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凤鸣练唱回来,薛涛已洗漱了,光脚盘坐在榻上读一本旧诗。凤鸣看屋内,别的没变,就多了许多诗集书册,不由诧异:“呦,一个女娃还学诗?”
“嗯。”薛涛的脸仍埋在书页里。
凤鸣看看书封摇头说:“李白也没做到高品,老了穷困潦倒,听说最后捞月亮掉水里淹死了,这死法岂不可笑?”
薛涛不禁抬起脸,凤鸣还继续说:“后天中和节,我要给节度使献《中和乐舞辞词》。那是天子御诗,写得不比李白差,唱起来才叫尊贵荣耀。”
薛涛马上嗤鼻道:“皇帝哪有好诗,我知道这《中和乐舞辞词》,不过是些物华仲春、乾坤昭泰的滥调,没有一点真情,怎能跟李太白相比!”
凤鸣尴尬地住口。
薛涛放下书认真说道:“刚才你说,一个女娃还学诗,女娃怎么了?因为我朝选士要考诗赋,男子就都去学,愁死了多少蠢才!女子作诗比男子好的,多着呢。比如《诗经》时的庄姜,汉代的班婕妤、蔡文姬、卓文君,我朝的上官婉儿、李冶。”
薛涛看着窗外檐下摇晃的风灯,忽而笑了,问凤鸣:“你在长安时逛过灯会吗?”
凤鸣一听不禁扬声笑答:“怎么没逛过,只不过那时我家家法大,出个门一群奴子围得人气也喘不过来,还有两个傻乎乎的昆仑奴。所以,虽然年年都逛,却一点意思也没有,倒是家里的各色花灯点起来总有好几百盏,在家看也一样。”
薛涛点点头,也笑说:“我家人少,但都爱热闹,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大家早早就往皇城朱雀门候着。到了晚上,天子就登城楼了。我那会儿还抱在阿耶手里,就看见天子身边一大群华丽的美人里,有个穿女冠道袍的奇怪女子。我阿耶说,那就是李冶,因为诗写得好被天子礼遇入宫的。我喜欢她的《寄校书七兄》。”
“哦——”,凤鸣打断她,嗤笑道:“所以你也想学她,因诗入宫,被皇帝选中了。薛阿姊长得也算好看,将来‘苟富贵,无相忘’啊!”说着,掩不住满面讥讽。
薛涛偏头想想:“我没这么想过,我学诗只因为喜欢。”
凤鸣撇嘴一笑,起身洗脸傅粉,薛涛继续读李白。
两天后的中和节,薛涛第一次踏进西川节度府。
这是天子李适新设的节日,二月初一,在上元之后,上巳之前,正是光景最美好的早春。
清晨晨光初现,节度府院在川西平原上庄重地铺开,令薛涛觉得自己很小。建筑群严整而肃穆,蜀地丰茂参天、四季不凋的林竹花卉又为它增添了几分深邃和幽雅。
正堂斗拱雄健,出檐深远,朱柱莲基,是加封仪式的所在地。她立在广场角落,万里云罗下,碧琉璃屋瓦依旧一片耀目晶莹。
坐北朝南的正堂丹墀上置着两只大铜鼎,袅袅散着香烟。堂前一张阔长的青玉几案,两边顺丹墀雁翅列下数十张朱漆几案,每张几案后,都垂手侍立着宝髻高耸的乐伎。
备舞的乐伎则挤在东西甬道里,很安静,没有一点娇脆的轻咳或一声珠玉的碰撞,连薛涛都能感到她们的紧张。
她深吸口气看向天空,燕子,终于有一样她熟悉的东西,那灵巧的鸟儿正欢悦地漫天滑行。这时忽有人搡她一把:“别站这。”
薛涛回身一看,却是灼灼。不远处,一队乐官正神情严肃地向她走来。薛涛连忙藏到高台后,想谢灼灼,她却已插回乐舞队伍,满眼粉面朱唇、仙袂飘举,哪里还认得出来。
忽然鼓乐大起,原来吉时已到。蜀地文官武将们鱼贯入坐,皆着公服,满目浅绯轻碧。接着,一位身着紫色鹘衔绶带将军袍的中年男人从幽深的大堂稳稳走出,两侧军健佩剑相随。
太远了,薛涛看不清他的脸容,但那副群星拱月、不怒自威的派头却使她立刻明白,那便是西川主人——节度使韦皋。
钟鼓悠扬,表演雅舞的朱裙乐伎长袖婀娜;香雾袅袅,宫中来使高捧着御赐春衣与镂牙尺。
“以中和届节,庆赐申恩,当昼夜平分之时,颁度量合同之令!”紫衣内官尖声唱罢,方念圣旨,加封韦皋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国相职遥遥辅佐天子。
韦皋拜领圣旨,西川官员纷纷起立拜贺,同称“相国”。
场中军健同时击鼓为《破阵乐》,杀伐勇武的气氛中,俳优们领着大象、犀牛入场。薛涛上次看大象,还是幼年在长安时,记忆已模糊了。
终于该灼灼等备舞乐伎入场了,她们环珮玎珰,穿着女冠道袍式绯色舞裙,群舞《八卦随意舞》。凤鸣们则合唱天子所作的《中和乐舞辞词》:
芳岁肇佳节,物华当仲春。
乾坤既昭泰,烟景含氤氲。
……
朦胧中铜漏将尽,夜宴方散。灼灼凤鸣冒着春寒归来,薛涛已睡下,趴在榻上揉眼睛:“要茶吗?水瓶插在炉灰里,还温着。”
凤鸣边卸妆边抱怨:“真是受够胡都知,深更半夜,哪还用得着这么多人。非要统统立在那里不许睡觉。”
“谁是胡都知?”薛涛问。
“一个胡人女乐官!姓阿失那,总把‘打死你们有罪,打伤勿论’挂在嘴上的那个。”凤鸣说。
薛涛想起在苟内官那儿见到的胡人妇女,想必就是她。
灼灼倒茶一气喝了:“狗屁,她打我试试?”撂下杯子又骂:“一个东川来的陪戎副尉,九品下的滥职,也配遣我唱歌跳舞!出门也不照照镜子!”
薛涛一看,灼灼醉得两眼圈都红了,不禁问:“怎么?有人欺负你吗?”
灼灼冷笑:“谁敢欺负我?叫我灌得抬着出府去了,明日等着挨军棍吧。”
凤鸣对铜镜闲闲笑道:“谁不知道王灼灼的手段,我就不行,安静坐那就好。”
灼灼登时上前指住她:“少装,你是安静坐着,坐在成都府尹手边动都不动。也不嫌他快六十的人,黄土都埋到脖子了。”
凤鸣变色。薛涛刷地掀被坐了起来:“侍宴和歌舞一样,都是乐伎的本职而已,何必相互轻贱?”
两人却不理她,继续互相指责进了乐营还装高贵之类。
薛涛默然躺下。良久,灯烛暗下,凤灼两个吵完睡了,她还醒着。白天激动人心的场景陡然落幕,她今后生活的真实场景被推到眼前,这真实可并不愉快。
她不禁翻来覆去,叹了几口气,慢慢双目交睫,好容易打个盹儿,却又被低沉的轰隆声惊醒。她睁大眼细听,原来是春雷,从很远的天上传到大地,又从大地传到她枕畔来了。
唧啾啾,檐下一只鸟也惊醒了,叫声听起来怯怯的,似乎不确定天亮了没有。但是远远的又一声啾啾,有一只鸟回应了它。于是它放心地叫出滴溜溜一串鸣叫,两只鸟便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乐营的鸟都唤起来了。
薛涛不禁微笑,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凤鸣和灼灼已领了中和节的赏赐回来。一人一丈红绡,二枝莲蓬金涂银簪。
薛涛披上红夹襦笑说:“乐营上千的人,每人两枝银簪,节度使真阔气。”
她的诗书在眉州颇有名气,许多士子官员都喜欢她的笔墨,他们每得一纸都有馈赠,因此,阿耶去世后她和母亲才不至于太过拮据。但比起节度使的赏赐,那些馈赠就寒酸多了。
“如今的天下,韦节度使不阔气谁阔气?连天子还仰仗西川的税赋呢。节度使对军中赏赐更多,普通军士婚嫁,都是男给锦衣,女给银涂衣,各赐万钱,死丧也有抚恤。”凤鸣笑说。
薛涛想起昨天的盛况,觉得凤鸣所言不虚。
凤鸣拿扫帚洒扫屋内,继续笑道:“我来了这几年,听说成都越来越繁华,都越过长安,仅次于扬州了,真想出牙城逛逛。”
薛涛一听喜道:“真的,咱们什么时候出去逛呢?”
灼灼把红绡银簪往箱内一扔:“下辈子吧。”
薛涛忙闭上嘴巴。她已经知道,凤鸣和灼灼都是犯罪之家籍没来的,入在官奴婢册中,没有特殊情由,她们终生都不能踏出乐营一步。她自己虽可以在成都城内走动,然而举目无亲,一个人又上哪去呢?
大家沉默下来。薛涛换个话题:“大节一过,擅才们闲了,从明天起,我得开始跟他们学做一个乐伎。”
灼灼懒懒说道:“有什么学的,无非是唱歌、跳舞、乐器这老三样,学得再好也是给人当猴耍。”
“开头太迟,一辈子也别想露脸领舞!”
第一天学舞,擅才就这样说薛涛。旁边几个六七岁刚梳鬟的小乐伎都捂嘴笑。
薛涛尴尬地停下舞步,她只跟父亲学过几年古琴,跳舞完全不会。但她觉得自己懂得音乐,雅乐令人瞬间进入庙堂,俗乐可爱可亲,“小垂手”美妙如江南春日,“拓枝”、“胡旋”则像沙漠里疯狂回旋的风。
薛涛没有去过沙漠,想象里是金色的,干燥的,风一吹漫天金沙,就像拓枝舞裙上无数瑟瑟金玲。
如此习歌学舞过了春天,庭院牡丹盛放时,节度使韦皋大排了一次宴席。薛涛有幸在软舞队伍尾巴上凑个数,连宾客面长面短都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