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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奁琳琅 正文 第58章

所属书籍: 香奁琳琅

    兜兜转转,话术用了千万,到最后终于切入正题,把难题推到了他面前。

    皇子的大出息,指的是什么呢,聪明人一听便知道。以前的仪王藏得很深,即便有野心,也不会直白地说出来,但这次不一样,大约感知到了日暮西山的惶恐,对官家的最后一点期望也没了,便开始绸缪,向着他的计划前进。

    李宣凛眸色微沉,探究地观望了他片刻,最后也没有应他的话,只道:“今日殿下受了伤,思绪不宁,还是早些回府,好好将养两日吧。”

    仪王牵了下唇角,笑道:“说起思绪不宁,先前确实有。我从禁中出来,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该何去何从,后来忽然想起般般,就直接去了易园。般般是个好姑娘,她尽心照顾我,我在她身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情。真的,自先皇后离世,我一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想要的东西永远失之交臂,越是不得满足,我越是要追寻,越是追寻,心里便越空虚。好在老天赏了般般给我,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俞白,你是明白人,不会看不透我的想法,我今日能同你说这些,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李宣凛有些难以抉择了,蹙眉道:“殿下已经乱了方寸,这是大忌。官家那里,还未又确切的消息,大可再等等……”

    “是啊,我等得,但问题在于我等来等去,到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官家曾说我急进、功利、心机深沉,你觉得这是对储君的评价吗?我原本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不想官家这样看我,到今日……我一寸寸灰了心,我知道一切无望了。”他轻舒一口气,抚着圈椅的扶手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你身上本来也流着李家的血,皇权争斗下的尔虞我诈,你不比我知道的少。像我这样的出身,其实没有太多选择,无论哪个兄弟即位,我都会受忌惮、受打压,下场凄惨几乎是已经注定的。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为自己筹谋,至少大厦倾倒时,还有一线生机。”

    李宣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阴云笼罩着眉眼,灯下看那眸子,隐隐暗藏杀机一般。

    仪王心下一沉,但还是不动如山,话说出去便说出去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成败就看今夜的谈判究竟是何结局。

    他气势上不退让,李宣凛的嗓音里带上了薄怒,“殿下若是早有打算,就不该把小娘子牵扯进来,她已经够可怜了,何必再让她经历那些。”

    可仪王道:“她有你,不会可怜,你我心知肚明。与我这样的人定了亲,就没有反悔的余地,只要我不放弃,今生她都得陪我沉浮,你愿意看见她吃苦吗?”话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起来,“俞白,陕州军三刀六洞,扎破了你的面具,你对般般的感情,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吗?”

    这句话让李宣凛慌乱起来,他霍地站起了身,“殿下慎言!”

    仪王却饶有兴趣,不紧不慢道:“我早就知道了,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披肝沥胆,有的只是私欲上雕花,让人误以为仁义罢了。你喜欢般般,喜欢到只要她好,宁愿将她拱手让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继续成全她?”

    终于李宣凛的脸上写满了难堪,那鬓角汗气氤氲,连视线都躲开了。

    圈椅里的人长叹,“你我不该是对立的,因为我们都喜欢她。不过我背负太多,论感情没有你纯粹,但我也希望她过得好,无论是跟着我,还是跟着你。”

    李宣凛愕然抬起眼来,仪王的最后一句话,着实引发了他不小的震撼。

    “殿下是什么意思,俞白不懂,还请明示。”

    仪王道:“你听得懂,只是不敢想而已。美人常有,良将难得,于我这种站在权力漩涡里的人来说,美人锦上添花,良将是救命稻草,孰轻孰重,我不说你也知道。”

    所以现在就是愿意拿女人来做交易,只要他愿意倾尽全力相帮,事成之后例行封赏之余,还要加上一个般般,是这样吗?

    果然好大的诱惑啊,任何一个头脑发热的人都无法抗拒。他想过仪王会利用般般拉拢他,甚至威胁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仪王会以她作为筹码。

    他心里的怒火忽地高涨起来,若不是理智提醒他不能造次,他可能已经一拳将这伪君子揍趴下了。自己最看重的姑娘,在弄权者手里却是可以拿来作为交换的物件,虽然他知道,仪王是在借此试探他,但这种卑劣的话说出口,已经足够让他对他恨之入骨了。

    “殿下不该折辱小娘子,她既然与殿下定亲,殿下就应当爱惜她。”袖中的拳紧握,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里,也浑然不觉得疼。他隐忍再三方道,“我受大将军临终托孤,从不敢生非分之想,殿下这样说,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了。殿下放心,殿下若有差遣,俞白愿意赴汤蹈火,只求一桩,请殿下善待小娘子,莫让小娘子伤心失望。”

    仪王等着他的答复,在他松口之前心一直高悬着,就算知道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当真来同他抢女人,但这根弦儿紧绷着,半点未敢放松。

    终于,李宣凛的答复没有让他失望,到底征战多年的战将,不会分不清轻重缓急。这就好,助力借到了,般般也留下了,如此局面,合乎他的预想。

    笑意从他唇角流淌出来,“她是我的未婚妻,我自会担负起对她的责任。不过俞白,今日你我说的这些话,我料想不会泄露出去,是么?”

    李宣凛看他神色笃定,其实也知道他在虚张声势,眼下的仪王算得上是穷途末路,因为他知道官家今日大发雷霆意味着什么。话虽没有完全说破,但那太子之位,已经是不可企及的了,除了尽力一搏,没有别的办法。

    “殿下大可放心,你我不过口头闲谈,无凭无据到处宣扬,就成了构陷皇子,这样的罪过,不是我一个戍边将领担待得起的。再者……”他犹豫了下,无奈道,“我希望小娘子好,殿下若登高位,那么小娘子便能万人之上。自郡公夫妇走后,她一个人支撑家业很是艰难,老天爷总要赏些恩典,才能平复她这些年受的委屈。”

    仪王听罢,终于体会到了尘埃落定的踏实感,颔首道:“你说得对,老天爷总是公平的。我年少没了母亲,我懂得她的不易,若是老天爷不成全她,那就由我来成全她。只是一路多艰,还需俞白助我,既然你答应了,我心里便有了底,接下来也敢大胆施为了。”

    李宣凛没有应他,算是默认了,略顿了顿复又追问:“殿下打算如何部署?”

    可仪王奸滑得很,他并未直接给他答复,只道:“待得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告诉你的。”

    总之此行的目的达成了,他如释重负。目下控鹤司和殿前司分管禁中,殿前司指挥使老奸巨猾,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轻易不敢策反,但从李宣凛这里下手,就容易多了。

    李宣凛年少成名,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加上他终归年轻,再冷静的头脑,敌不过心底里的儿女私情,略使一使劲,不愁他不上钩。现如今的局面是,控鹤司戍守左掖门和东华门一线,虽范围不如殿前司广,但东华门是连通内城的要隘,相较于正北的玄武门和拱宸门,离垂拱殿和福宁殿更近。这样有利的位置,在精不在多,只要东华门上松个口子,便什么都有了。

    拍拍膝头,他撑身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今日与你畅谈,把心里的结都解开了,咱们都是李家的子孙,原就该像至亲手足一样,往后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只管来和我说,万事咱们都可以商量。”

    李宣凛说是,向外比了比手,“我送殿下。”

    踩着薄薄的灯光,两人穿过幽深的庭院,一路无言,直到将人送至马车前,李宣凛方道:“殿下受了伤,回去还是包扎一下吧,伤口不经处理,将来会留疤的。”

    仪王点了点头,由小厮搀扶坐进了马车。

    垂帘半掩,遮挡住他的眉眼,只见那薄唇轻启,“我先前与你说的美人良将,你大可再考虑考虑,若是改了主意,就和我说。”

    李宣凛眼神微一闪烁,退后一步呵了呵腰,“殿下保重伤处,一路小心。”

    仪王轻轻一笑,放下车上垂帘,小厮破空抽打一鞭,马车滑入了浓稠的夜色里。

    一旁的赵灯原上前叫了声上将军,“这仪王今日在官家那里吃了瘪,当晚便来沁园,恐怕话到了有心之人嘴里,会引得官家猜忌,上将军切要小心。”

    李宣凛嗯了声,“若官家问起,我自有应对的办法。”顿了顿又吩咐赵灯原,“自今日起,左掖门与东华门上调遣精锐驻守,每班人手照旧,不许让人窥出异样。进出的不论是官员诰命还是黄门,都要仔细验明身份再放行。记住了,牢牢给我守住,不许出一点差错,倘或坏了我的事,我唯你是问。”

    他这样一番严辞警告,让赵灯原顿时一凛。虽然不知道上将军所谓的“坏事”坏的是什么事,但他明白,守住这两处宫门尤为要紧。作为下属,没有权利追问上峰原因,他所能做的就是听令办事,于是肃容道了声是,“请上将军放心。”

    李宣凛负起手,长出了一口气。转身朝南望,那打瓦尼寺烟气缭绕,看不见背后的易园。

    仪王刚才那些话,头一次令他极其愤怒,但奇怪,第二次再说,却让他变得两难。他才知道自己的心念并不坚定,嘴上冠冕堂皇,其实意志开始动摇,即便知道一切都是仪王设的陷阱,他也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蠢蠢欲动起来。

    不知般般得知了仪王那套美人良将的说法,会是什么感想,还愿意继续将错就错吗?如果决定放弃了,是不是有可能,愿意到他身边来……

    思绪杂乱,想得他脑子生疼,他抬起手,重重敲击了两下太阳穴,赵灯原见状有些担忧,“上将军……”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复又朝南望了一眼,方转身迈入沁园。

    ***

    那厢的明妆,因仪王在官家面前受了冷遇,忽然发现自己的计划应当重新调整一下了。与其盼着别人来给自己报仇,不如自己想办法。

    她在家按捺了两日,让人去州桥夜市采买稀奇的小玩意儿,到最后选出几样仔细装起来,择了个双日,入禁中拜访了杨皇后。

    因她是仪王未婚妻,杨皇后特赏了名牌,过门禁的时候可以畅通无阻。原本进宫总要有个由头,这次仪王的事,就是个面见皇后的好借口。

    宫人将她引进了仁明殿后阁,皇后端端坐在榻上,没等她开口,就预估了她的来意,“今日进来,是为二哥的事吗?”

    明妆应了声是,在椅上欠身道:“妾冒失了,不得召见便来叩见圣人,还请圣人见谅。实在是那日殿下的样子吓着妾了,且殿下忧心忡忡,妾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这次的差事办得不妥,引官家勃然大怒,但请圣人明鉴,他绝没有刻意构陷郡王的意思。只是这样的解释,官家未必肯听,妾思来想去没有旁人可托付,唯有来求圣人,请圣人在官家面前替他美言几句,殿下对社稷、对官家,向来是赤胆忠诚,求官家看在他往日的功劳上,原谅他这一回。”

    这算是尽到了一个未婚妻的责任,在杨皇后看来,二哥这门亲事着实说得不错,所以情急下的鲁莽,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杨皇后在禁中多年,深知道什么事该参与,什么事不该参与,眼下前路晦暗不明,不是她战队的好时候。她心里虽中意仪王,但官家的态度很明显,至少目前来说,仪王登上太子位,是绝无可能了。

    心里明白的事,不能直龙通说出来,因此迂回婉拒了,“我知道你护卫二哥心切,但你要明白,女子不可预闻国政,我若是无缘无故到官家面前替二哥说情,那不是在帮他,而是害了他。”说罢见明妆脸上神色黯淡下来,又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听说朝中有几位重臣正向官家上疏,为二哥求情,官家礼重臣僚,必定会再斟酌的。父子之间,其实哪来的隔夜仇呢,你回去同二哥说,让他稍安勿躁,官家一向重用他,不会因这一件事就厌弃他的,等过上两日官家气消了,自然就雨过天晴了。”

    所以这深宫之中,大多数人还是秉持明哲保身的原则,现在的皇后不是仪王生母,出了差错自然能避则避,这现状虽不至于让人失望,却也值得唏嘘一番了。

    不过这件事,不是明妆入宫的主要目的,她的心思还在别样上头,便调转话风问起五公主来,笑着说:“公主殿下很少出宫,想必也没有逛过夜市,我特意让人采买了几样小玩意儿,带进来给公主玩儿。”

    一说起五公主,杨皇后脸上就有了笑意,探身看了看锦盒里的东西,有促织笼儿啊、鱼龙船儿啊,以及牵绳傀儡等小物件,忙转头吩咐长御:“快把满愿叫来,就说易姐姐来瞧她了。”然后又对明妆道,“小娘子有心了,还惦记着她。那日你出宫后,她在我跟前闹别扭,说没有告知她一声,就让易姐姐走了,心里老大的不情愿。今日你又来,带了这些好东西,还不知她会怎么高兴呢。”

    果然,五公主是一路欢叫着跑进后阁的,进门便跳到那些小匣子面前,看看这样又看看那样,爱不释手道:“这可比读书有意思多了!阿娘你快看,这笼子多好看,我要让人捉促织去。”说着又来拽明妆,“阿姐你说,这宝船能不能下水?”

    明妆说能呀,指了指船桨后面的小机簧,“把这个往后拨动,这船就自己跑起来了,我小时候玩过,上面放上几个小点心,它能运送到对岸。”

    五公主顿时兴趣大增,“那咱们这就去试试!还有我搭的兔子窝,我带阿姐去看……”话音才落,就拽着明妆跑出了仁明殿。

    禁中不能胡乱走动,但有了五公主就不一样了,从仁明殿到仙鹤台,途径入内省,入内省规模很小,但就地位而言,连内侍省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入内省,就是弥光任职的衙门,经过门前,明妆转头向内望了眼,脚下也渐缓,五公主拽她不动,好奇地追问:“阿姐怎么不走了?你在找什么人吗?”

    明妆哦了声,“我以前有个旧相识,在入内省当值。”

    五公主歪着脑袋想了想,“你也有做黄门的旧相识吗?上回陶内人和曹高班在花园里牵手,被我撞见了,她也说自己和曹高班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边的陶内人捂住了嘴。

    陶内人笑得难堪,慌忙朝不远处的子母池指了指,“咱们去那里放船吧!”

    然而这子母池里种着碗莲,这个时节还没开花,但那叶片已经长得层层叠叠,几乎看不见水面了。

    五公主不大情愿,嘟囔着:“你看看,这可怎么放,咱们还是去太液池吧!”

    陶内人忙拨开莲叶诱哄,“这里好,池子小,放出去的宝船能收回来。太液池太大了,水又深,万一小船到了池中央,回不来了怎么办?”

    可五公主不依不饶,“我要去太液池,这里这么小,船跑不起来。”

    明妆见陶内人为难,卷起袖子帮着将池边的莲叶推到一旁,温声对五公主道:“这船太小,不能远航,放进太液池会沉下去的,还是这里合适,不信殿下试试看。”

    五公主这才作罢,扣动机簧把船放进去,小船悠悠,飘啊荡地,荡到了池子对岸。

    五公主很高兴,拍着巴掌追过去,陶内人抽出帕子给明妆擦拭,愧怍道:“竟把小娘子的袖子都弄湿了,都是奴婢的罪过。”

    明妆说不要紧,“内人伴在殿下身边,责任重大。也怪我,送什么宝船给她,真要是遇上危险,岂不是连累了陶内人吗。”

    她温言煦语,半点没有贵人架子,陶内人心下很感激她,可想起刚才五公主脱口而出的话,不免还有些忐忑。抬眼觑了觑她,犹豫要不要同她坦诚,但见她又望过来,只好硬着头皮哀求,“先前殿下说的……说我与曹高班的事……还请小娘子替我保守秘密,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然而面前的女孩没有立时应她,眼波一漾,先去应付五公主了。待把小船重新送上水面,她才转头与她搭话,含笑问:“禁中可是不许宫人私下来往?我常觉得这样的教条灭人欲,无奈人微言轻,不敢妄论。你放心,殿下的话,我绝不会宣扬出去的,更不会告知圣人,听过就已经忘了。”一面亲热地携了陶内人的手,引她在一旁的鹅颈椅上坐下,温言道,“我看内人年纪和我一般大,进宫多少年了?我才与仪王殿下定亲,禁中的很多规矩尚不大懂,正想仰赖陶内人教我呢。内人不要与我见外,更不必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咱们寻常聊聊天,就当新结交了一个朋友,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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