薛涛是冻醒的,风声雪气从薄薄的木质门窗每个细小的缝隙钻进来,寒意刺骨,除了不淋雪,跟露天睡也差不多。

    磕,磕,磕,廊子上插的红旗冻硬了,在风里敲窗。

    节度府大堂焚着温暖宜人的白檀香,乐伎们拖着朱红的披帛往来。兽金炭红光明灭里,韦皋拿起粗糙的信笺看。

    “第二封了?”

    “是。”琪奴躬身回答。

    “小妮子诗倒长进了,人没悔改。”韦皋放下信笺。

    司空曙从琪奴手里接过看:

    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遣妾,不敢向松州。

    这是薛涛路上写的。写第二首时已在松州: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烛光跃动,司空曙放下那字迹仓促的黄麻纸笺,笑道:“下臣老了,昨夜竟然梦见故人。”

    “哦?”韦皋好整以暇地问。

    司空曙捋捋白须:“咳,下臣年轻时曾纳一姬妾,哎,年轻人,未免性情过于耿介,得罪上司赋闲家中,不料又生了一场大病,到了家徒四壁时,只得将那位姬妾遣散了。”

    “哦。”韦皋笑道,“头一回听说,我就疑惑,大历才子,岂能无有一点风流行迹?哈哈,那位姬妾叫什么名字?”

    “小蛮,却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世,后来境况如何?”

    韦皋笑道:“小蛮,这个名字太常见,否则,我叫人替你找她回来。”

    “咳咳,”司空曙连忙摆手,“找回来也是面目黧黑的老太婆了,且必定心怀怨恨,还找她干什么?”

    韦皋笑着饮茶,司空曙又道:“昨夜梦见她,倒叫下臣好不愧悔,如今却悔之晚矣。节度使,”司空曙一揖,“不如叫薛涛那女娃回来罢。”

    韦皋慢慢饮完一盏,命琪奴叫玉叶来,又对司空曙说:“你今天在我这里,尝尝陆羽弟子煎的西山白露茶。”

    司空曙一出大堂段文昌就迎上来,急切问:“怎么样?”

    司空曙摇摇头:“节度使心思难测。”

    暴雪囚城,无所谓白天黑夜。薛涛抱膝坐着,衾褥冷硬如铁,腔子里也结了冰,手脚冻得疼痛发麻。

    楼下忽然人声杂杳,一个军健粗声嚎叫:“营帐放不下了,先抬到这里,叫军医来。”

    薛涛起身从木窗破洞往外看,血!她惊捂住嘴。一队浴血的竖着的人担着数十浴血的横着的人冲进营伎楼。

    薛涛双腿发虚,开门抓住一个兵卒:“败,打败仗了吗?”

    “胜了!”年轻的兵卒兴奋地两眼发亮,提着冒白汽的水桶匆匆跑下楼梯,底下乱成一团。

    薛涛绞着手立了一会,恰巧同来松州的参军跑过,她忙扯住他:“参军,要我帮忙吗?”

    参军络腮胡上挂着血冰,看清是薛涛,毫不客气一肘子将她扛开:“一边去。”

    混乱里,营伎楼点起灯烛,俗媚的曲调在风雪声中响起。

    “好。”一声呲牙咧嘴的叫好,后面跟着一长串粗野的哭骂。骂天气,骂吐蕃,骂刀伤疼得要人命,然后骂女人解疼。众军士狂笑起哄。

    小曲见怪不怪兀自继续唱,薛涛猛然想起,这唱的是《想夫怜》啊。韦臧孙宴会上的公子名妓,衣香鬓影,都上眼前来。

    呵,成都,此刻开着红茶花、木芙蓉的成都,她难道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节度使未必没有这个打算。

    哐啷一声,门开了。一个梳着稀松堕马髻的干瘪中年妇人倚在门框上,边嚼肉脯边问薛涛:“躺够了没?”原来是松州营伎都知。

    薛涛哑住。楼下忽然嘭嘭轰轰,谁掀翻了桌案,乐伎的尖叫和兵士的哭嚎谩骂乱成一片。

    “杀千刀的,就不能叫低等兵卒进来,躺够了下来陪酒啊。”都知皱眉,懒洋洋回身下楼。

    薛涛抱头坐下,酒糟气、血腥气、肮脏气,混混沌沌浮上来,渐渐包围了她。

    来松州六天后的深夜,薛涛从噩梦中惊醒,窗外风雪如狼嚎。

    她的嗓子被劣酒烧哑了,从咽喉到胃像塞着一条火炭。她不会唱不会跳不会笑,陪那些将士时,只有喝酒。

    漆黑的夜里只有雪泛光,薛涛看着冷白的窗户,想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没有。没有错,如何认错?她悲愤地握紧双拳。

    但韦皋的沉默叫她明白,他不接受一般的陈情,他就是要她认错,要她向那个虚空的错屈膝服膺。

    这地方绝不能再呆下去。薛涛吞口唾沫,艰难地搓搓生冻疮的手指,起身点燃灯烛。她哈半天气才能写两个字,墨粗味臭不要紧,关键墨汁动辄就冻住了。

    《十离诗》,她这么写:

    犬离主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

    近缘咬得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来飞去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把自己比成离开主人的狗,离开笼子的鹦鹉……这下该够了吧,这样奴颜婢膝。薛涛愤然摔笔,唰得流下泪来。

    朦胧泪光里,却是梅花漫天,韦皋背着她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温暖琐事复使她心中牵痛。人们说她是韦令孔雀,是节度使掌中的明珠。薛涛咬牙,和泪研墨继续写: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薛涛又写下《笔离手》、《燕离巢》、《鱼离池》、《马离厩》、《鹰离鞲》、《竹离亭》、《镜离台》……

    她整整写了一夜。

    “小妮子才有悔意。”拿着《十离诗》,韦皋立即唤军健:“叫都将高倜把薛涛送回来。”

    快到成都时,村庄人家正忙着过年。

    “今天是……”

    “元日,薛娘子,最多再有两天的脚程,就到成都。”军健爽朗地说。

    又是新年了。

    晚间投在驿站,驿官献出上厅,酒肉满案地抬上来。

    薛涛洗过澡,费好大劲才把纠结的头发梳通。这是个次路驿,规模不小,楼阁宽阔,窗下还有曲水竹林。屋内炭火烘烘,她晾着头发,听见风吹竹叶的声音,人渐渐松弛下来。

    终于离开松州了。忽然有人惨叫一声,她打了个激灵坐直,接着,击杖声、惨叫声越来越紧。

    “薛娘子别怕,是被流贬的官员在行刑。”门外的军健忙解释。

    “在这里行刑?”薛涛惊问。

    军健笑了:“驿站也供流、贬之人住宿,半路如果被节度使追文赐死,可不就在这儿行刑。”

    惨叫一声声传来,撕心裂肺。

    “今天是元日啊。”薛涛惊恐地说。

    军健去了一会儿,惨叫声果然止住。他回来在门外笑道:“托娘子的福,明日再杖剩下的。”

    “什么?”让人半死不活等到明天再死,还不如……

    第二天清晨走的时候,马车践过的土地似乎有暗淡的血腥。薛涛忍不住问及那流贬者,军健笑说:“哦,死了,半夜死的。托您的福,少受三十棍。”

    回到成都时是黄昏,天下着蒙蒙细雨。绛真在牙城门上相迎,一见面就红了眼:“怎么瘦成这样?”

    薛涛不想多说:“好累,回去睡觉。”

    军车无令不能入牙城,绛真搀着她步行回乐营。女墙下,乐伎奴婢们步履拖沓地往来,脸上带着盛会后的倦怠,在看见薛涛时才不禁兴奋,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节度府刚办过喜事?”薛涛问。

    “嗯。”绛真小心答道,“长安之围已解,圣上加节度使为检校司徒中书令,封南康郡王,刻纪功碑褒赐。”

    “哦,我走的时候是韦相公,回来就要称韦令公了,大喜。”薛涛冷淡地说。

    绛真迅速看她一眼:“你不要同节度使怄气!吃这样大亏,还不学乖些?”

    “呦,那不是薛阿姊吗?”凤鸣正和灼灼一同监督小婢子搬乐器,迎面撞见就说,“我专门抓这个差事来接阿姊,幸好接到。”凤鸣明亮喜庆的声音,在暗淡的黄昏里有些突兀。

    灼灼看着薛涛舒口气说:“我顺路看看你。”

    凤鸣上前亲热地拉住薛涛的手。

    “你们可都好?”薛涛疲倦地一笑。

    “我还不是照旧。”凤鸣喜盈盈的,“咦,你的脸怎么了?我还以为擦多了胭脂,倒挺好看。”

    薛涛摸摸脸颊,她的手脸都生了冻疮。

    灼灼冷道:“回去歇着吧,早说过乐伎就是下贱,不问缘由,就随意把人赶到那鬼地方。”

    绛真忙岔开话:“脸上擦些鹿角膏就好,我已经拿银铫子熬了好几天。”

    正说着,搬乐器的小婢们忽然都叉手行礼,众人回头一看,却是琪奴。

    “薛娘子,节度使请。”琪奴垂首,几个书僮远远立在他身后。

    凤鸣的笑顿时有些僵。

    薛涛对琪奴抬抬两臂:“就这样?恐怕不恭。”她穿着松州营伎都知给她的一件红粗布袍子。

    琪奴犹疑。方才韦皋提笔时,忽然唤了声薛涛,吓得笔墨上的乐伎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铺纸研墨。

    “晚上我来接您。”琪奴深深一揖。

    灼灼从鼻孔里“嗤”一声。

    细雨飘在琉璃灯罩上,像破碎的珠箔。薛涛沐浴换过旧时华裳,随琪奴走进藏器园。

    庭院如昔,韦皋常服襕衫,正在金涂银枝烛下读一本乐谱。

    回望边城的凄风苦雪,这一幕温暖、高雅,风雨不动安如山。薛涛的心像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僵立在那里。

    “骠国献来国乐,”韦皋抬头,好像昨天才见过她一样神态平常,“你看看。”

    薛涛愣住,这就是长途跋涉两个月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韦皋把乐谱递给小婢,示意她交予薛涛:“骠国王子舒难陀前日来成都,献出国乐十二曲,乐工三十五人。我看了,这些乐曲,演绎的是佛教经论之意。”

    说完,韦皋便提笔舔墨,在纸上写着什么。婢子叉手躬身立到一边,书僮悄悄进来添炭,扣上镂双鹤云纹铜罩又退出。室内静得只剩下铜漏迟缓的滴答。

    夜渐渐深了。

    薛涛捧乐谱立着,心中翻滚的爱恨、恐惧、悲愤哽在喉头,几次张嘴,就是作声不得。

    低头看乐谱,纸上奇丽、华美而又庄严的音乐,分明来自另一个世界。包围她的白檀香气也是另一个世界的,鎏金银枝烛的烛光也是,锦绣地衣也是,只有她像一只贸然闯入的又脏又累的孤鬼。

    韦皋停笔看她,那艳丽的颜色已被恐惧和长途跋涉的苍白替代,昔日生机飞动的小脸,此刻呈现出稀有的软弱。那几乎是一种可被认作“驯顺”的神情。

    “还像上回的南诏国乐一样,你拟几个曲名来。”韦皋启口和蔼道。

    拟曲名?薛涛不禁又一次愣住。她想起四五年前,南诏献来国乐,她也曾拟写曲名。她发明的字舞,还在长安麟德殿上受到帝王的赞美……那时她才十六岁,每天都像匹小白驹一样快活。

    “拟吧。”韦皋示意她坐。

    烛光下玉茧纸微微发亮,上面是韦皋优雅而劲健的书法,已经拟好了几个:《佛印》《涤烦》《孔雀王》……

    薛涛用满是冻疮的手提起笔。十几天前,她还挤在疯狂崩溃、浑身血腥气的前线将士中被他们灌酒取乐;昨天,她踏着一个人的鲜血走上寒冷的归途;今晚,她却在焚着白檀和沉香的房间里,为远道而来的国乐拟写曲名。

    松州和这里,必有一个是幻境。

    薛涛定定神,勉强写下《赞娑罗花》,《白鹤游》。

    “好了。”韦皋道。婢子收起纸笔退下。

    “这次的献曲我倒喜欢,叫乐营习得后,也送往长安罢。”韦皋说。

    薛涛抬起脸看他,“你回去歇着吧。”韦皋端起茶盏。

    立在阶下的琪奴忙躬身上前,给薛涛做势引路。

    薛涛再一次愣住了,停了一瞬,她猛然回身就走,没有施礼。琪奴轻轻哎了一声,见韦皋无事一般继续饮茶,忙闭住嘴。

    薛涛快步走着,夜风刮在滚热的脸颊上,又痒又刺。她已经领悟了韦皋的意思:一切照旧,只要她心悦诚服。

    而关于罚边松州,她的愤怒、疑惑、屈辱,他不想听,更不会给她什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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