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丁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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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一次Mori与盛夏的收购案,夏承司最初有三个计划。
PlanC,大幅度放债券,提股票价格,与Mori打持久战。这个计划安全系数是最高的,但对盛夏的亏损也非常大。一旦实施,整个企业会元气大伤最少五年。
PlanB,先使用反收购政策抬高收购成本,再利用媒体全球性炒作,让所有人知道盛夏股票暴跌,但Mori还是有很大兴趣。那么,人们都会产生盛夏股票被低估的心理作用,都会来买股票,如此一来,盛夏的收购成本就会高到Mori无法收购。这个计划是很安全又没有损失的,原本是夏承司最想采用的策略,但得知森川光的身份以后,他知道Mori的收购计划是志在必得,一旦盛夏股票价位恢复正常,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下一次他们准备有多充分,就无从得知了。
所以,他最终执行了PlanA。
他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正在下非常危险的一步棋,因为Mori那边到底有多少资金,他并不了解。他花了很多心思去研究森川岛治也的背景,发现他是一个性格残忍的性情中人。他们家族虽是黑道,却有一种名门贵族的尊严。从森川种种不惜代价报复仇人的历史来看,夏承司基本已在心中笃定,这个人很可怕,但他不懂商业,不会亲自操作商业,也不会有钱到可以轻松收购盛夏。
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好好睡觉,就是在精心策划如何把盛夏的负债提到最高。之后,如他所料,Mori一口气吃了个大胖子,资金出现了问题。他们无法合并盛夏的利润报表,无法利用盛夏的充足现金还清债务。而且,在盛夏债务激增之后,他们的亲家柯氏音乐还暗中操作,限制了Mori控股。
最后,Mori自相矛盾,只有逼自己把盛夏吐出来。
夏承司去美国的一个月,总共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见刘先生。第二件事就是筹款——这些年他在美国放置了许多不动产,在那边也有一些私底下接触的合作方,这些都是夏明诚不知道的。原本是用来对付夏明诚的资金,没想到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用上了。
收购消息发布出去的当天下午,夏承司坐在车上,听助理在旁边向他汇报:“夏先生,如果想要避开收购税款,我们必须在明年二月之前完成交易。董事长让我转达您,越快收购越好。”
这一回面临这么大的灾难,父亲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遇到有好处的事反倒第一时间出来指挥人了。夏承司有些怠倦地说道:“告诉他,如果想100%控股,计划必须得严密,再给我一个月时间。”
夏承司想,如果父亲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恐怕脸上的表情会有趣得很。保镖下来为他开门,他抖了抖自己的风衣,径直朝面前的绿色山丘上走去。在那半山腰上,有一个大型亚洲博物馆,门口立着一块孤零零的文化交流纪念碑。这里的草坪都经过精心修剪,石头铺制的地面留下了时代的气息。二十多年前,当人们的生活里还没有被各种电子产品和新兴的娱乐方式充斥,这里曾经是文人雅士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因此,哪怕是在它已经没落的现今,它浑身也散发着不允许新生文化抹去的威严。这座建筑的设计师来自日本京都,他在门前的石碑上献词上刻下了丁尼生诗篇《尤利西斯》:“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在这段话的下方,刻着世界各国赞助者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很特别——夏美咲。
很显然,美咲是一个日本女子名,但夏却是一个中文姓氏。夏承司很快看见这个名字,然后转头,对早已站在这里许久的人说道:“在这里,是不是突然有了思乡情怀?”
旁边拿着外套的男子望着石碑上的诗篇,答非所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不重要。但我能很确定地告诉你,如果爸知道你的存在,他一定会比任何人都乐于接纳你。”
“不需要他的接纳。”
“他与你母亲的感情是他们的事,这不影响他和你的父子情。而且,我觉得你母亲也是非常希望你与他相认的。不然,她不会在你的名字上留下这个名字。”夏承司拿出一份重新打印的亲子鉴定报告,把它递到对方的手里。在最上面的名字“森川光HikariMorikawa”后面,还有一个括号,里面写着:夏之光。
森川光看着报告上面自己五岁的照片。那时的他就和普通的日本小男孩一样,长着小小的瓜子脸,刘海和两鬓的头发都很长,眼睛却大得不像日本人。照片上的他笑得如此灿烂,真的就像是夏季的第一缕阳光。
“她如果不希望你们相认,也不会过了这么多年,才中文写了这封信,再想尽办法寄给父亲。”夏承司又递给森川光一封打印的手写信。
“她不在了。”森川光没有看那封信,好像是对内容已经了如指掌,“我七岁那一年,她就已经生病去世了。”
“那……这封信是?”
“是我五岁的时候写的。那时候她已经被我外公关起来了,没机会寄出去。因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见了她,都会被弄瞎眼睛,除了外公最信任的大女儿。所以,她把信放在我大姨那里,希望有朝一日这封信能寄给那个男人。可是,大姨很听外公话,不愿意这两个人再有联系。前两年,她会背着外公把它寄出来,大概是因为母亲逝世二十周年一到,她就终于想通了。”
说到这里,森川光低头看了一下那封信,眼眶终于湿润了:
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到顺利寄到你那里。
现在无法接触外界的我,也不知道你过着怎样的日子。
这些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会再去亚洲文化博物馆吗?
那可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呢。
到现在还记得啊,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啊,以后大概会麻烦他了”的感觉。
对了,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宝宝,他的名字叫做光。
夏之光。
夏季的第一缕阳光。
真希望光能你们有机会见面。
真希望听我们的小光叫你一声“爸爸”。
请你一定要等我们。
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
美咲
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具体长成什么样子,森川光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她站在樱花飘落的庭院中,饱含泪水对他笑着,跪在地上抱住了他。她身材纤瘦,皮肤白皙,有漂亮修长的手指和深黑的长头发。虽然那一天,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却每时每刻都面带微笑。她蹲下来摸着他的头,一直重复地叫他“Hikari”,叫了一会儿,又告诉他:“Hikari也要叫Guang,这是中文的读法。以后一定要学好中文,这样才能和爸爸说话。还有,爸爸喜欢古典乐,所以光要把钢琴也弹好,好吗?”从此以后,母亲那张日益模糊的容颜,就变成了他后来二十多年黑暗生活中所能记住的,最后的画面。
十年后的一个早上,他生了一场大病,做了一场陈旧的梦。他梦到了母亲在樱花树下转过身的样子。醒来以后他恍然发现,她已经离世七年了。他在黑暗中询问在身边照料自己的大姨,妈妈是什么样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大姨抚摸他高烧未退的额头,带着鼻音说,美咲几乎和光长得一模一样,脸蛋也像,手指也像,而且,也总是面带微笑。
——那时的自己仍旧年少,不懂悲伤与寂寞的滋味。所以,也不懂大姨的眼泪。他只知道,梦里的母亲让他第一次有了叫做“怀念”的感觉。
想到这里,再看着母亲的字迹,森川光抬起头往天上看了一会儿,令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一些。他看着石碑上的“夏美咲”,无奈地笑了一下:“可能对母亲而言最美好的事,就是她到离世都不知道那个男人已经结过婚了,而且,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虽然知道夏明诚一直很花心,但夏承司从来没想过,父亲竟可以做到这个程度。他不愿意为父亲辩解,只是平静地交代:“如果你愿意回来,这个家永远欢迎你。你不再计较父亲做的错事,我们也不计较你做的错事。”
“夏先生,在这方面,你还真是天真得有些可爱呢。我是森川氏的人,你认为我有哪一点像你们了?”森川光笑了一下,“今天我来见你,可不是为了来和你兄弟相认。只是想告诉你,以我外公的个性,他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了解。谢谢提醒。”
“别误会。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小诗。”森川光把手里的外套重新披好,转身走下台阶,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十月三十日是她生日,记得要去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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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一年的10月30日不仅是裴诗裴曲的生日,还是夏娜和柯泽举办婚礼的日子。想到自己的生日充斥着夏娜的喜事,裴诗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已经想好了,生日哪里都不去,就和去年一样,跟弟弟在家里一起吃两个人的生日蛋糕。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去订蛋糕,就接到了夏承司的电话。
“喂。”她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机说道。
“喂,阿诗么?是我,夏承司。”
夏承司的电话好像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只要在听筒里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没法同时做别的事——除了转一转头发,挠一挠床单,揉一揉发烫的脸蛋。这一刻,听见他自报姓名,她更是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成蜂蜜糖浆做的,又黏又软又烫。她不由自主把整个身体都扔到床上,把半边脸埋进被子里:“嗯,我知道……我有你电话。”
“这个月三十号你有安排吗?”
听见这个问题,她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暂时没有。”
“那你跟我去参加娜娜的婚礼吧,我没有女伴。”
“……”裴诗很想扔出“再见”两个字,但一想到可以见到他,又觉得浪费这个机会很可惜,于是硬邦邦地说道,“我不能在那待太久,晚上还有别的安排。”
“好。到时候我送你。因为第二天白天娜娜的婚礼要我过去帮忙,大概会没时间过来……”
“没事没事,我自己去就好。”以前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为什么现在会变得这么好?难道他真的对自己……
“那不行,我一定要过来的。但白天时间太赶了,我29号晚上过来接你,你在我家先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吧。”
“也可以。”
因为一直在留意他的声音,所以不论话题内容是什么,她都需要多花一两秒去反应。这一回回答了有一会儿,她才理解了话里的意思,惊讶道:“什么?到你家?!”
“放心,到时候你住我的房间,我去客房睡。”
夏承司到底是怎么了……
恋爱真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它可以让一个很聪明的人思考一个愚蠢的问题一整天,而且还非常心甘情愿。就这一通短短的电话,已经让裴诗胡思乱想了一整天,甚至连练琴的时候都会突然停下来,用力拍打自己的眼睛,像是想把无穷无尽的尴尬从脑袋里打出去。
像浆糊一样的脑袋,直到晚上才变得清醒了一些。天气预报说这个晚上会下雨,裴诗摸着黑跑到阳台上去收衣服。从晾衣架上取下一件衬衫的时候,它卡在了两个杆子中间,她用力拽了一下,就听见黑暗里响起扣子掉地的声音。她拿出手机当电筒在地上找了一会儿,却不小心踩碎了一个小东西。听见这么清脆的破碎声,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把那个东西捡起来看——那确实是刚才掉落的扣子,但扣子裂开以后,里面却是纳米技术做成的电子线路。把它翻来覆去观察了半晌,她想起了夏承司曾经跟她说过的监听器问题。
原来,森川的人把窃听器都放在了衣服扣子里,而且还是绝对密封防水的。她赶紧放下衣服,回房间把所有带扣子的衣服都拿出来检查。果然,只要是正装上的扣子,弄碎了以后里面都有同样的电子线路。她立刻开始回想和夏承司过夜的那个晚上……呼,还好,那天穿的衣服没扣子。
没过多久,电话响了起来。她心不在焉地接听了电话,那边传来裕太的声音:“诗诗,不止扣子里有,我们给你的公文包、笔头上、文件夹的扣子里也有哦。”
裴诗无语了。裕太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做的?他怎么可以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跟她说着这么过分的事实?她闭着眼,把火气压了下去:“你让森川光接电话。”
“森川少爷说他不在。”
“……你在卖萌吗?让他接电话!”
“好、好可怕……”裕太健气十足的声音飘远了一些,随后就换成了一个温润又悦耳的声音,“小诗,你找我?”
“所以,我们的相识就是一场骗局,是么?窃听器、利用、弄断手、隐瞒身份……还有什么事,都一口气告诉我吧。”
“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们究竟是怎样的组织,你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你在与外公交易的时候,应该就做好会面对这些事情的准备。”
“包括弄断我的手?”裴诗低头看着自己活动的左手手指,“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明明取得我的信任,并不需要弄断我的手,你们却还是做了多余的事,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中。”有几秒钟,电话那一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导致裴诗以为是断掉了,但他最终还是继续说道,“如果我说,是有人拜托我弄断你的手,才会完成和我的交易,你相信么?”
“哦,那个人一定很不希望我拉小提琴。”
“对。而且,这个人你并不陌生。”
像被人抽了脊骨骨髓一样,裴诗觉得背上一阵空虚:“是什么人?……不,别告诉我。你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开脱,我不会相信你的。”
“你不知道也比较好。”森川光吐了一口气,“如果你知道是谁,肯定会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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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就到了29号。再三确定裴曲不想参加夏娜婚礼后,裴诗决定第二天早点结束回家和他一起过生日。吃过晚饭后,裴诗在化妆镜、衣柜前、洗手间徘徊了接近两个小时,突然听见夏承司在楼下的喇叭声,她赶紧发了一个消息给他,让他到裴曲看不到的地方等自己。然后,她带着换洗的衣物和化妆包,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跟裴曲说道:“小曲,我去一个女朋友家里玩,明天婚礼结束后回来找你。”
“好。”裴曲弯着眼睛笑了笑,“玩开心啊。”
看见弟弟这么纯真的眼神,裴诗觉得在12点前就离开,良心很过意不去——小曲,姐姐明年一定陪你,今年就让我重色轻弟一次吧。她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在拐弯处看见站在副驾门前的夏承司。他好像是刚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身上还穿着西装。还离他有一段距离,她已先摇摇手:“不好意思,久等了。”
看见她过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颇为绅士的笑意:“阿诗,好久不见。”然后搂着她的腰,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为她拉开了车门。
她没什么反应,但直到坐进副驾,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