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好的很快,丫鬟们尽心尽力,闵澜韬也不时前来探视,酌情增减药物。
步元敖自那天和姝姝一同离开后,再也没来看她,蔚蓝也没再提起。
一天诊过脉后,蔚蓝微笑着看闵澜韬,平静地说:”闵公子,你不要告诉元敖,我已经知道那个秘密。”
闵澜韬的神情很阴郁,他已经开始了解蔚蓝了,有点儿知道她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他没有劝阻,蔚蓝看似柔弱,但一旦抱定什么主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的,她的这种坚韧,他感受太深。
让他更惊奇的是步元敖的态度。当他被步元敖叫去书房询问蔚蓝的病情,他告诉步元敖蔚蓝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步元敖竟然让他准备好两份解除寒毒的药物,放好血引。
闵澜韬无法置信,步元敖真的肯治好蔚蓝的寒毒,甚至也治好她弟弟?
“你怎么突然大慈大悲起来了?”闵澜韬几乎怀疑他是为了感动蔚蓝,让她心甘情愿为他付出生命才故意这样做的。
步元敖坐在窗前的椅子里,看了窗外好一会儿,终于对自己狠下心,失去生命或许不是最痛,最痛的是……要亲口把蔚蓝交托给其他的男人。“你……喜欢她,是不是?”他定定地看着闵澜韬。
闵澜韬皱眉,不确定他是真心的还是试探,闵澜韬双眉一扬,管他呢,他就说实话好了,“是!我喜欢她。”
步元敖深吸一口气,紧紧握起拳头,觉得自己可悲,但为了蔚蓝,他似乎又没有什么可埋怨。“你……能保证一辈子对她好么?”
闵澜韬也直直地回看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真实的情绪,“你到底什么意思?真的愿意我带蔚蓝走么?”
听闵澜韬说出蔚蓝的名字,元敖的心都一阵剧痛,他苦涩地笑了,连她整个人他都只能托付给闵澜韬,何必还介意这个。“你只回答,能不能?”
“当然能!”闵澜韬双眉紧锁,“你不是认真的吧?让她离开,你就……攸合庄怎么办?殷佩姝怎么办?”
元敖听了他的话,低低笑了出来,“我连自己都舍弃了,还在乎他们么?”
闵澜韬的心剧烈一跳,竟然也满满泛起苦涩。
蔚蓝和步元敖……真是上天最恶毒的安排,明明是两个如此相爱的人,却只能选择为对方放弃自己。
“我已经让老柴教导姝姝学习生意方面的事,将来攸合庄就交给姝姝了。就算我给她的一点补偿……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元敖叹了口气,心有愧疚,“希望将来,她也能找一个好相公,平安和乐一生。”殷大叔对他有那么大的恩德,只期望他能照顾姝姝一生,他都没办法做到。
闵澜韬说不出话,怔忡地看着窗外虚无的一点。
香琴在门外低声回禀道:“爷,蔚蓝姑娘请爷今晚回房,她亲手准备了几道小菜,说是……说是……”她有些不敢说,怕爷发火。
步元敖嗯了一声,算做催促。
香琴鼓起勇气说:“说是向您辞行。”
步元敖听了,微微笑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好,我知道了,但我去之前让她一定把闵澜韬送去的药喝了。”
香琴应了声走了。
步元敖苦笑出声,“你也听见了,去准备吧。以她的个性,你还是徐徐图之比较好。”
闵澜韬烦躁地啧了一声,“我自己都知道!”
步元敖垂下眼,希望蔚蓝……能喜欢上闵澜韬,她的一生太坎坷,应该有个人真心真意待她好。
蔚蓝几天没出房间,散步去修德苑脚步很缓慢,有些累,心情却很好。刚才喝了闵澜韬新配制的药,浑身都轻松了,忍不住就想出来走走。
她细细看周围的景物,来了攸合庄之后就满心悲戚,知道这里美,却从未细细欣赏过,如今就要离去,才有了看景的心情。如果能和元敖一起就更好了,只是她今天要对闵澜韬说的话,是不能被元敖知道的。
她走进修德苑的时候,看见闵澜韬坐在檐下发呆,心情很不好似的,看见她来还撇开眼光,连她也不想搭理的样子。
“闵公子……”蔚蓝不知道他又为了什么不高兴,走近,想问,又不知道会不会让他觉得唐突。
“有什么话赶紧说!”闵澜韬突然瞪了她一眼,像是知道她为什么而来,而这正是他生气的根源。
蔚蓝讷讷地笑了一下,也是,她的打算,他怕是早就猜到了。
“闵公子,我是来请你帮一个忙,一直麻烦了你太多回,这是……最后一次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是这几天将养的好,还是她拿定了主意反而不再哀伤,那张原本就漂亮的小脸映照出耀眼的丽色,光彩照人。
闵澜韬一时看得呆住了。
“请帮我救元敖,血我会自己取出来。”她含笑看着他,说得云淡风轻。
闵澜韬一凛,清醒过来,冷冷地说:“救他,你就得死。”
“嗯。”蔚蓝点头,“我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请你帮我这个忙。”
闵澜韬腾地站起身,压抑在心里地情绪骤然爆发了:“都要我帮忙!都说心甘情愿!凭什么我要帮忙?”夹在蔚蓝和步元敖之间,他也快疯了。明知自己存着私心很卑鄙,却又无法驱赶,他们俩个人又都这样情愿为对方付出一切,他更愧疚了。
蔚蓝的脸白了白,她没想到闵澜韬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她动了几下嘴唇,失神地笑了笑,“我知道这是我的奢望……其实只要他能活下去就好了……可我,总希望他能活得毫无愧疚,希望他以为我飘然远行,在什么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不想让他活在对我的亏欠和伤感中,虽然有些不甘心,我仍然希望他能和姝姝白头偕老,失去亲人的他总是有人陪伴关爱。”蔚蓝叹了口气,有些自责地摇了摇头,是的,这只是她的愿望,她不该请求闵澜韬帮她撒谎,不该把保守秘密的痛苦丢给无辜的闵澜韬。
“对不起,闵公子。”她抱歉地看着他笑,向他福了福身,“我不该提出这样的请求,蔚蓝在此……向您辞别了,愿您也能一生祥和安乐。”
闵澜韬的脸色一变,厉声说:“你不要胡来!”看她毫不为所动,仍旧笑得那么美丽,看来早已下定了求死的决心。“我……”闵澜韬懊恼转开头,“我愿意帮你。你千万不要贸然自己动手。让我来取血,你是生是死,我并没有把握,之后发生的任何事……你都不能怪我。”
蔚蓝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发乎真诚地说:“谢谢你,闵公子!请你一定告诉元敖,你已研究出治疗热毒的方法,是你救了他。”
闵澜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无比沉重。
蔚蓝了却了心事,回弥纶馆的脚步比来的时候还要轻松。
回去后她向香琴讨了很多新鲜菜蔬,亲自去厨房烹制,这是她与元敖最后的一餐,一定要倾尽全力,希望元敖能记住这味道,记住蔚蓝这么个人……她虽不希望他为她悲伤,可还是有着女儿家的小心思,希望元敖今生都把她放在心底深处,永不淡忘。
华灯初上,蔚蓝对着桌上摆放整齐的精致菜肴,突然有些恍惚,如果加上了百子糕和合欢汤……真像洞房花烛夜的大餐呢。
洞房花烛……
是她和元敖都默默期待过,又黯然放弃过的美好梦幻,蔚蓝突然想起什么,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小屋,打开柜子她微微笑了……都还在,当年她一针一线充满对未来期待而缝制的嫁衣。
虽然没有婚礼,能在元敖面前穿一次,也死而无憾了。
她抱着装嫁衣的包袱跑回元敖卧房,他已经来了,坐在桌边看着一桌子菜独自出神。
蔚蓝有些喘,抱紧怀中的包袱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冒失,元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她很可笑?
他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低低说:“跑什么?身子还没好……”
他的嗓音很好听,低声说话的时候尤其温柔。
蔚蓝突然就笑了,她不是已经看透了元敖的心么?那她的愿望,他怎么会觉得不屑又可笑呢?
她走到他面前,定了定神,“元敖……”
她的呼唤分明充满柔情,他却没听出异样,只盼仅剩的短暂时光,多听几次她这样喊他的名字。
她再次搂紧了包袱,对他说谎毕竟有些紧张,她甚至没有坐下来,站得十分僵直。“既然……既然蔚紫已经来了,我想……我想离开攸合庄。”
元敖的眼神黯了黯,这不正是他希望的么。“嗯。”他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故作漠然地点了点头。
“元敖,今生你我……很难算清谁欠了谁。”蔚蓝觉得鼻子一酸,生怕自己哭,用力地眨了眨眼。“现在我要走了,还有一个愿望没有了结。今生……至少让我为你穿一次嫁衣,这样我才能离去得毫无遗憾……”
元敖愣了愣,看了眼她紧紧抱在怀中的包袱。
他定了定神,确保自己发出的声音不会颤抖,站起身,走到门口喊香琴:“去后屋的大柜里,把最上面的小箱子拿来。”
香琴很快把箱子拿来放在小桌上,步元敖命她离开,亲自打开了盖子。
蔚蓝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看,箱子里放着一袭新郎的喜服,步元敖拿出里面放置的樟脑纱包,细细抚摸着精致的面料。这些年,这身衣服他保存的很好……虽然他也知道已经不可能穿用,却一直没有丢弃。
“蔚蓝……为我穿上吧。”他说,却没有看她,生怕看见她的眼泪,自己也会丢脸地哭出来。
“嗯……嗯。”蔚蓝赶紧擦去奔流而出的泪水,今天,不该哭。
蔚蓝细心地为他系好每一颗扣子,轻柔地抚平细微的褶皱,虽然迟了这么多年,这件衣服还是很合他身。
步元敖也取出嫁衣,为蔚蓝穿好,她的头发有些披散,他把她拉到妆镜前细细梳理,他不会梳发髻,只把她乌黑柔滑的发丝梳顺……她剪断了头发,他轻握着发梢,无比心疼。
早知自己最后还是会放弃,当初何必折磨她,伤她心?在他有生之年,让她享受到他心里全部的喜爱多好……
可是这样,他或许也害了她,他死去后,她怎么办呢?还是现在这样好……
蔚蓝站起身,发梢从他手中滑落,步元敖回过神,蔚蓝已经转过身来微笑看他,眼波那么温柔,他也忍不住笑了,恍惚回到了两人年少时。
没有红烛,也没有满眼红纱双喜,可眼前这个人已经让他们彼此都好像坠入最华美最幸福的婚礼。
没有家仇,也没有怨恨和等待……他们默默注视对方,眼中只剩没被岁月摧折的最纯真最爱恋的彼此。
那一年的蔚蓝满怀幸福要嫁给痴恋已久的步三少爷,步三少爷喜滋滋地看着自己心心念念喜欢的少女,他们终于不必再分隔两地,从此天天在一起。
步元敖笑着倒了两杯酒,递给蔚蓝一杯,她小小的,比他矮得多,喝交杯酒的时候,他弯腰迁就她,心里软软甜甜的。
窗外的夜色不知不觉已经深浓,姝姝站在院里的花树下,沉默地看着窗纸上映出的那道身影。
那种拼尽全力也无法接近的绝望感再次充斥了姝姝的内心,其实她一直就知道,元敖的心里只容得下一个蔚蓝。
蔚蓝姐走后,元敖的心也未必会向她敞开。
在元敖的心里,她永远类似妹妹或者恩人之女,永远也不会变成他所深爱的女人。时间或许能改变一切,可当她旁观了蔚蓝姐的遭遇,她就不那么确信了。很多东西,是时间无法抹去的,姝姝觉得,其实元敖和蔚蓝姐一样。
不明白这样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分开?蔚蓝姐为什么要走,而元敖似乎在暗暗驱赶蔚蓝姐离开。姝姝想不明白原因,她也不想去追寻答案了,对她来说,她已经认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地旁观者,这种时刻只能黯然离开。
蔚蓝为元敖夹菜,他吃每一口食物的时候,她都有小小的紧张和期待。
“很好吃,每一样都很好吃。”他尝遍所有的菜肴,诚恳地说。
蔚蓝满足地微笑,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赞美。
“你以后……”元敖放下筷子,谈起她的未来,他的心里疼得厉害,那时蔚蓝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他了。“打算怎么办?去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可他还是想问,他想知道。
蔚蓝明白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这样问自己,虽然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他所构想的未来,但她也曾有过自由自在生活的梦想。”我想去那些只在书里看过的地方,见识不同的山水和人物,挑一处最喜欢的,开家小小的店,平静恬淡的生活。”其实每一样她都只说了一半,她希望和他一起游山玩水,见识不同的民俗民风,挑一处他和她都喜欢的地方安家立业,生儿育女,他开一家小小的店,不必太劳累,她与他还有孩子们生活得恬淡平静,和乐融融。
虽然她没说,但步元敖在心里把每一样都补全了,太幸福太美好,他都不忍心再想下去。
他喝了一口酒,苦得差点流下眼泪,他庆幸把她托付给闵澜韬,在这方面,闵澜韬同她算得上志趣相投。他们各处行医,最后选中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开家小小的医馆……
他除了赠与她未来的生命,也很想赠与她这样美满的生活。
“我已经把血引交给了闵澜韬,足够他医治你和你弟弟。”步元敖苦笑着又说了一个谎,他早已让闵澜韬治好了蔚蓝的寒毒,他想看到她痊愈后健康的样子。可只有这样说,才能让蔚蓝接受同闵澜韬一起离开。“他要各处游历行医,你不妨跟着他一段时间,让他彻底把你的身体调理好,可已经给他当个帮手。他……算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患难的朋友,如果你可以……帮我多照顾他,他并不太善于照顾自己。”
蔚蓝静静地听,他是希望闵澜韬接替他继续照顾她么?
也对,元敖怎么能放心她独自度过未来的岁月,他为她设想得太过周全了。
“嗯,好。”她敷衍地答应,随即郑重地说,“我走了以后,你要更加善待自己。你有姝姝,她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亲人,以后……她会为你生儿育女,你就……就再也不会孤单了。”她知道,他一直很怕孤单,养了这么多下人和妾侍就是这个原因。她想他也明白,再多的人陪在身边,都比不上一个真心实意爱他的人。蔚蓝相信姝姝,就像他相信闵澜韬。
步元敖一笑,也答应地很敷衍。
他一直没敢细看蔚蓝,生怕太眷恋了,心会受不了这份疼痛,会舍不得把她叫给闵澜韬了。
她含泪微笑的样子,是他前所未见的美,她真美,容貌和她的内心都是,这样好的她,牺牲一切他也无怨无悔了。
“两天后……”他终于还是不舍了,想多留她几天,多看她几眼,”就是我二十五岁的生辰,要不,你留下过完了再走?”
蔚蓝摇了摇头,“不了,既然决定走,就不必再拖延。”
她怎么会忘记他的生辰?她要用她的生命送给他一份最珍贵的生辰礼物。
那就是淡忘……
步元敖有些失望,又觉得是自己任性,微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