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丹慢慢喝着热茶,看外面棉絮一般的大雪,什么都不愿去想。她该想得太多,太沉,也太阴暗,所以本能地回避。
申屠锐应该是个很会享受的人,燕王府虽小,却整饬得处处深得人意。她发现卧房连通一间小室,里面只放了矮几,还疑惑是做什么用的。原来小室的落地窗格外就是一所小园,这样寒风凛冽的日子,地龙烧得热热的,开窗赏雪,慢饮香茶,真是舒服进骨头里。
申屠锐大步流星地从她卧房那边进来,带着冷风,洒脱自然地坐到小几另一侧。外衣都没脱,锦绣辉煌的王爵礼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雍容华贵,眉眼都分外精致了。
斓丹冷谑地看了看他肩头的团龙绣纹,大晏篡位太急,很多规制礼法都只能沿用旻制,就连这身礼服……她在她几个哥哥身上看过无数次。她不由又想起乱葬岗里胡堆乱埋的三哥和九哥,曾经,他们也是如此华贵出众的人物。
心情一低落,眼神也黯淡了,小小的茶杯在指尖无心地转动,却再也没心思喝上一口。
“你怎么叫人把镜子抬走了?”申屠锐像是没有发现她神情的变化,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兴致颇高地问。
“放在眼前,总忍不住要照。”斓丹心不在焉,随口说道。
申屠锐本在给自己倒茶,听了这话,开心笑起来,茶都泼出去几滴,“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这话就扎斓丹的心了,扭过脸瞪了他一眼,她怎么还是老样子了?变成这样,不也拜他所赐?
申屠锐愣了下神,斓丹应该还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瞥人一眼的威力有多大,美艳绝伦的容貌再加上冷冰冰的神情,眸子里还带着少女娇俏的怨怼,简直能射出一只无形的利箭,直刺心窝。他的心一麻,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哄她说:“我是指脾气,你的脾气一直很有趣。”
斓丹神情一滞,有趣?她什么时候有趣过?
“今天去祭祖,还真有些累了。”申屠锐歪了歪身子,极有眼色的丫鬟立刻拿过一个高枕,伺候他靠上。
“现在我家祠堂里,全放着你家祖宗的牌位吧?”她冰冷地说。
申屠锐又忍不住笑了,其实她说话一直很有意思,抱怨得一针见血,又低低软软的,有一种黑色的诙谐。只不过一直以来,没人用心去听,包括申屠铖。
“你觉得……父亲是什么?”她突然问,眼神迷蒙地看着窗外的鹅毛雪。
“没感觉。”申屠锐没了笑意,冷淡地说,“我从小就没父亲。”
他对父亲的态度让斓丹愣了一下,他父亲安国公过世十五年多了,他今年二十三,从小没父亲这句话也太寡情了吧,八岁左右对父亲怎么也会有些记忆。
难道他父亲对他不好?偏心他哥哥?
这一追想,她才意识到当初的安国公也是战功起家的,武将出身,在朝野军中颇有威望。所以申屠兄弟才能暗中联合各军将领,飞快稳住天下局势。
这么些年,申屠家刻意隐藏锋芒,父皇母后,帝都权贵,都把他们当成势力衰微的已故公爷家的文弱少爷。他们应该被称为小公爷或小将军,因为当初安国公还加封过威烈将军,可一直以来,他们,准确的说,被人熟知的就一位申屠“公子”,申屠铖,被称道关注的,也只是外貌风度而已。
她宽慰一些了,受骗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全鄄都,全天下呢。
“你呢,你对你父皇怎么看?”申屠锐又露出微笑了,刚才的冷漠消失不见。
父皇对她,应该已经是个不该提起的禁忌,可他不在乎,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追问。
斓丹叹了一口气,发了会儿呆,才缓缓说:“父皇,很威严,虽然他看见我……我们的时候总是微笑,我几乎没看见过他发火,但是我很怕他,也很陌生。”
申屠锐斜倚着枕头,默默听她说。
“也许你不相信,从小到大,他没拉过我的手,也没摸过我的头。”她不自觉地微微歪了歪头,眼神在濛濛的一片雪雾中没有焦点。“没有单独和我谈过一次话,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可是,”她皱起眉,“他死了以后,我才发现,我与他休戚相关。皇城那么大,父亲只是个象征一样的存在,而天下这么小,他不在了,我便连立锥之地也没有。”
申屠锐非常安静,连表情都没有。
“真奇怪,我怎么会和你说起这些来了。”她苦笑,她和申屠锐绝对不该是互相倾吐心事的人,大概她也没别的人选。
“因为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申屠锐这时候又笑了,坐直了身子,“当两个人分享了生死攸关的秘密时,自然而然就是绝对同盟了。”
“谁要当你同盟!”斓丹脸色一沉,她还没答应呢!
他的最大秘密?无非帝位恩仇,她根本不关心,天下是谁的,皇帝谁来当,对她来说有什么分别?反正属于她萧家的天下是不在了。
她没决绝翻脸,扪心自问,还是有私心的。她迟早要死,可死之前,也希望能稍微弥补一下埋在荒坟里的亲人们,至少给他们弄个像样些的坟茔。有所求,人便不硬气了。
所幸这对申屠锐来说也不是难事,不至于用很大代价交换,她应该能够办到。
“好了,好了。”申屠锐不耐烦地一挥手,“大过年的先不提这个,忧烦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过个安生年。”
斓丹又忍不住瞪他一眼,果然的,藏奸耍滑地算计了很多年。
申屠锐好像又被她逗开心了,刷地站起身,也拉她起来,“走,出门。”
“现在?”斓丹不可思议,“下这么大的雪呢!”
申屠锐哈哈笑起来,“就是现在!不下这么大的雪,还不出门呢!”
疯子!斓丹抿了抿嘴,没有骂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