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蓝荆钗布裙,面容憔悴,像换了个人,斓丹只是靠第一眼的直觉辨认出来,走近细看,反而不敢确定。
斓蓝走向草屋,与僵直木讷坐在门边的斓丹擦身而过,她看了斓丹一眼,面无表情。
斓丹心跳得很厉害,这么刺骨的冷天里,后背竟然出了细细的汗。
她完全懵了,没想到能见到二姐,她想认,却不敢,人抖得几乎抽搐,不得不紧紧攥住拳头,稍微稳一稳。
“请问,”斓蓝叩了叩柴门,问的是屋里熬药的老头,再也没看肮脏痴呆的“妇人”一眼。
“哪个是……”她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个名字让她十分为难,最后还是神色复杂地说,“……萧斓丹的墓?”
老头显然没想到有人会来祭拜斓丹,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看了门口颤抖的背影一眼。
见老头不答,斓蓝皱眉想了想,解释道:“就是……就是前朝的……丹阳公主。”
前朝两个字被她说得苦涩满溢,她不得不抿了下嘴,克制自己的情绪。
老头起身,走到门口,挡在斓丹身前,提防她出声相认,也随手一指远处的荒坟,成心打发斓蓝。
斓蓝道了声谢,蹒跚走到老头胡乱指的坟前,蹲身打开胳膊上挎的竹篮,拿出简薄的香火祭品。
坟地很静,寒风细细送来她的低语,“本不该来祭你,你这个糊涂东西!”
斓蓝困难地在风中点燃纸香,恨恨骂道:“可是,你不受些家里人的香火,怕是难以超生吧?恨你归恨你,事到如今,你也去罢。”
斓丹抖得几乎坐不住,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在黑暗里徘徊无助的阴魂,等着这一缕飘渺欲断的香烟救赎。
“我早说过你!申屠铖,申屠公子,名满京华,父皇母后眼中的俊才秀士,就算得配公主,也是斓凰下嫁,他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无宠无势,才貌平平的姑娘?”
是啊,斓凰。
在公主当中,皇后嫡出的斓凰公主一枝独秀,生来就是一只辉煌傲世的凤凰。
她漂亮,聪明,擅乐,擅画,能歌善舞……斓丹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会的,不好的。所以大家都说,也就斓凰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申屠铖。
斓丹咬住嘴唇,想让牙齿不要撞的格格作响,她记得,二姐也说过这些话。
就因为二姐这么说,她还暗暗怨怼过,觉得姐妹中二姐最不好相处,说话刺人,见不得她好,宁可敬而远之。
没想到,此时此刻,能来为她烧几张纸钱,上一注香烟的,竟然还是二姐。
斓蓝长叹一口气,“申屠铖人面兽心,城府极深,他算计了全天下,傻妹妹,你又怎么可能在他面前全身而退呢?”
斓蓝在墓前静默良久,她走后,斓丹就坐在铺满风雪的门槛上,思绪万千。
夜里,老头举着蜡烛细细端详斓丹的脸,时不时用一根钝银簪轻戳她脸上的某个穴位,问她疼不疼。
斓丹摇头。
老头皱眉,不甚满意地说:“这样也罢了,无非还需多些时日才能控制表情。”
斓丹无所谓,这些天她茫然失神,又包着层层纱布,自然整日面无表情,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听了老头的话,她还是尝试着皱眉,很用力才只轻轻蹙一蹙眉头,嘴巴更是只能微微动下嘴角。她连自己现在的长相都不好奇,能不能做出表情更不值得挂心。
“你可以去见他了。”老头厌倦地放下烛台,解脱道,“我也可以走了。”
他?
斓丹心里忽然一紧,终于开口,“他是谁?”
显然,老头并不愿意和斓丹多说什么,只轻蔑地扫她一眼,“是谁?见到你不就知道了?今晚他就会来接你走。”
老头说完,转身欲走。斓丹冲口而出:“谢谢……”
他救了她,给了她新生,无论如何,这声谢也是要说的。
老头的嘴角露出一丝讽笑,“不要这么早谢我,或许……将来……你还会有想把我碎尸万段的一天呢……”
说完,没再搭理斓丹,端起地上的脸盆退出房间。
斓丹从草房的角落拿出一个小布包。她没有行李,二姐来过之后,她收起了二姐给她的祭品,就算是她唯一的家当。
她推门出去,此刻,天又飘起了小雪,草房屋檐点了盏昏昏欲灭的风灯,是周围一片乱坟里唯一的光亮。
正因为这一点点的光亮,让被丢弃在这里的孤魂野鬼显得格外凄惨悲凉。
斓丹径直走到一座坟边,放下布包,里面是早已干硬的粗糙点心。
“三哥,九哥。”
她哽咽了一下,沉默了这么多天,她怕她再不说,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你们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泉下有知就指引我完成心愿,至少……把你们迁入像样的坟茔,入土为安。”
她欠他们的太多了,能补偿的,也就这么一点点,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祭拜完,斓丹再回到草屋的时候,屋里多了一个人。
其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多了两个人。
斓丹吓得手一抖,探询地看灶台前烧火的老头。
虽然容貌衣着相差无几,但此刻面前这个老头却已经不是那个一边嫌弃她,一边照顾她的老头了。在老头的旁边,还有一个哆哆嗦嗦帮他打下手的老妇人。
“姑娘回来了?我和老伴这就给姑娘烧水洗澡。”
新老头对斓丹的态度极为恭敬。
老伴?
斓丹再次打量妇人。这妇人的打扮跟斓丹几乎一模一样,脏兮兮的粗布衣裙,款式、花色,都毫无偏差。
两人发型也一致,就连头上那支粗糙的木钗,也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而且妇人也用脏布条包着脸,看来似乎真的有些皮肤病。
斓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一直以来,她、还有救她的那个老头,都是在模仿这对夫妻。
这对夫妻才是此地真正的看坟人。
也就难怪那些每天送尸体来的杂役兵丁看见斓丹也没有多留意,原来是真把她当成了看坟人的老婆子。
“你们……”斓丹疑惑。
“我们是这里的看坟人,最近老家有事,亭长让我们先回去料理料理。”看坟人毕恭毕敬地说,眼神微微闪缩。
“之前在这里的人呢?”斓丹自然指的是救她的那个老头。
“人?呵……这儿就我跟我婆子,哪还有什么人啊姑娘?”新老头瑟瑟缩缩。
斓丹想了想,没再继续追问,看坟的夫妻是计划的最外层,他们又能知道什么呢。
救她的那个老头虽然没做太多易容,可谁会注意一个最底层最低贱的看坟人呢?穿戴身高差不多,也就无人察觉了。她是因为和之前那老头太熟,才一眼发觉不同。
洗澡的时候,斓丹摸着自己的脸,才拆了纱布,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她竟然不知道。
她努力向水里的模糊影子看,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也罢,反正她也没有强烈的意愿看自己的新脸,不过是另一副皮囊罢了。
待梳洗干净,四个精壮的护卫和一辆华贵的马车宛如从天而降,已经无声无息地等在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