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清晨新鲜的空气吹进来,像是能冲散房间里积聚的阴郁。她倚在拉门边,用力呼吸,希望胸口别再像喘不过气那样憋闷。
申屠锐走进来,丫鬟跟着进房摆饭,斓丹看着后园里沾着露水的花苞,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看见他。
他走到她身边,温和问她:“睡得好不好?”
斓丹漠然看了他一眼,她也想问他和紫孚昨晚睡得好不好,可就连讽刺他,她都没心情。
申屠锐在她的注视下,一反常态显出惊慌之色,猛地抓住她的双肩,细细看她,“你怎么了?你的头发……”
斓丹莫名其妙,冷冷扭了下肩膀,挣脱他的钳制,申屠锐也没坚持,任由她挣开他,走到镜子前坐下。晨光轻柔地照进来,正好照见妆奁上的铜镜,镜中人眉目如画分外明晰,她左侧鬓角的一缕青丝竟一夜雪白,衬着满头乌发格外刺眼。斓丹看了一会儿,他那么大惊小怪,她还以为怎么了呢,只不过多了绺白头发。
“这……”申屠锐还是很着急,跟过来重重坐到她身后,质问她,“我给你的丸药,你按时吃了么?”
“吃了。”她不以为意地回答。
“拿出来!我看看!”申屠锐不信,沉着脸,连声音都冷酷起来,她就算再怎么和他赌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斓丹打开妆奁上的小匣,拿出瓷瓶,用力拔塞倒扣过来,里面仅剩的一颗药丸掉在妆台上,咕噜噜滚到地上,谁都没去捡。
“你很怕我老?怕我死?”她冷淡一笑,问他,“申屠锐,你老实告诉我,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不怪你。你对我……”她想说你对我这么好,可她说不出口,看见昨夜他和紫孚那一幕,她哪还能说得出?“是想让我更忠心,更死心塌地,更好地配合你的计划吧?”等他觉得彻底控制了她的心,万无一失了,就会又做出万般无奈的样子,把她送给申屠铖吧?她呵呵地笑起来,看破他的确有些得意,“怪不得怕我丑,怕我老,等斓凰生了儿子,就到了申屠铖该神不知鬼不觉去死的时候了,就该用得着我了吧?”
申屠锐的脸色骤然铁青,直直地瞪着她,他的双眉紧皱时,就会出现一种极有魅力的狠色。
斓丹毫不闪避地看着他,暗自叹息,多么富有欺骗性的面孔,要不是旁听了他和斓凰花架里的对话,她真以为他是至情至性的男人呢!斓凰不是真的相信他,他又何曾真的相信斓凰?说不定他也早已暗自部署妥当,斓凰还做着当太后的春秋大梦时,他这个新皇帝早就率部杀进昭阳殿,稳稳坐在龙椅上了。他还担心她想不开寻死呢,她才不要死,她要好好看着,这群豺狼鹰隼一样的人,谁是自相残杀后剩下的那一个!
“你!”申屠锐腾地站起来,有些失态地发喘,他指着斓丹,似乎想一指头戳死她,忍了又忍,转身咚咚咚地走出去,脚步沉得像要把地板跺垮。
斓丹不在乎,迟早要把话说出来,由她说可以不必看他惺惺作态的好戏,免得自己又一时糊涂,中了他的什么奸计。
申屠锐走后,院子里和往日一样,安静得好像时间都停止了,对面紫孚的厢房也毫无声响,大概不是和申屠锐一起走了,就是进宫和她主子密谋什么去了。
斓丹再一次有被困住的感觉,她在檐下慢慢地踱了几圈,安慰自己,至多还有两个月,斓凰产子就是巨变的契机。不管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再像一只鹌鹑一样,被关在这里了。
下午的时候,院外起了小小的争执,虽然她听不清内容,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斓丹走出去,果然看见了葛春,他风尘仆仆地背了个小小的行囊,手里还拿了截树枝当拐杖,看上去更老也更土气了,半点都没有当世名医的风范。
丫鬟拦着他不让进,又不敢太得罪他,只一迭连声地劝他:“等王爷回府,见了王爷再来诊病吧……”
斓丹走过去,问他:“是来看我的吗?”
葛神医还是看她八百个不顺眼,斥道:“不是来看你,是来看病!说得你就要死了一样,加急让我赶过来,结果还不让进,什么意思?!”
丫鬟也抱屈,“谁不让您进了,您不是顺利进了王府吗?只是王爷吩咐过,让你先见见他,再去瞧姑娘。”
斓丹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跟我来吧。”
丫鬟也不好再阻拦,只得放葛春进了院子。
葛神医的脾气还是那么急,进屋还没坐稳就示意斓丹伸手,按着她的脉诊了好一会儿,皱眉也不说话。
斓丹看他神色,似乎自己的情况并不妙,她还是比较释然的,平静问道:“是不是你药里的毒性已经压不住,我快要老死了?”
葛春皱眉瞪她,没言语。
“我还剩多少时间?”
葛春恼怒地啧了一声,训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的药有什么毒?为了配齐药里的奇珍,又让它们相辅相成,我走了多少地方,费了多少心思?吃了这药,你还能死?你想得倒挺美!”
斓丹被骂得语塞,愣愣地看着老头子,“那个药……是补药?”
“呸!”葛神医恼羞成怒,“用了那么多奇珍异宝,怎么能叫补药?明明是神药!”
斓丹讷讷,质疑道:“可……我还是老了……”
葛春正要再骂,申屠锐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有一丝赧然,像撒谎被揭穿的孩子。
“你来得正好!”葛春对申屠锐也不客气,“你都跟她胡言乱语什么了?我好好的神药……”
“葛老,”申屠锐连忙打断他,“你看她的头发,按说不应如此啊!”
葛春翻着眼,“思虑太过!身子经过那样大的改动,元气本就虚透殆尽,就算用药调理着,也经不住自己糟蹋。”他又冷冷瞟了瞟二人,“你们这些日子不是也没鼓捣出孩子么,底子还没缓过来,自然不行。”
斓丹和申屠锐不约而同地呛了一下,斓丹满脸通红,申屠锐好歹脸皮厚,佯作无事,表情还是很不自然。
“那……这缕白发……”申屠锐叹气,发愁。
“好治。”葛春不以为意,打开自己的包袱,在里面翻腾,斓丹和申屠锐都好奇地看。只见他拿出一把小剪刀,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已经手脚极其麻利地揪过斓丹那缕头发,咔嚓一剪子,贴根剪断。
斓丹被他扯得头皮生疼,捂着哎呦。
申屠锐哭笑不得,只得呆呆地说:“果然很好治。”
葛春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瓷瓶,“这是我费劲心力又制的十粒,再也没有了!要是这十粒还不能补回元气,那就让她死吧。”他站起身准备走,突然想起来,很不满意地瞪了申屠锐一眼,“以后人不到最后一口气了,不要找我!”
申屠锐被他训得讪讪的,跟着起身,“神医,葛老,老葛——别急着走,喝一杯再说,我有好酒。”
斓丹任由他们离去,只低头看地上被葛春剪下的白发,原来……药里没毒,申屠锐那么说,只是为了控制她吧?
申屠锐一走就是十天。
斓丹虽然没有刻意去问,丫鬟们也像闲聊一样告诉她,王爷出门去了。斓丹知道,燕王府的丫鬟是不会闲聊的,她们告诉她的,就是申屠锐要告诉她的。
他们已经到了要靠丫鬟传话的地步了?
斓丹也反思过,她和申屠锐那群人最大的差别就是心里存不住话,尤其对亲近的人,或许是她以为亲近的人。她看破了申屠锐,就非要说出来,其实等于自己先吃了三分亏,至少让申屠锐对她有了戒备,就把她更远的排除在那他那些秘密之外。以前他并不介意她知道那些不与她相关的事情,甚至他的想法,现在竟然连出门做什么都不和她说一声。
院子里有少女悦耳的笑声,斓丹忍不住走到门口去看,她明白自己应该高傲矜持一些,但是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一待就是十天,寂寞让她根本无法抗拒些微的热闹。
是紫孚的两个宫女在她们厢房前摘凤仙花,那些花是早前紫孚让花匠来种的,申屠锐还没出门的时候就开了。这些颜色热烈,有些俗气的花,和申屠锐布置的院子风格极为不融洽,但是他也什么都没说。他对紫孚的容忍,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斓凰了,紫孚的花就像她自己,悄无声息地在燕王府,在申屠锐的心里落了根。
两个宫女看见斓丹,笑着问好,她们倒是和刚来时一样,假客气的那么明显。
“浮朱姑娘,侧妃已经吩咐了,今天宫里的夏节赐宴您也要一同去呢。”一个宫女说。
斓丹垂下眼,微微一笑,这姑娘话里的机锋她听明白了,侧妃的吩咐,现在紫孚对她,已经可以用吩咐了。
因为申屠锐不在,紫孚的侧妃封赏仪式对斓丹来说,毫无影响。紫孚盛装入宫,又盛装回来,仅此而已,要不是这小宫女刻意提起,斓丹都不曾留心。
“我们也帮你染指甲吧。”宫女笑着响她举了举装凤仙花的小篮。
“不必了。”斓丹挑起嘴角,她们要说的都说了,这句不过是虚话。两个宫女果然没再坚持,说笑着回房去了。
还是燕王府的丫鬟们来给她梳头打扮,一些就绪,准备进宫的时候,申屠锐回来了。
他来的突然,和他离去一样。他也梳洗穿戴妥当,身上没有半缕尘沙,要不是晒黑了些,看不出是远行归来。
他含笑进来的时候,丫鬟们都垂首退下,他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亲密地坐到她身边,双手抓着她的胳膊细细端详她。
斓丹没准备好就这样突然的见面,心里莫名酸楚,眼睛一阵一阵的刺痛,她怕看他会真的哭出来,只得回避着他的视线。
申屠锐看她那缕被剪断的头发,再长出来的幸而是乌黑的柔丝,还很短,为了遮住这些乱发,丫鬟很用心地在她鬓边编了条细细的辫子,在短发处簪了朵小小的绢珠山茶。粉粉的花朵衬得她的脸庞也娇艳细嫩,她的美本有些过于魅丽,有了这一点点的粉,竟然少女气十足。
但是他说:“丑。”
“你当然看我丑了!”斓丹眼睛一润,委屈和幽怨先于其他情绪和理智冒了出来,抱怨的话也自作主张地脱口而出。
申屠锐无奈地笑了,抱住她,“再丑,我也要。”
他搂紧她,“别再胡思乱想,更别胡说八道!”他轻声训斥,“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是我的,别说送人,抢都不能给!”
斓丹长久长久的沉默,因为很动心,太动心了,以致就要相信。
“你别再气我,听到没有?”他拉了拉她的发梢,像惩罚她,“这次我用了十天才缓过来,你要再那样,说不定我就忍不住揍你一顿,打残废了怎么办?”
他说得一本正经。
“嗯……”她答得哽咽难言。
她终于知道斓凰引她去听花架对话这招有多狠了,她现在已经后悔听了那些话!
如果她没听到申屠锐用同样恳切的语气对斓凰说,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保她母女平安,此刻听他说这些话,会多幸福多甜蜜?
可现在,她已经不敢相信这些话了。
正如申屠锐刚才从门口走进来,身上好像带着阳光,他看着她笑的时候,她好像又看见春风十里中,万千红粉次第开放。
或许这种率真炽烈的明朗,是他最高明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