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春用盘子端了药进来,示意斓丹接过去,“烫,弄凉点儿给他喝。”他横眉立目地说,还是一副谁都欠他三百吊的样子。
斓丹赶忙接过去,放在桌上不停用勺子搅动。
葛春走到床边,掀开申屠锐身上的薄被,拆去伤口上的纱布,皱眉仔仔细细地看,又上了遍药,再包起来的时候,脸色还是很不好。
斓丹用手摸着碗上的温度,觉得差不多了,端到床边也不敢冒然喂,小心翼翼地问旁边的葛春,“可以了吗?”
葛春眼睛又一瞪,哼道:“可不可以也要问我?你不会先尝尝?”
这个责备还真是无法回口,斓丹也觉得自己理亏,赶紧舀起一小口尝了尝,整张脸都皱起来,咂了几下嘴,倒不是因为烫,实在是太苦了,比刚才太后赐她的“毒”都苦。
葛春看着,表情倒是愉快起来,斓丹准备喂药前偷瞟他一眼,没想到就看见这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其实她一直觉得葛春最不像医者的一点就是——他太没悲天悯人的情怀了,他对自己医治的病患全都没有好脸色,好态度,大多时候还很不耐烦。以前她以为他就对她这样,没想到他看申屠锐也是一脸严苛,活像债主。
“以后他的药,饭菜,你都要先尝!”葛春又沉下脸,“想他死的人那么多,真被毒死了,别人还以为是我没把他救回来,我背个黑锅。”
斓丹闻言,心里一凛,过去的三天里她焦灼万分,昏昏沉沉,满脑子全是申屠锐是不是还活着,其他的事竟然一点儿都没顾上想。致命的冷箭是谁安排的根本不难猜,潼野城里的各路势力虽然看起来纷乱,其实主子只有三位,想要申屠锐命的,也只有申屠铖了。他一计不成,自然还有后手,既然已经变相撕破脸皮,他已经不太可能让申屠锐活着离开潼野了。难怪门外重兵把守,是怕申屠铖硬来吧?她沉重地点点头,看来不光是申屠锐的伤势令人担忧,整个潼野都在巨大的变局之中。
斓丹的心竟然莫名地软甜了一下,申屠锐为了她,真算舍弃全部身家——多年的苦心谋划,差点儿在那一瞬间倾覆崩塌。
“喂药吧。”葛春催促道。
斓丹回过神来,暗暗唾弃了自己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小女儿心思。她把药凑到申屠锐唇边,舀了一勺,轻轻撬开他的唇齿灌了下去。
申屠锐突然一呛,药虽然喝了下去,嘴巴却紧紧抿起,斓丹再喂不下去第二勺。
她又苦着脸求助地看葛春,他正一脸狰狞冷笑,“这小子果然好一点儿了,知道药苦了。”看斓丹实在喂不下去,葛春森森一笑,亲自上手一捏申屠锐的下巴,正捏在关节上,硬逼着申屠锐张开嘴,他十分解气,吩咐斓丹,“给我灌!”
斓丹心疼,又不好抱怨,偷偷翻着白眼给申屠锐灌药,申屠锐虽然发烧昏沉,还是很犟,灌进去的药也闹脾气不咽,顺着嘴角淌出来。
斓丹手忙脚乱帮他擦,烦恼道:“他喝不下去怎么办?要不再多熬一些往下灌,多少还是能咽下去点儿的。”
葛春发火,“混账!这药里多少好东西!多熬一些?你口气倒大!那些珍奇好药只够最危险这几天,多一滴也没有!”骂着更生气了,一指斓丹,“你先喝,嘴对嘴给他喂,闷住气,我看他咽不咽!”斓丹不好意思,为难不动,葛春就更火了,恨不得推斓丹一把,“快点!药凉了力量就弱了,你还想不想他好起来?”
这话正触斓丹的心坎,脸色一寒,凛然仰头就喝了半碗药,扶着申屠锐的头就亲上去。
葛春还在旁边指手画脚地说:“把他鼻子捏住!”
斓丹也豁出去了,非常豪迈地吻住申屠锐,手还捏着他的鼻子,申屠锐呼吸受阻,一挣扎,一口药顺利地咽下去,他眉头瞬间拧紧,身体轻微动了动,想要努力摆脱。斓丹也没给他机会,把碗底的药第二口全干了,又依样画葫芦给他灌下去。第二口实在太多,申屠锐被呛得重重咳嗽一声,眼睛猛然睁开——斓丹正在他面前不远处怨念的擦嘴,被他这么一瞪,心虚地傻住,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看着。
申屠锐长吐一口气,终于缓过来,眼睛又瞬间闭上,继续昏迷。
斓丹也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继续擦嘴,等他醒了……她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依他的性子,不把心里的怨气全发散完了是不会给她好脸的。她叹了口气,绞了块热帕子,给他擦脸擦身,把灌药弄脏的地方都清理干净。
葛春这才又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翻了翻他的眼皮,冷笑两声:“看来是彻底缓过来了,看人下菜碟的东西!”说着愤愤拂袖而去。
斓丹低头细看他,彻底缓过来了?脸色还是那么白,嘴唇还是没血色,烧也继续发,怎么看出好转来的啊?她怀疑是不是自己被葛春影响,总觉得他的神情平和起来,躺在那里有了点儿安详的意思,可细看还是生气衰微,面无表情么。
这时太后的随身宫女进房来,也仔细看了申屠锐一会儿,这才向斓丹点点头,“太后叫你,跟我来吧。”
斓丹一愣,叫她?有什么事呢?
走到门外,斓丹有点吃惊,天色竟然已经擦黑,她觉得短暂,只是因为时间流逝得快而已。
将军府里没有点灯,用几只铁镬架起火堆,熊熊火焰把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如白昼。往正堂去的一路上,重甲士兵并肩林立,神情肃穆一动不动,气氛也极其沉重,斓丹从他们面前走过,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莫名紧张。正堂大门紧闭,门外更是层层重兵,这么多人集中在这儿,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有火堆发出绵密的噼啪声。
苏易明也顶盔带甲地亲自守在那里,斓丹走过他身旁的时候,苏易明冲她皱皱眉,似乎暗示什么。
斓丹心里疑惑,这种情况下也不好问,只得闷闷地跟着宫女走到厅堂门口。
“太后娘娘,已经替您看过燕王殿下,殿下大为好转,浮朱姑娘也遵旨前来,正在堂前侯见。”宫女朗声向门里回禀道。
停了一会儿,门里才传来太后慢悠悠的声音,“让她进来。”
宫女为斓丹推开门,示意她进去,厅里的灯光并不亮,只有三五盏烛台,因为暗于屋外,火堆便把兵士的影子都映照窗纸上,火光摇曳,成排的影子也轻轻晃动,有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
厅里摆着一桌酒菜,只有申屠铖和太后两人对坐,连个倒酒的下人也没留,他们既不交谈,也不动筷,甚至也不看对方。
“坐吧。”太后淡淡一指自己身边的座位,斓丹依言垂首入座。
“叫她来干什么?”申屠铖微微皱了下眉,有些不满。
太后笑笑,“有些话,不便当着锐儿说,又想让他知道,只有叫萧斓丹来听着。”
申屠铖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嘲笑还是不在乎,没有再说什么。
“而且,你和她不是还有话没说清楚么,正好大家畅所欲言,冰释前嫌就算了,倒是痛快痛快,别再憋在心里。”太后不改往昔直白,爽气一笑。
申屠铖看了看斓丹,叹道:“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斓丹本有些局促,听了这话,反而安稳起来,也淡然一笑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太后听了,自己呵呵笑了一会儿,摇头叹息,嘲讽意味十足道:“果然是没缘分。”边笑边拿起酒壶,亲自为申屠铖和斓丹倒了一杯,“今天你们俩应该干一杯,过去的事就真的彻底过去了。”
申屠铖高深莫测地微笑,看着酒杯没动。
“怎么?怕我下毒?”太后手按在酒壶上,看着申屠铖挑眉一笑,她本容貌姣美,笑得有些恶意的时候,看上去很俏皮,显得更加年轻,若不是知道她是申屠锐的母亲,只看面相真会把她当成他的姐姐。
斓丹眨了下眼,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对申屠铖的鄙夷又重新冒了出来。
申屠铖见她喝了,这才缓缓端起杯子,还是没有爽快喝下,笑着说:“母后,今时今日,我对你……也不是很放心了。”
太后听了,笑容加深,“既然斓丹已经把酒喝了,那就再说几句助兴的话,你……”她歪着头,幸灾乐祸地看着斓丹,“你什么时候不再喜欢他了?知道他骗你,还是他下旨杀你?”
斓丹垂眼一笑,“都不是。”
“哦?”太后瞪眼,很好奇地看着她,表情愉快。
申屠铖端着杯子,却不再维持微笑,双眉紧蹙地看着斓丹。
“是……”斓丹抬头,看着远处的烛光,陷入回忆般轻缓地说,“是斩首那个寒风刺骨的雪天,他也没来送我一送,从那时候,我的心里就再也没有他了。”
“嗯。”太后点头,有些感慨,“女人不到死前最后一刻,是不会醒的,可以说是傻,也可以说是痴。那……如果他来相送,又会如何?”
斓丹平淡释然地笑了笑,“我会原谅他。”
申屠铖的手极其轻微地抖了抖,随即把酒一饮而尽,他鏖战归来没人相迎的时候,真的很渴求一个能真心待他的人,其实他身边从来不缺,只是他一个个的错过了。他伸手拿过太后手里的酒壶,又给自己和斓丹倒了一杯,声音发涩地问道,“如果我当初去了,结果会有什么改变?”
斓丹觉得他这话可笑至极,“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不过……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接受了申屠锐。”
申屠铖干笑一声,又喝干了酒,自我安慰般一撇嘴,“那就好,如果结局还是如此,我就不用遗憾了。”
斓丹正要喝,被太后按住手,太后看着申屠铖啧啧摇头,嫌弃道:“你果然一点儿都不懂人心。”
申屠铖不服,冷笑反问:“我不懂人心?”他可是靠一路谋算人心,才成功走到这一步的,这一步是问鼎天下的至高之处,他不懂人心?笑话!
“你不懂。”太后沉下脸,看着申屠铖的眼神那么冷,“因为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你的天下太小了,所以你也只能走到这里。不过……”太后讽刺地笑,“很正常,你和你爹一模一样,阴狠狡诈,自私恶毒。”
申屠铖对她的话大觉逆耳,嗤笑了一声,“瑶润,你也是北漠人,何必这样说我的父亲,他到底是北漠的大汗,你的主子。”
斓丹看了看太后,原来她的名字叫瑶润。
太后高声笑起来,笑得那么解气,笑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下来,给自己也倒满了酒,“这话……一会儿再谈,我想问问你,既然你已经志得意满,所求皆得,为什么还要我锐儿的命呢?就算看在
我多年的养育照拂,尽心相助的份上,也不该要我锐儿的命。”
申屠铖茫然一笑,“我所求皆得?好像也是,我想当皇帝,我想杀回北漠报仇,我有三宫六院……可我还是嫉妒申屠锐,总觉得他拥有的东西比我多,比我好。”他这话总算有几分动情,不自觉又喝干了酒,“从小你就只疼他,这我不怪你,我不是你亲生的,虽然你对我也不错……他已经有了你这么好的母亲,他还有浮朱,就算我那样苛待他,他还能活得那么洒脱,笑得那么爽朗,我……讨厌他,他让我觉得,太阳好像从来没有照到过我身上。那么多人喜欢他,善待他,甚至斓凰……最优秀最出色的人,不是我么?为什么?”
太后也把自己的酒喝了,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的一切问题,我都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