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赶得急,晓行夜宿,人累得筋疲力尽,申屠锐又对她很是照顾,没什么可闹别扭的,反而有点儿相敬如宾的味道。
斓丹说不上这样的感觉是好还是坏,以往总被他气得跳脚,可他突然不气她了,她竟然有些淡淡的失望。自从她确认自己喜欢上了他,别说他觉得她心里有了无字天书,她自己都参不透那一块深冥无底的心绪角落了。
北去越走越荒,南来却十分惊喜,好像与春天迎面相遇,一路繁花迭进。接近鄄都的时候,早已是一片桃李成锦,漫山红粉,人在暖阳花海中,骨头缝里都透着舒适轻快。
斓丹又喜又悲,看见这样的绮丽的景色本能的喜悦赞叹,又悲怜自己生活在鄄都十八年,也没能看过鄄郊的春天是何种风情。
往年她的春天是什么样的呢?她默默回想,是宫里朱红墙壁前优雅的玉兰,是太液池畔连绵的桃林,是从高楼角塔遥望嫣红成阵的巍巍鄄都。
与眼前一样的透彻明丽阳光。
很美,年年她都觉得很美,可是,她的记忆却模糊一片,想不起她记忆中的这些是哪一年。因为她的生活总是那么平淡,平淡到没有细节。她又忍不住看看走在她前面的申屠锐,自从和他牵连在一起,记忆突然突然有了时间。刚认识他时,一起登上龙墙看的隆冬帝都,上元灯庆的华灯琉夜,还有眼前这个锦绣春天。
即便前一个有申屠铖的春天,也无法比拟。
“跟上。”他突然回头招呼了一声,扬鞭策马,加速前行。阳光洒在他乌黑的头发,双肩,好像整个人都笼罩了浅浅的光芒,都变成他挥洒的迷人风采。
斓丹驱马紧跟,绕过一座矮山,眼前是一大片直通天边的田野,满满开着金黄的油菜花,田埂整齐,花田像直铺到天上的花毯。这娇艳的金黄映衬下,天更高更蓝,云更白更俏,这种美丽是粗犷的,爽朗的,整个人都因为这样的景色旷达心胸,阴霾尽销。
申屠锐跳下马,正想去扶斓丹,没想到她已经自己蹦下来,跑得像只兔子一样快,冲进花田里,沿着田埂飞跑,跑着跑着还笑起来,呀呀呀地喊。
申屠锐找个硬实的田边坐下来,含笑看着斓丹在田里撒欢,那种喜悦他也有过,一直生活在阴暗束缚里,终于能肆无忌惮地奔跑呼喊。在这点上斓丹比他更惨,在更小的牢笼里,关了更多年。记得带她出京时,她看见阔朗田野都不敢高声,这会儿也敢了。
何止敢了,还越来越放肆刁钻!
想想他又好气又好笑,拿着手里的马鞭无意识地敲着脚下的田埂。洼下去的田埂边长了株低矮的植物,上面挂着几个还没成熟的青色果子,只有龙眼那么大。申屠锐起了玩心,揪下三颗,在手里掂着,抬眼看还在田里疯跑的斓丹。
她已经没力气了,半走半跑,时不时停下来采几株油菜花抓在手里,边采边远远地看着他笑。
这会儿倒不像兔子了,像狐狸精。
申屠锐拿起一颗野果,掐准力道,抛过去,准准打在她头顶。
隔得太远,眉眼都不甚清晰,但他知道她又用那种如嗔带俏的眼神瞪他了,还甩着手,往花田深处去。
他又掷出一颗,就算斓丹刻意躲闪了,还是果无虚发地打中后脑勺,她气得使劲跺了两下脚,左右闪着还往前面跑。
申屠锐哈哈大笑,用第三颗再一次打中她。
她悄无声息地倒下去,瞬间淹没在随着微风起伏的娇黄花波中,不见踪影。
申屠锐以为她恶作剧,不动声色地继续坐着,看她能等多久,可是足足等了半柱香,也不见她站起来。
斓丹仰躺在花丛下,地还有些凉,凹凸不平的有些硌人,可这个角度望着天空,异样美丽。
她知道申屠锐肯定会来找她的,只是比她想像中要迟,毕竟他是个城府深,耐得住性子的人。听着他的脚步声一路从田边过来,越走越急,她志得意满地笑了,心情比刚才还要好,好像飞过花海,直奔层云一般,无法言说的喜悦。
“丹阳!”他看她倒在地上,是不是他的力道对她来说还是太重了?“丹阳!”他露出焦躁的表情,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蹲下去想扶她起来查看伤势。
斓丹突然笑出声,用力一拽他的胳膊,一来他着急二来他步履未稳,真的被她拽倒在地,她怕他起身逃脱,连忙用了半身的力气压住他。
申屠锐瞬间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数落说:“无聊!”
斓丹的头发早已跑散,上半身压着他,低头看他的时候,满头乌发披拂下来,像一条乌亮的瀑布。她玩得太疯了,鬓边沾了几片花瓣,在幽黑的发间,格外娇嫩。
他抬起手轻轻摘去那几片花瓣,极其珍爱地抚了抚她的长发,眼神迷蒙起来,像在回忆又像出神。
他与她这样靠近,斓丹在他漂亮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天穹,微缩的云朵,他的眼睛因而显得那么清澈明亮,深情款款。
她痴迷而哀伤,这么美的眼睛里,没有她。
应该是刚才的放纵让她有了勇气,她觉得自己能恣意而放肆地敢想敢做,她的头低下去,低下去,嘴唇触碰到他的。
她想让他的眼里有她,她也想……能不能如他所说,亲吻之后,能参破他心里的无字天书。
他的眼神一滞,春天和云彩都在他的眼眸中定格,但是他没有看她,甚至有那么一抹说不清的光芒黯淡下去。
她对任何事都像慢了半拍,唯独对他,敏锐到她自己都不明所以。
他并不拒绝她的吻,也不热情,斓丹缓缓抬起头,心里一无所有,空洞无底。
她瘫软下去,缩在他身边的泥土里。
申屠锐仰望着天空,油菜花被风吹得满满挤进视野,他轻轻说:“你有一件这个颜色的衣服。”
斓丹无心无绪地嗯了一声,她的衣服大多是这种黄不黄,绿不绿的颜色,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姐妹们以颜色为名,虽然不是刻意的,但都喜欢挑与自己名字相关颜色的衣裙,像大姐斓青,衣服大多是天青色,二姐斓蓝喜欢深蓝色,斓紫更是独霸紫色。唯独她,因为斓凰和斓橙都偏爱红色粉色,所以制衣局有心无心的回避给她做红色的衣裙。绫罗绸缎的颜色其实也就那几样,回避这个又回避那个,给她做衣服的就只剩秋香或者娇黄这样,不容易穿得好看的颜色了。
“不喜欢?”他纳闷地问。
“不喜欢!”她果断地答。
申屠锐又沉默了,他喜欢,非常喜欢!
那是二年前的春天,也是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阳光,她十六岁,正是比那个春天还好的年纪。
他站在昭阳殿外的阴影里,她没看见他。
昭阳殿的须弥座很高,站在栏杆边就能俯视整个都城,鄄郊的群山在这里也不会被宫城遮挡,好像天上的瑶台琼殿。
她穿了件浅黄色的春装,有长而宽的披帛,高台的风鼓起她轻盈的下摆,长长的纱带也迎风起舞,她那么瘦弱纤细,像要化为一朵娇嫩的野花,随风而去。
她应该是去参见父皇,照例并不如意,她青涩的愁意缠绵在眉目之间,端庄又失落地走在汉白玉的路上,经过一个个朱漆通天大柱,一扇扇硕大的金描窗格,昭阳殿太高大太巍峨,连天都显得不那么高远,她就更显得单薄纤弱,楚楚可悯。
这样的她,谁说不漂亮?
五官美艳的人,他见过上百上千,可他就是觉得她漂亮。
可惜……
他侧过头,看身边全新的她。
真的很美,堪称绝色,可以把斓凰和斓橙都比下去,可是……他却仍有淡淡的惆怅,那个他无数次在远处凝望的少女,到底还是不是她?
他知道她受伤了,好不容易主动表达,他却表现的这么差劲。
可就那一瞬间,他真的恍惚迷惘了。
他知道这简直是愚蠢,可人就这么愚蠢……哪怕是他。
申屠锐起身,抱起沮丧沉默的斓丹。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他老实地说,其实他真的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了,只要彻底接受,她就是丹阳就可以了。他从没觉得这是个问题,没想过会出这个问题,可就在那个他也等待多时的时刻,他就是莫名其妙地抗拒了。
或许……她存在于他记忆深处,太久,太牢了,超过他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