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能有什么好事!
翼国公站起身,将书随手扔在了一旁,“我今日乏累得很,一定要现在进宫吗?或者你带个话给淑仪娘娘,就说我病了,明日再入禁中向她请安。”
小黄门很为难,笑也变得讪讪,“公爷,小人是奉命来请公爷的,若是公爷不肯进宫,淑仪娘娘怪罪下来,小人担待不起。还是请公爷勉为其难吧,无论如何去一趟,这一去,小人担保公爷不会后悔……”又眨巴了两下眼,言之凿凿说,“真的!”
翼国公叹了口气,低眉垂眼问:“可是又有人在淑仪娘娘面前提起我了?”
小黄门自然知无不言,忙道一声是,“孙贵妃和枢密使夫人,这会儿正在移清阁中饮茶呢。”
说起枢密使夫人,翼国公顿时激灵了下,“汤夫人入禁中了?”
小黄门见他眼里放光。赶紧一迭声说是,又赔着笑脸道:“时候差不多了,公爷出门吧,让贵妃娘娘久等了不好。”一面给一旁的小厮使眼色,“快些,给公爷预备车辇呀。”
乘车太慢,自然还是骑马入禁中更方便。翼国公平常是慢性子,万事不着急,火烧眉毛了都可以不慌不忙,但这次不一样,他披上斗篷的时候,两手还在微微颤抖,脑子里千般想头跑马灯一样经过……除夕那日他曾托付过周大娘子,本以为鹤卿一定会在他母亲面前抱怨,这件事大抵也不能成了,没想到今日周大娘子居然会入禁中。
是不是明妆的意思没有转达周大娘子?还是周大娘子作为干娘,权衡利弊下仍旧打算促成这门婚事?
他心里乱起来,不敢相信穷途末路后乍遇柳暗花明。也许周大娘子入禁中之前,已经同袁家的人商谈过了吧,明妆有个疼爱她的外祖母,为了明妆的前程考虑,大约还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思及此,他心里几乎开出花来,跨马扬鞭一路疾驰到了东华门上。下马、扔鞭,一气呵成,三步并作两步入后苑,顺着太液池一路往东进了移清阁,甚至因脚下止步不及,闯入正殿的时候险些冲撞了宫人。
“哎哟!”阁内的主事韩内人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含笑明知故问,“公爷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翼国公来不及解释,只管探头张望,“阿娘在哪里款待贵客?”
韩内人转身朝后面指了指,“请入后花厅了,我引公爷过……”
“去”字还没说完,人已经疾步跑开了。
后面花厅中,宫人环绕侍立,轻纱壁幔随风轻扬。今日张淑仪点了降仙春,优雅的香气在院落中盘桓,被风一吹,迎面芬芳。
花厅里的贵妇们还在说笑,张淑仪的声音传出来,语调轻快地说:“我已经多年没有出过宫了,外面如今怎么样,一概不知道。旧时闺中的朋友,来往得越来越少,你要是常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想着,我这一辈子锦衣玉食也受用尽了,没有什么好担忧,唯一要操心的是两个孩子。浓浓还好些,下降之后夫妻和睦,前几日进来,说已经怀上身孕了。剩下就是云桥,这孩子有些书呆子气,自立府邸后掌家未必严,要是身边有个把没分寸的,唯恐带坏了他。”
陪坐的人顺势应承,“等公爷娶了亲,府里有个当家的主母,那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站在花厅外的翼国公心跳如雷,暗想周大娘子这回来,果真是为了保媒,看来这团死灰,还有复燃的机会。
只是脚下踟蹰,又有点不敢入内,还是里面出来的小殿直长行见了他,忙退身行礼,复向内通禀:“公爷来了。”
里面说话的声音矮下去了,他整顿一下心绪迈进花厅,进去就见贵妇们在榻上坐着,周大娘子起身纳福,笑着道了声“公爷新禧”。
翼国公忙拱手还礼,复又给贵妃和母亲行了礼。张淑仪很疼爱这个儿子,望他的目光温软,和声问:“这几日都在忙什么?初一见过一次,就再没入过宫。”
翼国公笑了笑,“也没忙什么,以前的旧友都回京过年了,连着几日约在酒楼宴饮,都是些人情往来的俗事。”
张淑仪朝孙贵妃一笑,“娘娘听听他的话,如今真是长大了,我还怕他不懂结交朋友,没想到竟日日有应酬。”
孙贵妃是个纤丽脱俗的美人,即便上了一点年纪,也仍有曼妙的风韵,笑道:“他今年十七了,只有你还当他是孩子。”一面指了指圈椅,“五哥,快坐下吧,今日让你阿娘请你进来,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这好消息是一捧火,让他的心都燃烧起来,可他不敢造次,更不敢显得轻浮,沉稳地道了声是,“今日一早就听见喜鹊叫呢,不知是什么好消息?”
张淑仪偏过身子,惯常先是一通开场白,“你如今不在禁中住了,一个人建了府,我总是不放心,早些娶妻生子安定下来,阿娘才能安稳过日子。今日贵妃娘娘替你保大媒,说合了一桩好亲事,我听了觉得很不错,就想把你叫进来,咱们这里商定了,再派人回禀你爹爹。”
孙贵妃牵了牵画帛,第二回做媒也算有点经验了,上来先把姑娘一顿夸,“那小娘子是贵女,出身很有根底,且生得一副好相貌,待人接物也是一等一周全,与你很相配。细说来,你们是认得的,两下里又都到了议婚的年纪,良缘难觅,既然合适,千万别错过。所以今日我受人之托来说合,都说做媒是积德行善,成全你们之余,我也给自己攒些福报。”
保媒总有一套例行说辞,换了平常翼国公可能会有些不耐烦,但今日不一样,他空前地有耐性,心里暗忖着,大约是周大娘子特意托付了孙贵妃,否则孙贵妃如此清高的人,哪里会管那种闲事。
他向周大娘子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很庆幸她还愿意帮自己。早前他一直担心他母亲会因明妆无父无母而反对,但现在看来,似乎是杞人忧天了。
然而周大娘子却避开了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低头饮了口茶。
那厢张淑仪还在说着,“这样很好,嘉国公与贵妃娘娘母家沾亲,不说贴着心肝,总是知根知底。且嘉国公早年有功勋,官家对他很是信任,朝中文武大臣也都敬重他,我们五哥有这样的岳家,是他的福气。那个应小娘子,太后圣诞那日随她母亲入禁中,我还见过一面,果真是好标致模样,人也落落大方,我看着很喜欢。”
翼国公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闹了半天,她们口中那个姑娘并不是明妆,竟是应宝玥!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周大娘子,很想质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周大娘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由头至尾并未提及应宝玥,这就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见他不言语,孙贵妃和张淑仪转头看向他,张淑仪道:“五哥,嘉国公家的小娘子你是认识的,你瞧她怎么样?要是喜欢,咱们就把人聘回家,好不好?你爹爹那里只管放心,他不问那许多,只要你看中就好。我想你今年封了国公,将来再有些建树,爵位还会抬一抬,偌大的家业需要一位能干的主母来主持,娶得贤内助,你不知要省力多少!我在禁中,照应不到你,若是有岳家看顾你,不光是你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三双眼睛都盯着他,众人在等他一个回答,可他却神不守舍,不便断然拒绝,只是勉强敷衍着,“……我还未想过娶亲的事,现在议论,太早了。”
孙贵妃失笑,“官家十七岁都有你大哥了,哪里早?你们生在帝王家,帝王家繁衍子嗣最要紧,早些定下亲事,让你阿娘放心,也是你做儿子的孝道。”
他茫然无措,到最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淑仪眼看孙贵妃有些下不来台,忙解围道:“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是一味害羞,听说要给他说合媳妇,他就慌了。”
周大娘子这时才开口,笑着说:“年轻人脸皮薄,两下里又早认识,冷不丁要结亲,难免慌神。”
孙贵妃见他还不应,也只好自己找台阶下,“嗐”了声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婚女嫁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五哥不愿意表态,咱们也不能逼着他,让他想想吧,等想明白了再知会我不迟。”边说边站起身,掖了掖袖子对周大娘子道,“咱们回吧,我那里得了几匹西疆上贡的稀奇缎子,你带回去,给芝圆做两件新衣裳穿。”
周大娘子笑道:“她那么多衣裳,娘娘还惦记她呢。这孩子眼下胡天忽地,都是娘娘惯的她,昨日要在院子里垒狗窝,让人运了好些木料进来,我不许,她还和我闹上别扭了。”
孙贵妃就喜欢芝圆的性格,她自己没有生育,一直拿这养女当亲生的一样,孩子越是活泛,她越是喜欢。
“由得她吧,垒个狗窝而已,做什么不让!”嘴里说着,又和张淑仪道别,“我先回去了,你们再商议商议,回头派人给我递个消息。”
张淑仪道好,一直将她们送出花厅,周大娘子朝她行了一礼,方和孙贵妃并肩走出了移清阁。
路上孙贵妃和她抱怨,“我看这五哥怎么呆呆的,白在市井中混迹那么久,说起定亲就愕着,像海子里的鹿。”
周大娘子不好说什么,只道:“心思在做文章上头吧,提起成亲倒懵了。”
孙贵妃凉笑了一声,“你先前不是说,鹤卿在瓦市上碰见他和宝玥了吗,既然两下里很亲近,那结个亲不是正好吗。嘉国公夫人来托付我,我原想不知能不能说得上呢,听你这么一提,觉得十拿九稳,结果事到临头,他倒不出声了。”边说边摇头,“李家的子孙啊,就是受人追捧惯了,玩得过于尽兴,反倒不想成亲。”
周大娘子应了声是,“毕竟凤子龙孙,眼界高着呢。”
两个人慢悠悠走回了孙贵妃的凤鸣阁,又略坐一会儿,周大娘子方从阁中退出来,顺着夹道往南出东华门,正要登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大娘子”。
她回身看,见翼国公疾步走过来,到了跟前拱手道:“大娘子入禁中,我以为是为了那日我托付的事,但不知……人选怎么变成了应小娘子?”
年轻人很着急,脸颊潮红,鬓角汗气氤氲,周大娘子倒觉得他有些可怜,如实地告诉他,“我今日入禁中,不是为了那件事,是芝圆要出阁了,来和贵妃娘娘商议陪嫁的事。恰好贵妃娘娘说嘉国公夫人进来托她说媒,就拉着我一道去见了张淑仪,所以她们商议,我没有插话,毕竟初一那日公爷与应小娘子逛了瓦市,我想着公爷大约对应小娘子也有些意思,我要是贸然插嘴,岂不是坏了你们的姻缘吗。”
翼国公听得丧气,苦恼话已经说不清了,又气又恼顿足不已,“我真是冤枉透了!”
关于那应宝玥的为人,周大娘子没少听芝圆抱怨,因此多少也有些耳闻。可惜翼国公和高安郡王兄弟俩性子大不相同,翼国公分明没有那个气魄,与送上门来的女子划清界限。
这也是无缘,周大娘子少不得安慰他两句,“其实我问过明妆的意思,她没有松口答应,公爷犯不着遗憾。你们的姻缘不在对方身上,拆分开,将来成全两对,那是老天爷的安排,顺应天意就成了。”多的话不好说,虚打一声招呼,说,“天要晚了,公爷快些回去吧。”又让了让礼,登上自家的马车往安州巷去了。
翼国公站在那里,垂着双手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那个应宝玥以前对他也没有什么兴趣,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热络起来。自己并未看上她,但稀里糊涂就甩不脱了,简直让人莫名其妙。
反正这桩亲事他不想答应,暂且搪塞着吧,不去提亲,应家也拿他没办法。
但他好像算错了应宝玥的决心,第二日他从资善堂出来,被应宝玥堵在了大门外,她不由分说钻进他的马车里,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眼睛肿得核桃一样,带着哭腔质问他:“我有什么不好,你看不上我?”
翼国公被她逼得连连后退,“我没……没有看不上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步步紧逼,把他逼到了角落里,“昨日我阿娘入禁中托付孙贵妃,你为什么不给一句准话?我是姑娘,已经如此主动了,你却推三阻四,分明不给我面子。”
这是面子的问题吗?这是一辈子的问题。
翼国公说:“应娘子,你到底要干什么,不明不白让我百口莫辩,你是故意的吗?”
应宝玥说是,“我就是故意的,你喜欢那个易明妆,是不是?那个孤女,除了一张漂亮脸蛋还有什么?她父亲到死都没洗清侵吞军饷的嫌疑,你是皇子,你为什么要和她搅合在一起?”
翼国公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本来与我无干,现在与我有干,因为我决定嫁给你。”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翼国公那张清俊的面孔上浮起嘲讽的笑,“你要嫁给我,我就必须娶你?”
应宝玥大哭大闹,“你要是不娶我,那日就不该和我大庭广众下勾肩搭背。”
“是我要与你勾肩搭背的吗?是你自己凑上来,我连推都推不开你。”
他也恼了,这几日受到的冤枉气几乎都源自于她,他不明白,原本毫无牵扯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被捆绑在一起。
结果应宝玥不说话了,两眼金光四射地望住他,因彼此离得很近,能听见她不服气的鼻息。
翼国公有点怕,他没见过这阵仗,一个女子,要吃人似的。正在他暗暗挪动身体,打算脱离这可怖的境地时,忽然眼前的脸无限放大,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狠狠啄在了他嘴上。
他一时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应宝玥泄愤地哼了声,“你我现在亲过了嘴,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翼国公蹦起来,猛地一把推开了她,“小娘子请自重!”
可惜车厢里转挪不开,他没能挣出去,应宝玥说:“李霁虹,你要是敢不认账,我就让我爹爹找你爹爹去,请官家为我评理。”
简直是个噩梦,翼国公觉得五雷轰顶,“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因为应宝玥也答不上来,大概就是抢来的瓜更甜吧。她忖了忖道:“我想当翼国公夫人,我若当不上,别人也休想。”
翼国公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羞辱这个女人了,他咬牙道:“小娘子是嘉国公嫡女,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你没读过书吗?不知道礼义廉耻吗?”
结果这话彻底触怒了她,她瞪了他半天,忽然抬手解开了自己半臂的领扣。
翼国公吓得失声,“你又要干什么?”
应宝玥道:“公爷不是说我不知礼义廉耻吗,既然如此,我就不知给你看。”
因为挣扎,马车剧烈摇晃起来,守在车旁的小厮抓耳挠腮苦苦央求:“应娘子,手下留情啊!公爷……公爷……这可怎么办……”
这时恰见仪王从宫门上出来,小厮没命地喊起来:“王爷!王爷!快救救我家公爷!”
仪王闻声顿住了步子,脸上带着犹疑,边走边怪诞地打量这发了疟疾般摇摆的车辇。到了近前才听清男女混杂的叫喊,顿时大皱其眉,“光天化日之下,当街……不怕有伤风化!”
可小厮哭起来,“不是的,是应娘子欺负我家公爷,她截住马车,钻进去了。”
话才说完,翼国公披头散发从里面爬了出来,气喘吁吁道:“这打马球的疯妇一身蛮力,真是白日见鬼!”
仪王不说话了,负着手挑着眉,转头看垂帘下探出的半截身子。
衣衫不整的应宝玥痛哭流涕,“仪王殿下亲眼目睹,可要为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