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轻微晃了晃脖子,头上的金珠玉钏立刻叮当作响,斓丹看着镜中的自己,含义不明地笑了笑。
她想自嘲,又觉得苦涩,再加上面瘫,笑容便莫名其妙了。即便这样,镜中人依然美得令人窒息,尤其做了宫装,越发妖艳美绝。
这么华丽贵气的装扮,她身为公主的时候竟不曾有过,如今沦为身份尴尬的女人,反而万金加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叹。
“请吧。”丫鬟彬彬有礼,却不卑微,她们的统一特点是不称呼她。
斓丹也习惯了,申屠锐的下人都如此另式另样,反正没一个正常人。
斓丹起身的时候有些费力,梳头打扮的时间太久了,腿都发麻没劲。头上的钗环重,身上的华服更重,出了房门丫鬟又替她披上厚裘披风,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王车依旧宽敞华美,申屠锐却不在车上,斓丹松了口气,有了心情挑开窗帘,看看节日中的京都。
她病了几天,除夕已过,街上车水马龙,人们欢欣鼓舞,准备的是元宵佳节。街面已换了样貌,家家户户挂了艳红的灯笼,灯笼样式统一,应该是官府发放的,稍微富裕人家的门楼里额外多挂着其他样式的,也算是对朝廷的奉迎巴结。红色果然是妆点节日的点睛之笔,前些日子笼罩在都城的悲凉之气一扫而空,青瓦白墙披覆着积雪,老成持重地衬托着河流一般的灯笼长龙。
斓丹看着人们的笑脸,比看见申屠铖穿着龙袍,看见申屠夫人端坐太慈宫成为太后更清楚的意识到,属于萧家的王朝,真的覆灭了。
这么短的时间,人们就忘记了大旻,忘记了曾经的王族。
她又想起申屠锐说的那套“不在乎”的言论,文武百官不在乎主子是谁,只要升官有道,俸禄优厚,黎民百姓更不在乎谁是皇帝,只要安居乐业,歌舞升平。
甚至,像斓凰斓橙这样的人,享受了大旻至高荣宠,也不在乎。
可笑的是,她在乎,无宠无势,恩薄宠稀的丹阳在乎。心纠起来了,好像那些黄土浅坑里升起汩汩怨气,聚集起来,击中了她。
车驾一路进了皇城,庆典设在两仪殿。
申屠锐笑吟吟地站在汉白玉的阶陛下,很多下车下轿的姑娘偷眼看他,含羞带笑地向他福身请安,他都礼貌疏远地回应,不见对那些名门千金有额外的青睐。
随侍掀起车帘,扶斓丹出来,申屠锐紧走两步,上前来一把箍住她的腰,把她抱下车来。
“真重。”他在她耳边含笑低语,“怎么生了场病还胖了?”
斓丹不想理他,稳了稳被他突然抱下来的惊慌心情,她的衣服有长长的拖摆,人下来了,衣摆还挂在车舆上,申屠锐拿起,细心地弯腰为她整理妥当。
斓丹从未这样被人瞩目过,感觉殿前所有人的眼睛都投注到她身上,脸上,即便她曾是一国公主,也快要受不住这样众多的注视。
幸好申屠锐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堂而皇之,毫不避讳地与她携手入殿。
她的座位被刻意安置在殿柱旁边,帘幕和柱子为她挡住不少视线,但是,斓丹还是感觉到,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直接的、装作无心的……各种各样的探究眼神,都集中过来。她参加过无数庆典筵席,无一例外的成为可有可无的泯泯大众,这样的风头无两,生平还是第一次。
她看斓凰,斓凰也在看她,彼此目光森冷。
斓凰高坐在申屠铖一侧,本应属于皇后的位置。
她看斓丹不过是个倚仗美貌,迷惑申屠锐的卑贱女人。斓丹看她,各种情绪都搅合在一起,反而莫衷一是。斓凰不认得她了,她又何尝认识端坐高位,一副智珠在握样子的斓凰?
申屠锐被太后留在她的席上,与斓丹遥遥相对,他却顾不上看她一眼。
太后特意要仕宦之家的贵女们来她席上敬酒问安,挨个介绍给年轻俊美的燕王殿下,甚至毫不掩饰地观察燕王殿下对贵女们的态度,燕王稍微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在意,太后立刻就含笑点头。
用意太明显了,斓丹的存在就显得卑微可笑。燕王迟早要娶一位出身名门的王妃,孤零零坐在角落的贫贱之女,再漂亮也不过是个玩物,无足轻重。
最初的惊艳过去,所有人便不再关注她了,这个殿里的人都和斓凰有相同的看法。皇城中,光有美貌是不成的,兼有尊贵身份和美丽容貌的幸运人,如斓凰、斓橙者,毕竟少之又少。
斓丹对初为太后的申屠夫人另眼相看了,多年闭门不出的她,竟是如此懂得宫廷官场的生存守则,不费一字一句就能把所有人摆在适当的位置。
不屑一顾的卑贱媵女,放在心坎上的名门小姐,后宫的无冕之主斓凰,就算身份再尊贵也不受她喜爱,至于那些前朝遗留的王妃们更是满脸嫌恶,半分情面也不留。
她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爱憎分明着,却也适度,这种准确的拿捏也表现在她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上。
大晏皇室只有两位男丁,居中而坐的皇帝倒退而次之,置身事外地自饮自酌,太后身边的燕王却风光无限,万众瞩目,谁更得太后宠爱一目了然。
这形势让斓丹迷惑,太后明明是个玲珑七窍的人,却在皇权未稳之时这样偏疼小儿子,不怕为申屠锐招来杀身之祸吗?
大晏的谜团……她远远没有涉及核心。
歌舞琴箫一直绵延到傍晚,人们的兴致并未因此衰颓下去,反而益发高涨。
大晏沿用了前朝十五太液之庆,在元宵节的夜晚在外太液池畔悬灯万盏,与民共赏。入了夜,才是真正的精彩时分。
爱美的姑娘少妇们被宫女们引着到早已准备好的宫室,更换便服。少了宫装的等级限制,便装才是真正让她们费尽心思的装扮,一时间婀娜生彩,各具光辉。
申屠锐的丫鬟也为斓丹准备妥当,与其他少女的极尽装饰不同,斓丹只带了个翠玉镶嵌的步摇,衬着白貂锦裙,清冷得如同一朵落在松间的雪花。
申屠锐被太后管得紧,无暇与她说上一句话,在台阶下等着出发的时候,他扶着太后款款而来,才隔着人群向她微微一笑。
跟在太后身后的是申屠铖,他也不着声色的,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斓丹的心像被针尖扎了一下,这转瞬之间的注目,比以往申屠铖久久注视她的眼神,多了说不清却感觉得到的东西。
是看绝美少女和平凡姑娘之间的区别。
再长久的凝视,也没有刚才那一瞬动人。
如果当初的丹阳有人喜欢过,被人用喜爱的眼神看过,申屠铖就骗不过她了。
斓凰没有循旧例走在申屠铖身后半步的位置,而是昂首阔步的与申屠铖并肩而行,台基两侧的石柱上点着灼灼宫灯,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她和申屠铖在灯光中看上去越发容色倾城。
斓丹冷冷地看着,那两张没有情感的脸,深不见底的幽晦双眼,再精致的五官都拯救不了他们。
丑陋,凶恶。
在万千贵胄跪伏相送中,他们登上华贵无匹的御车,神色得意,可他们的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至亲的尸骨之上。
他们的意气风发让斓丹愤怒,斓凰也和她一样,参加过近二十年的太液之庆,此刻的斓凰有没有想过往年同行的父皇母后?
斓凰的得意,比申屠铖更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