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恍恍惚惚地信步走着,夜已渐深,宫墙间起了风,寒凉地扑在她身上,斓丹打了个寒颤,人也醒过神来。
她苦涩地一笑,回家……果然是种本能,不知不觉她已走回原来的住所,月华殿。隔了这些时日,再看这间宫殿,也许是因为没有点灯,也许是因为已无人迹,显得格外狭小荒僻。不算阔朗的宫门外就是窄长的宫道,她被羽林军拖出去的时候,觉得这条走了十几年的石砖路特别的漫长。她抬手推了推熟悉的朱门,听见锁链的声音轻轻回**在废弃的宫苑和长巷里,落了锁,她便回不去了。她抬头,借着宫道里照路灯笼的微光,看已经褪色的匾额,月华的月字都看不清了,她的不得宠是弥散在她生存空间的所有缝隙里的。可就是这样的地方,仍旧是她的家啊,无数次伤心失落的时候,只要回到这里,便有地方安放她的身心。她深知,这个破败的院落仰望出去,天也是蓝的,月也是明的,风风雨雨都在院墙之外。
“谁!”宫女惊恐地叫了一声,“谁在哪里?”
斓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几乎无法阻止地脱口答道:“是我。”
提着灯笼的宫女更加害怕了,手抖得厉害,灯笼也跟着摇摇晃晃,但是她没有逃走,颤声问:“公主?丹阳公主?是你回来了吗?”
恰好又一阵风吹过来,吹得斓丹起了一身寒栗,她又差点答是,幸好忍住了。
宫女扑通跪倒,灯笼掉在地上,蜡油倾复,瞬间就熄灭了。她双手合什,连连叩头,哭道:“姜儿被充入掖庭,做尽苦役,根本没办法给您烧上一挂钱,听说含冤而死化为厉鬼的都穿红衣,您到底是不甘心上路啊。”
斓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一时间也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含冤不去的怨戾鬼魂。
“公主,姜儿伺候您多年,深知您的性子,不是那狠厉之人,死后……也当不了狠厉之鬼,您无非是一口怨气不散,可不入轮回,吃苦的还是您自己啊!如今大旻已经没了,您……”
“姜儿!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又一个提灯宫女从拐角出来,惊慌喝斥她,“小心被人听去,连命都没了!”
斓丹也被她喝得恢复了几分理智,再让姜儿说下去,恐怕真的会给她带来祸端。斓丹飞快抬手用袖子擦干眼泪,稳了稳情绪,淡淡开口道:“我赏花迷了路,无心走到这里,正想问一问怎么回春辉台,大概让这位姑娘误会了。”
提灯宫女骤然见了斓丹也吓了一跳,听她说话,自然知道她不是鬼了,也收了惧色,踢了姜儿一脚,让她一起来给斓丹施礼问安,能入宫参加春辉台夜宴的,身份必定不低。
姜儿触动了愁肠,明知是误会,还抽抽噎噎哭个不住,边行礼边道歉:“小姐,刚才我胡说八道的那些,请您千万别见怪,我也是猪油蒙了心,听您的声音很像我过去的主子,所以……”
斓丹看了心酸,连忙说:“不必自责,也怪我乱走没提个灯,吓着你了。”
姜儿听她的声音和说话语气都像旧主,更加难过,眼泪流个没完。
提灯宫女看不下去,推了她一把,赔笑着上前给斓丹照路,“小姐别和她一般见识,她伺候过前朝公主,所以疯疯癫癫的,婢子们这就送您回春辉台去。”
斓丹点头,跟着她们慢慢地走,装作随口问:“不知这位姑娘,伺候的是前朝哪位公主?”
姜儿正要答,提灯宫女抢着打断,“那些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人都死了,再说着些,没得让贵主知道了降罪。”
姜儿唯唯诺诺地点头,随即苦恼道:“糟糕,我的灯笼刚才烧坏了,回头管事的又要打我呢。”
“你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什么事都做不好!”提灯宫女训斥道。
斓丹苦苦一笑,果然主仆相似,这小宫女骂姜儿的话,用来骂她也没什么不合适。“姑娘不用担心,”斓丹摸了摸腰间,进宫也没带荷包,想了想,拔下头上二支金簪,“谢谢两位给我引路,这算我一点儿心意,换钱也够再买个灯笼。”说着一人一支塞给了她们,姜儿不说话,提灯宫女千恩万谢的。
已经走到灯火明亮处,提灯少女不住打量斓丹,见她平和没架子,才笑嘻嘻地问:“小姐是哪家的贵女啊?”
斓丹皱眉,不说又怕惹她生疑,只得淡淡道:“燕王府。”
提灯宫女恍然大悟,奉承道:“您就是燕王万般宠爱的那个大美人儿吧!”
这话今夜在斓丹听来,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她冷冷一笑。
提灯宫女虽然身在掖庭,却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她见斓丹出手大方,身份又贵重,便起了攀附之心,“姑娘,您可别怪海珊多话,海珊可听说贵主要在这个十五吉日,册封紫孚姐姐为燕王侧妃呢。”
斓丹骤然停住脚步,海珊见她脸色发白,知道自己这个消息很有价值了,讨好说:“您还是早做打算吧,到时候也别忘了海珊对您的一片心意。”
姜儿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上前扶住斓丹的手臂,搀她继续走,姜儿有瞬间的恍惚,好像又在服侍自家公主,这位贵人和公主一样,伤心的时候不愿说话,伺候的人也静静的就好。
春辉台的夜赏已经进入尾声,不少命妇贵女纷纷告辞出宫,台上的人少,台下和石桥上却聚集了散去的宾客。
申屠锐斜倚在台下的一个石柱上,显然是在等人,斓丹远远地看见,却不知道这个锦衣倜傥的翩翩少年是不是在等自己。
海珊有心要在燕王面前露露脸,一路把斓丹送到申屠锐跟前,盈盈下拜。
申屠锐眼里哪有这些不起眼的宫廷婢女,斜眼看着斓丹,懒懒问:“这么久不见你,干吗去了?”
斓丹垂眼不答,海珊机灵过头地回话说:“姑娘赏花迷了路,我们送她回来。”
申屠锐听了,满含讽意地一笑,没有再说话。她会迷路?
海珊有些自讨没趣,讪讪地下拜告辞,申屠锐毫不理会。
一直不言语的姜儿,突然向斓丹屈膝拜了拜,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申屠锐反倒看了她好几眼,眉头微蹙,脸色不太好看。
斓丹也心如刀绞,正待开口,却被申屠锐快步走过来,用力拽走,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上。
过了石桥申屠锐才放缓了脚步,斓丹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更用力地向前拖了一下,踉跄几步。前后客人不多,也间隔开了距离,申屠锐改抓她的上臂,把她拽得更加靠近,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质问:“你到底去哪儿了?那个宫女是你以前的贴身侍婢吧,她认出你没有?”
斓丹闻到他身上的浓烈酒味,胳膊又被他掐得生疼,她冷冷抬起眼端详他,不知道他现在到底醉没醉。他的脸色微微酡红,眉眼间都带了些迷离醉意,眼睛却清明而锋利。
对她的回视和不语,他显然有些生气,略嫌粗鲁地一晃她,“说!”
斓丹偏开眼神不再看他,这样凶恶的语气,他很久没对她用,她几乎都有些忘记他还有这样一面了。“没有。”她冷淡地说,“她只是觉得我的声音很熟悉。”
申屠锐盯着她看,语气并没有和缓,“那也足够危险了。”
斓丹忍耐地咽了一口唾沫,把心里的万千滋味都压下,她现在需要他的帮助,很需要!她想了想斓凰哀求他的语调,或许模仿是条有效的捷径,可还没开口,心却像被攥住了一样,又疼又沉,要裂开了一般,努力压住的失望和辛酸就一下子跳了起来,让她流了满脸的泪。她又看着申屠锐了,这张她之前认为对感情,对她很真诚的英俊脸孔,说不定是那些精明狠辣的人里,手段最高,隐藏最好的。最精妙的骗术,就是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被欺骗。
“申屠锐……”她抽泣了一下,几乎语不成调,“帮我把姜儿要来吧,她在宫里过得很苦。”
申屠锐皱眉看她,敏锐地感觉到她的不同,和以往撒娇哀求不一样,她的眼睛里又有了绝望的味道。
“不可以。”他轻声拒绝,似乎不忍心,却又很决绝。他知道这个答案让她难过,松开抓着她的手,抚了抚她鬓角的头发,“因为她太熟悉你了,很容易就露了行藏,而且她又不是什么精明谨慎的人,被人套出了话,就会把你陷入险地。”
此刻的斓丹尤其经不住他的拒绝,在得知他和斓凰的约定,听到他对斓凰的承诺后,她是拼尽了全部尊严在祈求他。
也许她的眼神太伤感太哀怨了,申屠锐看着,终于松了口,“这事……以后再说。”
斓丹再没说什么,沉默地跟他上车,一路回府。
申屠锐喝了酒,又费了那么多精神,真的累了,上车就开始睡,斓丹面无表情地紧贴着车壁坐着,不知不觉地用了尽量远离他的姿态。她一路都在想,用力地想,面对这样的情势,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脑袋渐渐闷痛昏涨,原来她还是这样的两手空空,孤立无援,申屠锐挡在前面时,她又产生了错觉,只要他走开,她便一无所有。
她从没有像今天一样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对申屠锐的依赖,甚至就连申屠锐,她也恨。
申屠锐照例回了她的房间,不同的是,紫孚带着她的侍女也跟着进来了。
紫孚应该已经知道斓凰对她的赏赐,更加不把斓丹看在眼里,她和侍女伺候申屠锐更换了家常便服,简单的梳洗整理,帮他铺床盖被,细心又温柔地喂他喝解酒汤。
申屠锐并不拒绝,纵容紫孚喧宾夺主,在这间属于斓丹的房间里旁若无人。
斓丹远远地坐在落地窗格前,安静地看着他们,奇异地并不难受,至少没有讨要姜儿被他拒绝难受。
紫孚一众人退下去,申屠锐已躺在被褥间睡意缠绵,他含混不清地说:“今天……太累了……”
斓丹轻轻应了一声,是的,今天对谁都太辛苦了。
她把窗格微微推开条缝,遥望出去,夜空幽深,星月疏淡……人,果然是世间最难懂的生物,好像距离她满怀甜蜜幸福,只不过一个昼夜。
全变了,一切全变了。
天亮后,申屠锐如同往常要去上朝,斓丹也如同往常继续安睡,尽管她只是假寐。她觉得申屠锐走出去的脚步和以往不同,哦,对了,他不像平常那样怕吵醒她而放轻脚步,这沉重的步声,竟也显得无情。
邻近中午,斓丹接到太后的口谕,让她入宫进见。
斓丹无心猜测是凶是吉,只是胡乱装扮了一下,上了太后派来的车轿。
与她的面容憔悴不同,太后娘娘劳累一晚仍旧容光焕发,浓丽的妆容更添了她的艳色,心情极好的样子。
宫女说了声“燕王殿下已往太慈宫来了”,就退下去,整座偏殿只剩斓丹和太后。
“你可能还不知道,”太后并没让斓丹坐,“‘贵主’娘娘非要给她的下女讨个名分。”她说起斓凰和紫孚的语气那么不屑,斓丹听了有些微的解恨。“铖儿和锐儿也不好太驳她面子,并且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侧妃,说废就能废。”太后豪气地哼了一声,随即柔和了表情和语气,“不过,考虑到你的处境和心情,本宫就做这个主了!也给你封个侧妃,既然锐儿喜欢你,当娘的,自然也会照顾你。”
斓丹本不在意,封号这东西有多虚,她这个丹阳公主还不清楚么?可太后说起申屠锐的神情,因为申屠锐而爱屋及乌的做法,都让她这个没娘的人心里有说不出滋味,她何曾有过这样一个人肯专心专意对自己?虽然她厌恶关于身份的纷争,却不忍心拒绝太后,只得屈膝谢恩。
“他这就来了,你先到耳室去,不要出声,听他怎么说。”太后嘴角浮起一个顽皮地笑。她也是一番好意,锐儿这方面太像他爹了,平时油嘴滑舌,越是爱到骨子里的人,反而越不会说。让这姑娘听听他怎么谢恩,怎么高兴,两个人感情好,锐儿也更舒坦。
斓丹依命而行,偏殿边的耳室……她不是第一次去了,上次在这里窥见了那么多的秘密。
斓丹刚坐好,申屠锐已经进了偏殿,太后开门见山说了她的主意,笑着等儿子感谢她的周全,没想到申屠锐好久没有出声,太后反而有些沉不住气。
“怎么?你不愿意?怪娘多事?”她故意说得严重,逗申屠锐说话。
“我哪儿敢怪您多事啊。”申屠锐果然又调侃起来,玩笑的语气几乎刚出口就化为沉重,“但我的确不愿意。”
太后娘娘一听,有些坐不住,“为什么?你那个……没名没份,不就被一个下女压了一头吗?”
申屠锐满不在乎地轻嗤,“那有如何?”
太后娘娘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弄巧成拙,她压根没想到儿子会拒绝,“难道……你看不上侧妃之位,要让她当王妃?”她还抱有希望,猜测说。
“不。”申屠锐冷然道,“什么妃都不封,就让她和我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