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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孟泽:心上人的白月光竟是我 下部 39、离阙寻归,轮回成劫

    可那一日,素书到底没有杀我。

    她笑得痛快,眸底尽数却是凄惘。

    被血水沾湿了手指紧紧抵在我胸膛上心脏的位置:“孟泽玄君,你这里,可痛吗?”

    孟泽玄君,你这里,可痛吗?

    素书大人,我真想掏出这颗心给你看一看,它现在仿佛被利箭刺穿,血水淋漓止也止不住的模样。

    痛这个字,有时候太清浅、太轻飘,有时候不能将一个人的感受说得清楚又明白。

    我想抱一抱她,可她依旧躲了过去。她现在或许,连叫我碰一下,都觉得恶心了。

    “孟鱼便是你我的孩儿……如你所说,他实际的年龄该是一万多岁,他应当同孟荷这般大了。”我望着她,使诀术将她被无欲海浸湿的衣衫弄干,“怪我。是我将孩儿伤着了,所以他一万多年后才勉勉强强化成个娃娃模样。可他……他果真是你我的骨肉,你亲生的孩儿。我为何给他取名叫孟鱼,是因为他随你,是银鱼的模样。当初晋绾没有听从你的话,把他埋在银河畔,而是给了我,你若是不信,可问她一问。”

    她身形一晃。踉跄几步,扶着一把圈椅才勉强撑住没有跌倒。

    我想扶她一把,却又被她用扇子格开。

    她不愿意叫我再碰她一下了。

    说来也巧,采星阁的门便是在这时候打开,门外站着的,是端着一盆清水的晋绾。

    看到素书的那一刹那,铜盆应声而落,清水连同水中用以擦洗的绸布也尽数洒出来。

    难怪这采星阁纤尘不染一如万年前,原来守在这里的女官,从未离开。

    她望着素书,眸中泪光大盛,顾不上擦一擦眼泪,匆忙上前握住素书的手,一遍一遍确认:“素书神尊……是你罢?是你罢?你回来了对不对,你还活着对不对?”

    素书点头,笑得安静:“是我。你还在啊,真好……”

    “你看,这样开心的事情我落什么泪,”慌忙抬袖拭了拭眼角,“怪我这一万多年未曾出这银河,不曾知道外面什么景象……竟然连素书大人回来了都不知道……尊上你是如何避开那大火星的,你当初撞入大火星……孟泽玄君穷极无欲海,只找到您一片烧毁的衣角”

    素书顿了顿,倦道:“是手中离骨折扇,它通我心意,挡在我面前护了我一护。”

    晋绾点头,忽想起什么来,抬头问我,“玄君大人,孩子可好?你仙法高强,应当救活了孩子对不对?”

    我道:“是,他活着。”

    这句话,引得素书的手又捂上脸,泪泽混着血水往外渗,她终于信了。

    晋绾不知所以,茫然地看看她又看看我。

    过了很久,我听素书道:“把我的孩儿还给我。你走吧,再不要出现在本神尊面前了。”

    ……

    听闻,被剐鱼鳞后的素书,依然未对聂宿忘情。

    听闻,她在之后的一万年时间里,心中对聂宿的情意纷纷杂杂剪也不断的时候,会跳进九天无欲海,让海水消磨一下这情感。

    从银河之畔,无欲海尽头逆着海水往上游的时候,本君有一瞬间觉得,这海水果真是个好东西,溶解了情意,也吸食了心绪,这万千的悔恨和无尽的悲惘,如若能被这海水统统带走,也是好的。

    可我又觉得它不好。我怕我最后连这些情感都不再有,怕自己甚至连素书也忘记。这悔恨和悲痛,虽然如刀刃悬在心头,一点一点割着我的血脉叫我疼得清晰,可也是这清晰的疼,叫我深刻地记着——

    我喜欢一个姑娘,她素衣玉冠,俊雅倜傥,她叫素书。

    翻涌的海水之中,忽然映出缥缈的景象,那里海水也是翻滚,白色的水珠幽幽往上升,其中一条银鱼被海水搅着,模样十分虚弱。这银鱼与我相隔不远,可待我游过去,它又到了距我依旧不远的其他地方。

    我始明白,这是幻象。

    这银鱼,没有鱼鳞,没有鱼鳍,鱼尾拼命摆动,想游出这无欲海,鱼身翻滚之中,腹部那一道赤红伤口,便赫然映入我眼帘。

    这……这是素书。

    这应当是,被我割了鱼鳍之后,被那个梨花妖女从玄魄宫带出来后扔进这无欲海的素书。

    它费力想游出无欲海,可掌握不了方向又使不上力气,尾巴拼了命地摆动想逃离,却不能出去。

    书上有一个词,叫“如鱼得水”,用鱼得到水来形容自己得到最适合的环境。可如今,看到素书曾经被我害成这般模样,我忽觉得这个词对我来说,是莫大的一个嘲讽。

    回到玄魄宫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老君在宫门口等着,见到我便问事情怎么样,素书可有原谅我。

    我望着这透亮的晨光,忽觉得脑子里有些星光在转,连带着头都有些晕眩,扶住玄魄宫大门缓了缓,最后却是如何也没有说出来素书最后同我讲的那一句话——

    把我的孩儿还给我。你走吧,再不要出现在本神尊面前了。

    老君也猜到了七八分,叹道:“果然还是敌不过这相悦便伤的宿命。你先珍重着自己,我去看一看素书……”忽又一顿,愧疚道,“说起来,她可能要对我记仇不想见我了。昨夜你在那玉玦化成的镜面之中的时候,她看到这一幅一幅场景,又听到梨容话,便知道了是我给你出的注意,叫四海八荒都瞒住她。”

    最终还是拎着拂尘远去,只留下一句话给我:“老夫这心中自责深重,对你,对素书,也对梨容。望你念在你我是十几万年的故友、又是一万多年的忘年之交的份上,莫要怪我才好。”

    他我是他十几万年的故友,又是一万多年的忘年之交。

    老君如今比谁都看得清看得透,我同聂宿的渊源。

    我怎么好怪旁人。

    我也怪不得旁人。

    他不论作为故友还是作为忘年之交,都已经给了我和素书足够多的帮助。

    这神界之中,因着一些真挚的情意存在,显得并不那么荒芜。

    只是素书她是我眼中的这仙界里所有的色彩,她不再见我,我觉得这云霞、这流光、这红花绿柳、这青山绿水浩瀚河山都失了颜色。

    玄魄宫。

    小鱼儿终于清醒过来,抱着我的胳膊,皱着小眉头,嫩嫩开口问我:“父君,你身上有一道口子,啊,流血了,父君疼不疼?”

    我揉着他头顶细软的发,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轻声安慰了他一句:“不打紧。父君……很强的。”

    他把头埋进我肩窝处,伸出胳膊环住我的脖颈,声音有些苦闷和疑惑:“父君,我好像睡了一觉,我醒过来就发现你和娘亲都不在了。小鱼儿吓了好大一跳,孟荷哥哥说你们还会回来的,我才放了心。可是阿娘呢,她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阿娘去哪里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又要回凡间去了……她才陪了我几个月,小鱼儿不想她走。”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阿娘在一个漂亮的地方等你。她要接你过去跟她同住,那里星辰璀璨,触手可及。她不会不要你……她疼你到骨子里,她疼你都胜过疼她自己,她怎么会不要你。”

    小家伙登时从我身上上掉下来,抱住我的腿,两眼放光:“父君你说真的吗?阿娘要接我们过去同住吗?”

    他有些误会我的意思。

    他以为是我跟他还有孟荷,一起去跟素书同住。

    我有些不忍心告诉他,也不想再说自己的儿子傻。他这种天真烂漫的性子本就十分难得,有些事情上傻一些便不会叫自己难过。

    孟荷多少应当看出来一些不对劲,轻声问我:“阿叔……我,我要陪小鱼儿去吗?”

    小鱼儿抓住他的手指头,脆生生开口道:“小荷哥哥当然要去啊,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啊!”又拽了拽我的手,“父君,我们这是不是去度假?你以前说过,如果我听话就带我去度假,对不对?”

    我说对。

    “度假就不用去太学宫上学对不对?度假的地方有海可以每天游泳对不对?”

    我勾起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你阿娘在九天的银河,离十三天太学宫近得很,你日后便能按时上学,不会迟到了。”

    他小脸一蒙,眼珠睁得溜圆。

    学霸孟荷一手握拳,一手成掌,两下一砸,暂时忽略了本君的悲苦表情,由衷赞叹道:“这真是太好了!”

    小鱼儿有些退缩,揪住我的衣角,嘤嘤道:“咱们不去度假了行不行,叫阿娘回来行不行,我们从玄魄宫出发去上学,路上多走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你阿娘不会回来了。

    我伤你阿娘太深,连弥补都弥补不了。

    你阿娘,恨不得我去死。她说永生永世都不愿意再见到我了。

    送小鱼儿去银河是三日后的晚上,彼时银河星光静淌成水,绵延不绝往外流淌,是历经万年也不会干涸的模样。

    我牵着孟鱼的小手,沿着银河畔的小路,往采星阁走。

    这一条路原本很长,可那一天,却叫我觉得有些短。短到走到中间,约莫就是无欲海尽头的海水流成水幕的地方,本君没忍住,拐着孟鱼和孟荷又绕回去,从头走了一遍。

    小鱼儿有点懵:“父君,这条路,我们为什么要走两遍?”

    本君望了望头顶的星星,和蔼道:“我们……锻炼身体,锻炼身体才能长个儿,长个儿才能保护你阿娘。”

    他拉住我的手往脸颊上蹭了蹭:“父君不用再长了,父君够高了,能保护阿娘了。”

    我道:“嗯。”

    孟荷聪明,已经看明白了七八分,腹语传音问我:“阿叔,你是要把小鱼儿送到素书神尊这儿养是吗?你们离婚了是吗?”

    本君愁苦回他:“我至今都没有娶到她,哪里是离婚。”是素书她,不要本君了。

    孟荷又问:“那我是要跟你回去还是跟素书神尊回去?”

    我道:“别担心,素书大人她不介意多一个娃。”

    孟荷问:“那你怎么办,以后我和小鱼儿还能见你吗,素书大人还会原谅你吗?”

    我道:“本君也不晓得。”想起三天前素书同我说的话,想起她泪雨滂沱的模样,忽觉得前途渺茫,日后小鱼儿见我或许比较悬,至于素书肯原谅我,这件事已经悬得没有盼头了。

    采星阁下。

    本君借着小鱼儿的脸,最终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素书说上了几句话。

    比如,“那什么,他比较调皮,你也晓得,若是惹你生气了,你该揍还是要揍,该出气还是要出气的,孩子越揍越壮,你却不能把气憋在心里不发泄,这样对自己不好。”

    比如,“他爱脱衣裳,我以前嘱咐过他,要是再不穿衣裳他阿娘就会难过,他要是不听话,你便不给他饭吃。总之一顿不吃也没什么问题,饿一饿他,他兴许就长记性了。”

    又比如,“他若是不想去上学,你便使个诀术捆着他,他现在又笨又傻,完全敌不过你一个小拇指头。太学宫的简容老师说过,孩子不能溺爱,不能宠。你日后要多宠着自己,有什么好吃的自己多吃一些,你有些瘦。”

    再比如,“孟荷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安稳懂事又沉着聪明,你不用太操心,他还可以带小鱼儿玩耍,陪小鱼儿读书,你可能要多一双碗筷,你这里吃的喝得够不够,不够的话,我给你盖一间仓房,置办些给你备着。哦对,你爱喝酒,仓房下面我还可以给你挖一个酒窖,去四海八荒给你找酒搬过来,这样你就不用往凡间跑了。你不开心的时候便把小鱼儿扔给孟荷或者晋绾,挑一坛来喝,别喝太多,喝酒也是伤身的。”

    最后比如……

    “素书大人,你不介意身边多一个孟荷是不是?那你……那你介意身边多一个孟泽吗?”

    最后这句话,可最后这句话,哽在我喉咙里,直到最后,素书她领着孟鱼和孟荷回到采星阁,我也没能说出来。

    本君当年扛着钺襄宝剑,单挑东海两万虾兵蟹将,宝鼎做火锅气吞万里如虎的霸气,在素书面前,竟如此这般……溃不成军。

    我着实太不争气了一些。

    可我又想到她那决绝的话,那恨不能手刃我的神情。我觉得这句哽在喉中的话,便永远不要说出来了罢。她不会原谅我。

    那时候,听我说完这些话的小鱼儿有些委屈,噘着嘴带着哭音道:“父君为何这般心疼娘亲不心疼小鱼儿,小鱼儿不要挨揍……”

    因为做儿子的,一直被老子养着,所以让老子坑一坑也无妨。

    可我心爱的姑娘,我才找回她来不久,我得好生疼着宠着。虽然,她不愿意再见到我。

    饶是小鱼儿再傻,临走的时候,也是有些疑惑的,拽了拽他阿娘的袖子,嫩嫩问道:“阿娘,父君不跟我们一起住吗?”

    我看着素书,我想知道她说什么。可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就连我上面说了那么多话,她也没有回我一句。

    我捏了捏小鱼儿的耳朵,扒瞎道:“父君回家,先把玄魄宫的水池子扩建一下,日后你大约可以住在里面了。”

    小鱼儿又好哄又很笨,听见玄魄宫的水池子要扩建,眼睛里满满的光都要溢出来,握住他娘亲的手,扭着小身子激动道:“阿娘阿娘,父君说玄魄宫的水池子要扩建,日后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在池子里游泳了!”

    “所以,你先跟你阿娘、跟小荷哥哥在这里等着。父君……父君先回家了。”我多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心中泛出一阵一阵难受。

    我的傻儿子眼里的光更盛:“父君今晚就动手吗?”

    “嗯,今晚就动手。”我道。

    于是,他便放心地扔下我,跟着他娘亲回采星阁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同他们最后一次见。可我看到素书再未回头,我心里便一抽一抽地疼。

    可本君又偏偏……又那么一点不甘心。

    倒不是不甘心什么过分的事。我只是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喜欢上的姑娘再也不理我了,不甘心就这么再也不见。我望着头顶的银河,我看着这星光熠熠此消彼长,仿佛从不消亡,虽然同我的经历没什么联系,可我却觉得,我应当再把自己孩儿他娘亲追回来。

    赔礼道歉,下跪求饶,自扇巴掌,血书悔悟。这些我都想过。

    在凡间寿终正寝,重新回到天上的南宭,还没有穿过南天门向天帝他老人家报道,也没有去他老子南挚面前请安,便先到了玄魄宫拜访本君。

    他摇着那千眼菩提坠子,喝我茶水,吃我米饭,坐在大殿顶上,看我在玄魄宫里挖土扩建水池子,悠闲笑道:“玄君大人加油嘿。”

    老子一筐土飞上去,尽数洒在了他衣服上。

    他依然镇静,拂掉身上的土,眯眼瞧着这日光,道:“不是我说,你在凡间的时候,也忒缺德。原本我弱冠年纪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便能回来,你出现的倒是时候,硬生生把本公子困在凡间好几十年,我后来屡次想死都没死成。本公子扒你祖坟了还是怎么着,你竟不惜逆天而行,改我凡间寿命。”

    “老子便是要告诉你,你同素书没有缘分。”我道。

    看到过他在幻境之中掏出自己的心脏给灯染,让她固守本心。本君便觉得他多少也是条汉子,能用其他方法解决的,便没必要再用拳头。

    “本公子这一趟,别无所求,不过求一次素书能喜欢我一些罢了。我晓得自己同她无缘无分,所以也并未想过多纠缠,她躲过大火星,捡回一条命,当好生珍重着,我在凡间虽说不能帮上大忙,但至少在她升天之前,也能护她一护。”他躺在殿顶上,手中依旧摇着那枚坠子。

    他现今这枚“心脏”真好使,想摩挲就摩挲,想晃悠就晃悠,能保命,还能把玩。

    乌金西沉,晚霞赤红,秋日晚风吹进玄魄宫。

    南宭扒了我三碗米饭,才从殿顶上慢悠悠爬起来,见我专心挖水池子不太理他,便自觉地要告别:“那啥,我明日再来揶揄你,老头子估计要等急眼了。”从殿顶幽幽飘下来,晃悠到我跟前,对着夕阳,一边挽着衣袖一边道,“却说你对本公子再看不惯,也不该做逆天之事。我们做神仙的,凡间的事本就不该插手,何况,你一下子改了老子好几十年的寿命。你这厢要遭大祸。”

    我望了望天,“本君大概已经遭了这祸,素书晓得了曾经的事,不理我了。”

    南宭摇头:“我觉得,这还是小事,怕就怕老天爷给你个更大的劫难叫你受着。你别不信,这天命,偶尔比你我想象得更要残酷,比如本公子的求而不得总是错过,比如你的两情相悦便有一伤。逃不开,躲不了,避犹不及,只能生生受着。”

    我不大想说话,想了想便道:“情敌能做到你这般掏心窝子的,本君觉得不多。”

    他嗤笑一声:“你死了本公子倒是一丁点儿也不心疼,甚至想在轩辕之国张灯结彩贺喜你的头七。就是怕素书,她那个性子,你也晓得。她喜欢你,那你便不能死,你得好生护着她,叫她毫毛都不能折一根。况且,你二人指尖那个劫数,如业火难灭,你受了劫,她八成也要跟着遭罪。”

    他这句话,当真提醒到我心里了。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我们身上还种着解不开的劫数。当年西山梦貘、仙官欺负,巨斧伤肩、毒蟒噬骨,我同素书几乎都是前后脚遭罪。

    我从小便打架斗殴,习惯了这血腥味道,也不在乎这仙命一条。

    可我却不能叫素书也跟着我,再受丁点儿伤痛。

    南宭提醒得果真没错。

    不过半个月,老君在一个晚上匆匆忙忙赶来玄魄宫找到我,说有天大的事,要我带上素书赶紧跑,在四海八荒找个地方躲一躲,实在不行,就撤了仙力,变成凡人去凡间避一避。

    那时候,孟荷的水池子已经扩建得差不多了,面积比原来大了七八倍,这么大,够他成长,也够他蹦跶到成亲了。

    老君却在这时候告诉我,我要有个大劫,且这大劫若是避不过去,我儿子孟鱼,便要成孤儿了。

    我觉得他在开玩笑,可他胡须一颤,眸中已渗出泪雾。

    我呆了一呆,放下锄头,“你这是做什么,好几十万岁的神仙了,说哭就哭?”咬了一口窝头填了填肚子,“要是个姑娘我还能安慰几句,你看你一个老头子,本君都不知从何安慰起。”

    他抬起拂尘敲了敲本君的脑袋,气得脸颊哆嗦了几哆嗦:“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不成?”拂尘指了指九天银河的方向,“你看到银河的辉光在变暗吗?”

    我定睛一看,身子不由一僵。

    这……这星辉果真黯淡了许多。

    老子半个月前才夸了它们静静流淌成水,好似永生永世不会干涸枯竭一样,它们现在就变黯了,也忒不禁夸了!

    我当即扔了手中的窝头,要奔银河去。

    老君拦住我:“老夫方才就是打银河来的,素书和孟鱼孟荷还有她身旁的晋绾女官都不在银河渗深处。”

    我心下一慌,大喝道:“他……他们去哪儿了?!”

    老君模样有些怪,望着天上的月亮,道:“老夫掐指算了算,素书带他们去轩辕之国度假了……”

    本君没忍住,当即骂了南宭他母亲。

    情敌就是情敌,生生世世都得防着,悔过自新这个词用在情敌身上,简直是他娘亲的扯淡。

    纵然我生气,但也晓得,有晋绾这般忠心耿耿的女官在,轩辕之国比之银河,到底还是安全的。纵然老君有些慌张,可依然给我讲清楚了此劫的前因后果,甚至讲清了,我同素书身上一直纠缠着的、劈也劈不断的劫数。

    我晓得这劫数从聂宿和素书,一直到素书和我,可我没有料到,在聂宿和素书之前,这劫数便已经存在于两只魂魄中间了。

    这话,还要从上古时候,距今三十万年前的两位神仙说起。

    这两位神仙,一个叫离阙,一个叫寻归。

    离阙性别男,寻归性别女。

    三十万年前,天上神仙的职位,还不若现今这般分得特别细。就拿星宿来说,没有什么洞明星君、玉衡星君之职位。天上管理星宿的只有一个神仙——离阙便是主北斗星宿运转的尊神;而寻归,是司银河枯盈明灭的神女。

    总之都是管星星的,两个尊神互生欢喜,在一起了,旁的神仙瞧着他们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以前的星辰啊,不论是星宿里的星辰,还是银河里的星辰,都是如现今这般,动不动就要搞些大新闻,是不是就黯淡了,动不动就陨落了。

    只是在三十万年以及更早之前,星辰出了问题,是有一个专门的神器来解决的。

    这神器叫作“长明盏”——辉光长明,不灭不陨。

    若遇到星辰陨落或者黯淡,拿这长明盏飞到星辰之上百丈处,点长明盏,从弦月守到满月,即守十五天,黯淡的星辰便重有辉光,陨落的星辰便再升回来。

    那时候的星辰陨灭,是这般容易解决的事,甚至算不上劫数,只是星辰运转、银河枯盈的轮回事罢了,就好像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一样,是万物运行之常理,见怪不怪了。

    可有一日,寻归出了事。到底还要归咎于离阙,离阙的眼睛受了伤,看不清色彩,辨不清晨昏。寻归喜欢他喜欢得深,把自己眼睛的清明给了离阙。

    可如此一来,寻归便看不清了。七月流火飞过大火星,她瞳神昏朦,撞入大火星,魂魄被烧成碎片,纷纷扬扬散落在银河。

    离阙和寻归的这一段事,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熟悉。

    本君听到的时候,心中亦是剧烈震了一震。我手指控制不住颤抖,狠狠攥住衣袖,才勉强镇静下来。

    没错,这就是我同素书遇到的事。时隔三十万年了……三十万年后,我同她还是困在了这个地方,且事到如今,都没能走出这三十万年前的轮回纠葛。

    可到寻归魂魄破碎,这两只魂魄,也还没有如今这般“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劫数。

    这两魂之间的劫数是何时系在一起的呢?是在离阙看到寻归灰飞烟灭、魂魄破碎的时候,盗用了长明盏,在灯光指引之下,把那魂魄的碎片一一找回来的时候。

    魂魄散落在银河万万千星辉之中,其透明颜色又无具体形状,是很难找到的。可长明盏水蓝色的灯光却可以把魂魄照成赤红的颜色,甚至可以帮忙,守住哪怕一缕魂魄。

    这场景,这盏灯,这颜色,是否也熟悉呢?

    没错,长明盏,荷花灯,无欲海,赤红灯芯,一缕魂,还有——灯染。

    我以前从未想过,为何素书的魂魄寄在水蓝的玉玦上,会变成荷花灯盏的模样,为何不会变成其他的模样,偏偏是灯呢。我现在却知道了。这终究——还是在三十万年前设下的樊笼之中,一点一滴,皆有因果。

    重回三十万年前离阙寻归之事,离阙擅用长明盏穷极银河寻找寻归散落的魂魄,这期间,星宿又折腾了几折腾,之前说过有长明盏在,任凭星宿怎么折腾都不是大事。可问题就出在——长明盏不在,且被离阙擅用,去寻他心爱的姑娘的魂魄了。

    待所有的魂魄碎片找回,长明盏归位,星宿逆转之势已成定局,无法补救,俯瞰脚下芸芸众生,他们已然因着这星宿逆转引起的山海颠覆、朝夕不明、寒冬不分而遭了大劫。

    于是,司北斗星宿运转的上古之神离阙,为情所困,监守自盗,按律——

    当诛。

    长明盏为了找寻归的魂魄穷尽了其精力,也失去了作用,再也不能如当初那般,在星辰之上点燃照个半月便能发挥能力。

    也于是,从此以后,离阙与寻归虽死,可其两魂却遭受了灭顶的诅咒,这诅咒恶毒得很,它叫两个人,只要一沾上“情”这个字,便要两败俱伤。且这魂魄所附之神仙,必定要为了北斗星宿或者银河众星之明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天命当真比想象之中更残酷更绝情——既然长明盏不能用了,那你们生生世世,便代替长明灯,去发挥作用罢。这是你们——罪有应得。

    离阙身死,长明一盏,化成玉玦模样落在了无欲海,玉玦是水蓝色,偶有微弱的光泽如水一样,流淌出来。

    离阙的魂魄,便附在这长明盏变成的玉玦之中,只是久而久之,魂魄被无欲海溶解了许多,再不能化成一个完整的离阙。

    直到有一天,无欲海海边出现一个玩耍的孩童,这孩童心智不全,因为他缺了一片魂——这孩童,叫聂宿。

    这一桩事,是否也熟悉至斯?

    本君当年,也是这般,缺了一片魂的。

    年幼的聂宿,看到了海中有一枚玉石,便跳进去捡了出来。

    甚至连聂宿也不知道,他见到那水蓝色的玉玦的时候,他指尖触到这莹润的玉石的时候,离阙未灭的几缕魂魄已然潜入他身体内,将他缺了的一片魂,补了个完整。

    或许是报恩,或许是延续。

    十几万年过后,的聂宿如我现今继承了他的记忆这般,聂宿也继承了离阙的记忆,所以他找到埋在银河之畔、无欲海尽头的一个盒子,盒子里,便是寻归的魂魄碎片——这是当年,离阙手执长明盏,穷极长明盏所有光亮,将银河翻了一遍找到的魂魄,这魂魄——

    一片都不曾少。

    聂宿翻阅古卷,想找到能将寻归复活的办法,他终于看到了一段话,这段话便是——“种魂成树,树落梨花。梨花寄魂,飘零散落。取来食之,可得魂魄。”

    后来的事,大家都已经晓得。这魂魄,最终落在了原身是银鱼的素书身上,她在得到这魂魄的时候,也同样承继了这劫数,甚至她身上的这劫数更细致更具体,如那卦书所示,鱼鳞,鱼鳍,都一一被这天命做了残忍的安排。

    两情相悦,便有一伤。聂宿最后于银河畔仙逝,距离离阙被斩,恰好十五万年。

    十五万年。十五天。灯盏长明,星辰不灭。

    老君翻阅了千万卷书,终于找到了这所有的渊源与纠缠。

    我偶然知道了,这劫数应着诅咒,以十五万年为一轮回,致使素书和我,从帝星到洞明星,从天玑星到天璇星,从摇光星到玉衡星,屡次三番与这星辰扯上纠缠。

    只是,可怕的是,现今,距离离阙仙逝是三十万年,距离离聂宿仙逝,正好是——十五万年,一个轮回。

    老君未再往下说,可我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现今,我同素书,必有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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