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小院,洗漱过后预备上床,想起刚才那一搀扶,还有些心神不宁。
脸颊上热烘烘的,明妆探着脖子朝外喊:“把炭盆搬出去。”
闻讯进来的午盏纳罕不已,“房里早就不烧炭了,哪儿来的炭盆。”一面又问,“小娘子怎么了,热么?”
明妆掖了掖脸,“今夜怎么像入了夏似的,要惊蛰了?下雨打雷?”
午盏笑道:“外头都起雾了,走上一圈凉得很呢,并不觉得热。小娘子可是因为喝了酒,酒气上来了?”
明妆嘟囔着:“不是说这雪花娘就是甜酒酿嘛,怎么也有酒气!开上半扇窗,透透气好么?”
午盏说不成,“更深露重的,寒气跑进来,入了肌理可是要得病的。”说着从边上的小柜子里抽出一把团扇,坐在床沿上摇了摇,“小娘子躺下,我给你扇扇。”
明妆依言躺进被窝里,两手探在外面,缭绫轻薄,碧山色的经纬下隐约透出一双藕臂,衬着花团锦簇的被褥,愈发白得动人。
她偏头告诉午盏:“我刚才送李判回去,险些又摔了。”
午盏后怕不已,“可不敢,过两日就是汤娘子大婚,明日宰相娘子八成也要来,小娘子别磕着碰着,回头不好见人。”
明妆说不会,“压根就没摔下来,被李判搀住了。”
午盏这才放心,咂嘴道:“所以小娘子到哪儿都得有人跟着,先前我还说要送你回来洗漱呢,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自己家里,你处处跟着做什么。”明妆望着帐顶,兀自长吁短叹,“李判身手果然矫健,到底是练家子,嘿!”
午盏为表忠勇,拍了拍胸脯,“我要是在边上,一定也能拽住娘子。”
明妆没理她,心慌半日找到了答案,笃定地说:“我一定是长大了,被男子搀扶一下,心里就咚咚地跳……以前看见李判,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啊。”
要说午盏这人,到了紧要关头就是有点烂泥扶不上墙,她居然没顺着两位小娘的思路,自觉高深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本来就是,过完年都十六了,小娘子情窦初开了。不过今日要是换成仪王殿下搀扶,说不定心跳得更厉害,人还要酥倒半边呢!”
“是吗?”明妆被她这样一说,又觉得好像很合理,只是有些羞赧,捧着脸颊想,这样是不对的,对谁心跳都可以,唯独不能对李判。他像亲哥哥一样百般为她周全,自己要是想入非非,被他知道,恐怕吓得以后不敢靠近她了。
唉,真是惆怅!她脑瓜子生疼,翻起被褥蒙上了脸。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李判冲她巧笑倩兮,她顿时心乱如麻,坐立难安。不知怎么,梦里好像正逢佛生日,李判递了一袋螺蛳给她,暗送秋波不止,说“喏,放生吧”。
她当时如遭电击,心说乖乖,你也把我放生了吧。正想再和他细细交谈,旁边人扔下一条好大的鲤鱼,鲤鱼入水,溅起半人高的浪,迎面朝她扑来……她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把自己给吓醒了,醒后一阵慌张,“讨厌!真讨厌!”
再闭上眼追入梦里,已经找不到李判了,有人在她耳边呢喃:“那不是李判,是螺蛳精啊。”她心头怅惘不已,明明那么鲜活的人,怎么是螺蛳精呢。
后来半梦半醒间思量,李判好像真不是那样的人,只有精怪才那么魅惑。她记得他眼中荡漾的春光,记得他撩人的声线,甚至记得他递来的白净右手……什么都像李判,但那不是李判,李判应该庄重肃穆,哪里会是那个模样!
好失望,说不出的可惜,都怪那个放生鲤鱼的人,做什么弄来那么大一条鱼,害得她好梦中断了。
早上醒来,人还蔫蔫的,商妈妈上来打起帐幔,见她一脸菜色,奇道:“小娘子怎么了?夜里没睡好吗?”
她耷拉着脑袋,“做梦了,不高兴。”
商妈妈以为她梦见了故去的郎主夫妇,很是心疼地揽了揽她,“小娘子要打起精神来,今日宰相夫人登门,倘或看见小娘子无精打采,倒要怀疑亲事不合心意了。”说着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叹息道,“可怜见的,可是又想念郎主和大娘子了?他们人虽不在,心神却一直瞧着小娘子呢,只要小娘子有个好归宿,他们九泉之下就能安心了。”
倒说得明妆有点羞愧,她昨晚没有梦见爹娘,只梦见了螺蛳精变的李判,真是不孝。
看看外面天色,日上三竿了,她扭头问商妈妈,“李判昨晚回没回来?”
商妈妈说没有,“今日不用上朝,想是在衙门公干吧!不过说起李判,真是个知进退的人啊,见老太太被接走了,小娘子说话就要定亲,自己识趣避嫌,是怕坏了小娘子名声。”
明妆心里坦荡,嘀咕道:“这有什么坏名声的,这么大的园子,又不是我与他两个人独住,上下那么多双眼睛呢,怕什么。”
赵嬷嬷这时从门上进来,带来了吕大娘子的拜帖,笑着说:“身再正,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既能防,何必冒那个风险。”一面将拜帖递上来,“小娘子先梳妆,吕大娘子巳时前后来拜访。送拜帖的说了,已经打发人上麦秸巷传话了,邀了我们家老太太,还有罗大娘子来议事。”
明妆有些意外,“大伯母?这事要问过她?”
赵嬷嬷道:“吕大娘子是个周到人,这么做,好叫人挑不出错处来。易家老太太送走了,小娘子在上京的长辈以老宅大房为首,把罗大娘子邀来,不过是走个过场,道理上说得过去就罢了。再说那罗大娘子,早被家中老太太夺诰的事打杀得没了脾气,这回除了来受教,没有说话的余地。”
明妆这才放心,实在是不愿意再和老宅的人过多纠缠了,既然只是为了应付场面,那来了也就来了。
商妈妈拖她下地,她懒懒站在软鞋上,举着双手,等商妈妈给她系裙带。
商妈妈边说边笑,“这么大了,要乳娘穿衣裳,过会儿说定了亲事,转眼可就是王妃了,到时候你还这样?”
明妆厚着脸皮笑了笑,“妈妈不跟我一块儿过去吗?我让妈妈穿衣裳,也不碍着谁。”
那倒也是,闺阁中的姑娘受尽宠爱,莫说十六岁,就算二十岁还要乳娘穿衣裳,又怎么样!
这里说罢,午盏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欢欢喜喜说:“巷口新开了一家糕饼铺子,早市上售卖丰糖糕和姜粥,队伍排得老长,都排到能太丞宅去了。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替小娘子买了一份,快来尝尝好不好吃。”
关于热闹街上的小吃,明妆可算已经吃遍了,每家都得尝一尝,才不辜负住得近的优势。
趿鞋过去坐下,洗漱过后喝上一匙粥,再咬一口丰糖糕,一本正经地点评,“糕不够甜,粥里的姜又放得太多,下回别买了。”
不过早饭总算草草打发了,然后梳妆傅粉,打扮停当。不一会儿听说外祖母来了,赶紧戴上耳坠子出来相迎,就是前后脚的工夫,罗大娘子也来了,罗氏因多番变故,见了明妆和袁老夫人满心的尴尬,又要装大方,笑着说:“一早接了消息,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马不停蹄赶了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明妆听了,偏头吩咐煎雪:“去打两晚擂茶来。”然后含笑把人引进花厅里,亲手奉上建盏,和煦道,“大伯母眼下住在芳林苑吧?从那里过来很有一段路,想是走得饿了,拿茶垫垫肚子吧。”
罗氏忙接过来,看看明妆,脸上又浮起了心酸的表情,“老太太糊涂,把事情弄成这样,好在不曾耽误你的亲事,否则老太太的罪过就大了。”
一旁的袁老夫人接了话头,“正因圣人一心要结这门亲,才重重发落了你家老太太,倘或半道上撒手了,你家老太太反倒安然无恙。”两句话说得罗氏愈发难堪。
手里捧着兔毫盏,袁老夫人抿了一口,笑道:“这茶打得很好,是哪个女使的手艺?”
煎雪忙上前来,郝然福了福。
袁老夫人赞许,“君臣佐使用得妙,谁也不抢了谁的风头,做人也如打茶一样,先加什么,后加什么,纹丝不能乱。”
这算是说给罗氏听的,罗大娘子手里的擂茶立刻不香了,顺手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这时外面有婆子传话,说宰相娘子来了,女使忙将建盏收走,厅里的人也纷纷迎了出去。
吕大娘子老远就笑着过来,“哎呀”了声对袁老夫人道:“今日又麻烦老夫人一遭,实在对不住。”
袁老夫人携了吕大娘子入内,热络道:“大娘子说笑了,我谢大娘子都来不及,何谈麻烦!”
吕大娘子这时方看了罗氏一眼,“这位想是易家的长辈吧?”
宰相娘子,一品的夫人,对罗氏来说是望断了脖颈都够不着的人上人。听人家先来打招呼,很有些受宠若惊,忙欠身褔了福,“不敢不敢,我是小娘子大伯父家的,娘家姓罗,给大娘子请安了。”
吕大娘子笑了笑,“都是为着小娘子和仪王殿下的亲事来,罗大娘子就不必拘礼了。先前不欢而散,怪可惜的,亲事没有说成,我入禁中还受了圣人好大一通数落呢。好在如今再议了,今日在座的长辈都盼着小娘子好,想必有玉成之心。”说着又笑吟吟望了罗氏一眼,“现在易家内宅由大娘子说了算,所以特意请了大娘子来,也是为听一听大娘子的意思。”
罗氏一凛,心道前头一个不答应的已经发配到郧乡去了,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敢触那个逆鳞。于是欠身道:“上回我们老太太属实糊涂,因我们没有住在一处,乍然听见她拒了禁中提亲,真真吓得我肝儿都要碎了。这样天上地下难找的亲事,我实在是不明白她有什么道理挑剔,今日大娘子问我,我是没有二话的,我这小侄女苦得很,能为她觅得一门好亲事,我们也对得起仙游的三郎和弟媳了。”
“正是呢。”吕大娘子见她识抬举,便没有拿重话来敲打她,只道,“禁中为皇子娶亲,是何等慎重的事,老太太不该拿圣人的一片真心来作消遣。我听说她人不在上京了?给送到老家去了?”
罗氏讪讪道是,“不怕大娘子笑话,咱们也是没法儿,只听说谁家封诰,没听说哪家夺诰的,咱们这位老太太,这回可算在上京露了脸了。她这一露脸不要紧,家下还有好几个孩子没有议亲……”说着依依看了明妆一眼,“也只有盼着我这侄女不计前嫌,将来帮衬些,否则这婚事……”边说边摇头,最后只剩沉沉叹息。
袁老夫人眼见她又要来牵扯明妆,忙丢了句顺风话,“儿孙自有儿孙福,罗娘子且不要想那么多。”言罢也不愿再给罗氏诉苦的机会,忙对吕大娘子道,“大娘子今日是为着孩子的婚事来,咱们接着商谈,不知禁中是什么打算?”
吕大娘子道:“圣人还是那样意思,让司天监看过了吉日,下月初二大吉大利,正适合过礼。原本要是换了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的礼数,略筹备上个三五日就行,但仪王殿下不一样,他是先皇后嫡子,且又是诸兄弟中爵位最高的,圣人承官家之命为殿下操办亲事,自然一应都要做到最好,所以置办起来要多花心思,做到万事没有遗漏,免得委屈了小娘子。”说完又一笑,“哎呀,小娘子真是好福气,我前两日还和家里人说呢,郡公爷和郡公夫人走得早,可怜了小娘子孤零零一个。没想到如今遇上这样好的姻缘,有仪王殿下爱护着你,可算是柳暗花明,往后且等着享福吧。”
明妆腼腆地低头浅笑,袁老夫人也很欢喜,“可不,咱们的孩子,好福气还在后头。”
罗氏听她们欢天喜地,想到自己家里那个宝贝疙瘩,愈发相形见绌。心直往下坠,又不好做在脸上,只好堆着假笑,跟着一块儿瞎高兴。
“凡过礼事宜,禁中自会安排人筹办,到了初二那日,我这个大媒少不得陪着跑一趟,到时候请老太太和运判夫妇一同在场见证,回了鱼箸①、下了财礼,这门婚事就板上钉钉了。”
罗氏忙道:“一定一定,初二日,我记下了,外子就算有公务,到时也要先放一边,到底什么都没这件事要紧,大娘子就放心吧。”
吕大娘子说好,转头对随行的仆妇抬了抬手指,仆妇双手呈上一个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金钗,吕大娘子郑重交到明妆手上,“仪王殿下心悦小娘子,给小娘子‘插钗’,请小娘子收下。”
明妆上前,双手承接过来,复又在女使手中托盘里取了一方紫罗锦帕交给吕大娘子,表示姑娘应了婚事,给男方公子定情回礼。
议亲的流程算是走完了,吕大娘子笑道:“真是一波三折,这回总算好了,老夫人也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袁老夫人甚是欣慰,“真真多亏了大娘子斡旋,否则可耽误了孩子们的好姻缘。”
复又说上几句客气话,吕大娘子方起身告辞,说还要入禁中复命。
众人将她送出门,回到花厅后,逃不过罗氏垂泪的环节。
袁老夫人虽看不上老宅那帮人的惺惺作态,但大好的日子,也不能太怠慢她,便道:“事已至此,大娘子看开些吧。照着我的意思,你家老太太不在上京才是好事,虽一时名声受损,时候长了,慢慢会缓过来的。”
罗氏心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里出了一个褫夺诰封的,连祖宗的脸都给丢光了,他们这些小辈更是无颜见人。事既出了,没有办法,现在唯一的救星就在眼前,平时没有机会攀搭,趁着今日明妆心情好,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于是抽泣声更大了,期期艾艾说:“般般,你往后是前途无量了,可怜你那大姐姐,年纪最长,说定的亲事又不成了,往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明妆笑了笑,“大伯母别急,将来自有合适的人来提亲的。”
罗氏见她敷衍,抽帕掖泪道:“闹得这模样,等平息下来,怕不是要耽误到三十岁。”
袁老夫人知道她夹缠不清,般般不好回绝她,只得自己来给外孙女解围,便又浮起个笑脸,温言道:“大娘子何不往前看?等般般与仪王的亲事成了,无论如何与贵府上小娘子也是一家子姐妹,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愁府上哥儿姐儿不能婚配?”
罗氏没法儿,反正是等不来一句准话了,迟疑再三,嗟叹再三,只好怏怏去了。
送走了罗氏,明妆才和袁老夫人坐下说上体己话,袁老夫人爱怜地捋捋她的发,感慨着:“我的般般就要定亲了,你阿娘要是还在,不知有多高兴。”
明妆见外祖母伤心,忙捏着帕子给她掖泪,“这是好事呀,外祖母别伤心。我想着阿娘和爹爹在一起,他们不会孤单的,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他们正高兴着呢。”
袁老夫人扭曲着唇角,怅惘地点了点头。
“那仪王殿下,这两日可来看过你?”
明妆觉得不大好回答,只说:“他公务上忙得很,我不便打搅他。”
袁老夫人轻叹了口气,“不管多忙,两下里感情还需经营,可不是定了亲就成的。”
明妆诺诺应了,袁老夫人又坐了会儿,方起身打算返回麦秸巷。
将外祖母送上马车,她站在车前说:“城里来了个很有本事的大夫,替不少人治好了腿疾,不过性情乖张得很,难以请得动,我正托人想办法,等有了眉目,送外祖母过去瞧病。”
袁老夫人说好,“难为你,还想着我的腿疾。这些且不要忙,定亲到大婚就在转眼之间,自己要先筹备起来。我那里也让你舅母们好好准备,咱们是与王爵联姻,千万不能丢了面子,若是哪里疏忽了,将来在妯娌面前抬不起头来。”
老太太说着,倒真把自己说急了,再不能耽搁,催促着婆子快走,马车一溜烟地跑出了界身南巷。
长叹一口气,明妆站在门前觉得空落落,所谓的定亲并没有让她感觉快乐,甚至不及梦里的螺蛳精有意思。
正要回身进门,忽然看见有个身影站在斜对面的桃花树下,微眯着长媚的眼,锦衣华服,浑身散发着迷离之气。
她站住了脚,也如他一样望过去,两人隔路对望,场面有些奇异。
仪王最终喊了话:“未婚妻,今日宰相娘子来替我提亲了吗?”
明妆撇了下嘴,“还没过定呢,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他却得意地笑起来,“那是早晚的事。我已经想好了,初二那日白天过礼,晚上宴请亲朋好友。别人娶亲办一回宴席,我要办两回,不办两回,不能表达我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