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梦清,醒来时耳边只有窗下虫吟和金银酒器轻轻相撞的声音。薛涛扶着头起来,身上覆着的光滑织物落下,却是韦皋的银灰熟罗金线绣飞鹰披风。
一个小婢子站在她脚头,见她醒了,忙端过一玻璃盏洛神花汤,笑道:“节度使不叫人叫醒娘子,人都散了,请醒醒酒罢。”
薛涛嗓子里又热又干,拿过花汤一饮而尽。走出屏风四望,果然人已散尽,只余下浓烈酒香。席面杯盘狼藉,婢子们正在收拾。
绛真本不当此值,为等候薛涛,也在其中帮忙。她丢下酒杯过来问:“好些了吗?”
薛涛慵倦地打个哈欠,“没事,咱们回罢。”
薛涛以舞衣为题的三首诗,让节度府织造坊也出了风头,从此愈发奉承。应着节侯,那纱罗绸缎、缭绫锦绣的裙裳便流水不断地送来。
薛涛早嫌值服单调,遂自作主张,穿这些娇妍明丽的新服去上值,还得意与众人不同。此举自然招得其他乐伎侧目不忿,私下议论:“连莫愁都不敢如此张扬!”
但韦皋仿佛有意宽纵,在非正式场合,甚至容得薛涛与文官幕僚们高谈阔论。到了夏末秋初时候,出入节度府的文武官员已无人不知“薛涛”二字。
开始官员幕僚们只为韦皋高兴才凑趣应承她,时间久了,却真有几个年轻士子喜欢薛涛的天真热情爽朗有趣,与她诗歌唱和,做了朋友。
在熟识的官员幕僚中,薛涛又推水部郎中司空曙诗文第一,且人品贵重,磊落不凡。
那晚薛涛喝醉了酒,把司空曙的诗随意贬损了两句,再见时不免讪讪的。司空曙一生宦游,历经坎坷,已至暮年,哪会和一个女娃计较,倒与她论了几句诗律。薛涛顿时觉得这“大历才子”亲切近人,从此无事便去叨扰,大谈诗艺。
这天司空曙被她缠得受不了,便出个题目《风》,让她自己想去。薛涛得了题目,果然往庭园内慢慢走着,苦思冥想地作了又抹倒,抹倒了又作,终于作出一首自信能压倒他的,兴冲冲回去。谁知司空曙早回家去了,她只好往大堂来。
琪奴立在门侧,看见她微微一笑,推版门让她进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节度府大堂成了薛涛随意出入之地。她新服靓饰,昂头进入,其余乐伎垂首相让。
薛涛径自站到韦皋边上。
这一刻秋光和暖,厅内光线明润,丹桂香气阵阵袭人。风吹动她褪红花鸟纹长裙,那光滑细腻的丝罗凉凉吻着她的腿。阶下,往长安献乐的官员已返回蜀中,正在述职。
官员道,圣上阅整套南诏《奉圣乐舞》于麟德殿前,龙颜大悦,当场将曲谱赐予太常寺,永远留用。圣上还说,“字舞甚妙,《天南滇越俗》使朕足不出长安而可观异国文化,亦甚妙”。接着又盛赞韦皋“服南诏,摧吐蕃,抚平云南,怀柔八国”的政绩,令中书舍人拟赞,昭告天下。
听到“字舞甚妙”这四个字,薛涛立刻喜得一笑。韦皋看她一眼,笑道:“小妮子居然窥得圣意。”
揖首述职的官员顿住,一位幕僚见韦皋喜悦,忙笑道:“如今蜀中又多了佳话,节度使‘美人佐政’,可以风流千古!”
韦皋哈哈笑了。
述职毕,又有人汇报蜀中各地赋税事宜。这些年西川大治,诸郡县三年方一轮税,士工农商皆繁盛。韦皋批示完相关公文,又有人请拨今冬军中的衣粮。事毕,又有军官报告西北边界因羌马之利引起各族火拼。
待诸事都处理完后,韦皋挥退众人,饮一口金桂茶,捏捏眉心。回头见薛涛仍背手立在一旁,面上若有所待,便问:“你又有什么事?”
薛涛忙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将那页诗笺往青玉案上一放。韦皋不禁笑了,“又是什么新作?”
“司空郎中出的题目,要考我呢。”薛涛眨眨眼。
韦皋看去,却是一首题目为《风》的新鲜五言绝句:
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
林梢明淅沥,松径夜凄清。
他案牍劳累半日,忽阅首清新的小诗,整个人放松下来。二十个字,分别说出了风的香气,声音,以及有风的清晨、夜晚的感受,虽不是一流作品,但精致可喜。
他于是笑对薛涛道:“这诗司空曙却做不出来,从此你不叫薛涛,就叫‘画风手’吧。”
这话被节度府中文士幕僚传唱出去,立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见了薛涛便称“画风手”,她自是得意。
渐渐的,这美称与“美人佐政”四字一起传出成都,遍布西川。政界文坛,无人不知韦节度使身边的乐伎薛涛,以诗受知,深受宠爱。
薛涛享受着独有的自在,整日里观花赏月,醉酒吟诗,与文官幕僚对答酬唱,好像一个专职诗僚。
倏忽时近重阳,下值后,薛涛与绛真折各色**压平阴干做花笺玩,凤鸣等也在。忽然琪奴来请,说节度使叫赏画。
薛涛花笺才做了一半,嘴里答应,脚却没动,琪奴便立在一旁静候。
绛真见状,忙推她整妆理衣,又连连催促。薛涛收拾好了,走到月亮门下回头笑道:“花笺等我回来再做啊。”
凤鸣忙笑应:“放心,我们都在这候着,少了阿姊还有什么意思!”
到了节度府西厅,只见幕僚们在案前侍立,主位上除了韦皋,还坐着个骨骼英朗、气质桀骜的老头,都一同在看一幅图。
薛涛识得,此人乃是蜀中名画家王宰,年轻时就才华横溢,被汾阳王郭子仪招了女婿。他性情清傲,终身不仕,自谓嵇康一类人物,“天子呼来不上船”,对韦皋也懒散傲慢。
韦皋爱才,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待以客礼。王宰方取中韦皋的英武雅重,与他来往起来。节度府大堂正中那幅《蜀道图》,嵯峨险峻,如移造化,便是他的作品。
薛涛接过乐伎手中的茶盏奉给韦皋,也立在一边看。
那是一幅青绿山水,画的是斛石山,峰叠千重,风来四面,令人神清意爽,薛涛不禁赞道:“好山!”
王宰听了蹙眉翻个白眼,也不看薛涛便自语:“妇人女子,见过几座名山,就说‘好山’,懂得什么好坏!”
薛涛结舌。她从长安来蜀,当然见过大唐壮丽山河,可惜年纪太小,都记不清了。眉州山水提不上名头,来成都后被关进乐营,除了合江园哪儿都没去过。韦皋出行远游没有带内眷乐伎的习惯,只有奴子、书僮幕僚随行侍奉,想到此处,她不禁闷闷不乐。
韦皋见状一笑,对王宰道:“这画可叫我等了半年罢?还忍着没敢催。真是杜工部说你的,‘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但依我看,这幅不若《蜀道图》远矣。”
王宰一听急了:“怎么不如《蜀道图》?难道我就没有更好的了?十日后,我再拿一幅《临江松》来,一块上你家大堂比较!”
韦皋笑道:“甚好。”
一时赏完画,王宰告辞,韦皋更衣,预备赴成都尹府的晚宴。薛涛追上去牵住衣袖说:“节度使下次外出,能带着我吗?您也听见了,那王宰老头儿奚落我。”说着,满脸气苦。
周围书僮、奴子都埋头笑,韦皋也不禁笑了:“好。”说罢拂袖去了。
第二天傍晚才下值,薛涛嫌坐车闷,骑韦皋送她的紫连钱白马回乐营。时已深秋,但成都气候温润,紫薇、木槿盛开如紫烟,似乎不过是将春天删减了一番,仍然宜人。
薛涛慢慢骑着,后面跟着两个奴子,迎面行来一队军健,薛涛将马头一侧避开他们,两眼只顾看秋空秋云无际。路尽头,天际云堆中渐起一弯新月。
忽有人持马鞭在前一拦,薛涛一勒马,吃惊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韦臧孙。
“薛涛,见了我,还不下马施礼?”韦臧孙高高在马上说。
薛涛懒得理他,淡道:“韦少尉。”平着脸就要下马。
“免了。”韦臧孙控着缰绳说,“我问你,在府内当着我伯父的面我几次给你说话,你竟敢装没听见?你什么心思?跟那些低品寒士,你倒有说有笑的。怎么,伯父给你些好脸色,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薛涛在马上挺直腰背道:“不敢。”
“这副样子,还说不敢!”韦臧孙高声。他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听说你被王宰那老头子奚落了,笑话你妇人女子,没出过门?”
薛涛登时蹙了眉,瞪他一眼打马便走。
韦臧孙见她动气,反而高兴起来,笑道:“喂,那我带你出门去,怎么样?”
薛涛答:“不怎么样。”
“咦,你这狂……”韦臧孙正要骂她,转念一想,最近着实无聊出鸟来,家中的婢子家妓也好,牙城外的罗转转、段红红也罢,都太缠人,动不动就粉泪长流,时哭时笑,腻味死了,倒不如薛涛有趣。便忍忍道:“斛石山,去不去?我连王宰那老儿在哪里观景都知道,千翠峰嘛!”
薛涛不由心内一动,韦臧孙得意地将马一鞭:“重阳节,我在乐营门口接你,你那些姊妹尽可以带上,我做东,谁也亏待不了。别说你要求着伯父同去祭山,闷死你。”说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