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车上,已经变为两个人,紫孚端正地坐在斓丹对面,表情肃穆,眼神静静的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斓丹居然觉得,自己这个正牌公主,在气势上居然被她压倒。狭小的空间没人说话,斓丹微微局促过,可紫孚显然没有,她偷偷打量紫孚,紫孚却看也不看她,不是回避的不看,是傲慢地无视。
斓丹不记得斓凰身边有这样的人了,斓凰得力的宫女,在人前露面多的是紫鸢和紫黛,这个漂亮姑娘是以前就在还是后进宫的,实在没印象。她很美,眉眼不见得多精致,可搭配起来却那么舒服,是种文静安详的漂亮,就连斓丹都愿意看她。
到燕王府下车的时候,斓丹看着久违的院落,竟然有回家的感觉,想想也觉得自己好笑,这里怎么可能是她的家呢?
有了紫孚做对比,燕王府丫鬟的冷脸显得和蔼了很多,至少她们只是不愿意多话,紫孚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傲气,如果是陌路人,斓丹还是很欣赏这种矜贵自持,可她偏是斓凰的人,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滋味就不那么好受了。
申屠锐和孙世祥说了会儿话,走过来正好斓丹和紫孚都被丫鬟扶下了车,他拉起斓丹的手,一同往内院走,紫孚和一众丫鬟跟随在后。斓丹知道他心里有气,这个时候不能当着紫孚闹别扭,虽然有心甩开他,还是忍住了。
进了内院,申屠锐径直牵着斓丹的手就进了她的房间,门没有关,斓丹看见紫孚姿态优美地站在院子里,并没有露出任何情绪,脊背甚至比刚才挺得还要直。
为首的丫鬟进来,请申屠锐示下,怎么安排紫孚的住处,申屠锐说了个住所,丫鬟领命而去,请紫孚往后面的院子走。
紫孚听了没动,反而直直看进斓丹的房间里,“殿下,我并不是到王府来当下人的。”她朗声说,音调悦耳。
申屠锐已经在地炕盘膝坐下,听了这话,冷然一笑,“不是下人?难道你是来给我当王妃的么?”
紫孚不答,也不见慌乱,嘴角甚至挑了挑。
这个类似挑衅的微笑惹怒了申屠锐,叱道:“你不过是你主子派到宫外,方便她行事的走狗,我答应把你带回来,已经给了她天大的面子,你少在这里不知进退!既然叫你物色合适的男婴,你就做好你自己的事,怎么,还想当我燕王府的家?你算什么东西!”
斓丹本在整理行李,听了这话,拿到手中的衣服又重新掉回包袱里。
这是她第二次见申屠锐真正发火,上次是因为高临知县,难怪他这样生气,斓凰要紫孚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他自然是不好拒绝的,这也等于在他身边插了个钉子。
紫孚见他这样轻率地说出她的秘密,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慌张,声音也变尖了,“殿下慎言!”
“慎言?”申屠锐阴冷地笑笑,“我在自己家里说话有什么避讳的?我最该防备的不就是你么?”
紫孚不答,脸色变得苍白,刚才那从容傲慢的神情不复再有,站立的姿势虽然还保持着优雅,已经能看出僵硬。
丫鬟又过来请紫孚走,紫孚仍然不理。
申屠锐也变了脸色,站起身往内室走,斓丹一直沉默旁观,以为这下要陷入僵局,没想到一直仪态高贵的紫孚突然流下泪来,哽咽道:“王爷,你何苦为难我……”
那个“我”字,被她呜呜咽咽地说出一种悱恻含蓄的意味,听得斓丹心里都一颤,原本以为她会继续诉苦,说她也是身不由己,上命难违,结果紫孚就说了这么半截话,戛然而止。斓丹又看了看她,她没有再哭了,反而出现了一种娇柔的坚忍,可越是这样,越觉得她忍辱负重,十分可怜。
显然申屠锐很吃这一套,脚步也停下了,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抬了抬手。
训练有素的丫鬟心领神会,方向一转,请紫孚去斓丹房间对面的一排厢房安置,紫孚深深向申屠锐福了福,这才跟着丫鬟去了。
斓丹拨弄着包袱里的杂物,原来高手之间过招,是不用那么多废话的,弦外之音就交流默契,根本不必说出来。
她一直知道自己差得远,见了斓凰的丫鬟的行事手段,才知道自己究竟差了多远。
这就难怪同为姐妹,一个高坐殿堂与申屠铖分庭抗礼,一个背负罪名流离失所颠沛飘零。
即便已是春天,到了晚上还有点儿凉,斓丹洗了澡,心里发闷,沿着檐廊慢慢走,被冷风一吹倒还痛快些。院子里种了株海棠,申屠锐很有心思的在树边立了两个灯杆,各挂一只题诗的明瓦灯笼,灯光映亮层叠累垂的花簇,淡粉的花瓣,嫣红的花苞,在夜色幽光中格外淡雅清丽,颇有诗境。斓丹停步看得入神,只听轻盈脚步声,丫鬟领进两个宫女打扮的少女,提着行李往紫孚的卧房去,斓丹抿抿嘴,斓凰给紫孚送帮手来了。
这个小院是燕王府的中心,正房申屠锐住,东西两厢住她和紫孚,紫孚初来乍到,房间就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反观她的房间,幽暗朦胧,悄无声息。
紫孚的房间隐约传来笑语,斓丹不愿再听,郁郁走回自己房间。
申屠锐正在矮几旁边就着灯看书,斓丹目不斜视地走到已经铺好的地铺边,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
“头发还没干,就这么睡下该头疼了。”申屠锐翻了页,边看边说。
斓丹不理他,仍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申屠锐放下书,扔在矮几上啪的一响,“现在连你也这么不听话了?”他故意放重语气。
这招过去好用,现在早已吓唬不住斓丹了。
她听见“连你也”这三个字,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他管不住斓凰,就想管她吗?
“你出去,我要睡了。”她不客气地赶他滚蛋。
申屠锐挫了挫后槽牙,起身,走到斓丹身边躺下,一掀被子就挤进来,伸臂箍住斓丹,质问:“还在生气?”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太近了,而且这个姿势也太过暧昧,斓丹脸一热,心就开始扑腾,额头都飞快浮出一层细密的汗。
“不生气!你走开!”斓丹生怕他听出自己的慌乱,强硬地说。
申屠锐伸臂一压,轻而易举地把斓丹按在褥子上,人也撑上来,只这么小一个动作,他竟然微微有些喘。
“我今天不走了……”他垂头看着她,鼻尖几乎相接,话音低下去,显得无尽缠绵。“如今我身边耳目众多,如果她们发现有异,你就会很危险。”他顿了顿,觉得该解释一下,他对她并非全然只是因为欲念,更多的也是考虑她的处境和安全。
斓丹的心却因为他这句话坠入幽暗冰川之底,她似乎真实感觉到那种下坠的绝望和刺骨的寒凉。
她和他一路朝夕相处,应是两情相悦的吧?他又年少血热,却一直对她守礼而待。她感激过,认为这是尊重,可是他如今却因为要掩人耳目,才与她肌肤相亲。她又想起花田里,他那个疏冷抗拒的吻。
“丹阳……”他轻声呢喃,唇压下来,带着炽灼万物的热度。
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他却僵了僵,微微抬起身子,抓起她枕边放着的一把梳子,精准一掷,打灭了烛火。
“唉……丹阳……”他低低叹息,用力搂住了她,动情叫了声,“丹阳!”
身子渐渐热起来,心却越来越冷,这种煎熬让斓丹混乱昏沉,她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黑暗,是因为紧闭双眼还是他熄灭了蜡烛。
陌生的触碰所产生的惊人热度,让她意识模糊起来,好像陷入一场迷乱而宏大的梦。
她回到了那场北漠兵临城下的午门之战,可是奇怪,怎么会有龙墙呢?她又怎么会在千万乱军之中,孑然站在墙头,慌张地看着北漠人野蛮攻城呢?
北漠的首领金盔白马,俊美无匹,那是……是申屠锐吗?
狼烟太浓,遮天蔽日,她被裹在一波强似一波的呛人烟雾里,呼吸困难,她张大嘴巴,努力地吸气,断断续续喊他:“申屠锐……锐……”
喊杀声陡然高涨,仿佛从四面八方漫灌过来,北漠的彪悍精锐从云梯上砍杀过来,大旻的守军也怒吼着回击,城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她惊恐极了,想后退,想找个地方躲避,但是周围全是交战的将士,她抖如筛糠,无法挪动半步。
巨大的声响如同地震,或许真的地震了?城墙震颤得几乎要崩塌,她尖叫着往下看,敌军推着战车,负载着巨大的攻城柱,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城门几欲破裂,那痛楚撕心裂肺,她的喊声变得凄厉,终于在最沉重的一次撞击后,城门轰然崩塌,敌军长驱而入,就连城墙也摇摇欲坠,她想求救,人却直直坠跌下去,宛如万劫不复。
阴郁的天突然下起小雨,她被浇湿了,衣服黏黏贴在身上,让她难受得几乎窒息,她倒在城墙崩塌的废墟里,身下全是碎石瓦块,硌得她也快四分五裂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和龙墙一起,在千军万马的踩踏下化为齑粉。
谁?谁在雨中吹起了羌笛,那笛声悠悠扬扬,掠过柳梢头,飞过桃花林,血腥残酷的战场怎么在笛声里,变为万里春光?
雨也变得柔和温暖,她化为一缕春风,从断壁残垣里袅袅飞升,跟着那倾诉钟情的高亢笛声,飞过万水千山。战乱的痛楚神奇的被抚去,她贪婪地倾听,也忍不住跟着低吟浅唱……雨骤然变大了,倾盆而下,她怎么又来到潼野的城门,看见暴雨浇注在石板道路上,雨水顺着满是战车车辙的印记肆意横流,她又感受到了失陷之痛。
丹阳,丹阳……
有人喊她,可却好像用绳索死命把她勒住,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她的血似乎都不流了,却在麻木痛楚中,突然看见冲天而起的烽火。
一下子闪亮整个天穹,她长久而尖锐地呼喊着,剧烈颤抖着不停上升上升,直至天穹之上最明亮的地方。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漫无目的,不知何往何从,这时她听见申屠锐温柔地喊她,丹阳。
“申屠锐。”她轻轻地回应了他一声,“申屠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