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冉隐隐猜到万俟殊是用什么手段对付那些死囚逼他们招供的了,从地牢深处扯出来的那声凄厉若鬼的喊叫,成了她很长时间的梦魇。这或许就是她对这位弟弟产生厌恶的开始,屈打成招算什么真正的招供呢?这令星冉有些不齿,自此她再也没有去过刑部,也没有再踏入地牢半步。
思绪从那一日重新回到当晚的宫宴上,目之所及是万重灯火如虹似炬,是太平盛景千载难逢,公卿大臣放下往日怨怼寒暄敬酒,年轻公子飞花令起逸兴遄飞。在这盛大的欢愉场面中,只有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个是她首先看到的、正在剥荔枝的万俟殊,另一个便是万俟殊对面、正沮丧低头默默饮酒的薛秣。
薛秣的脸色可是大不好看了。夏至时节,空气开始泛起燥热,来参加宴席的年轻公子,尚未开始饮酒那脸蛋儿都已是红扑扑的了,唯有薛秣,拿着白玉酒壶,一杯一杯不停地灌着,脸色却喝越苍白,连唇上都不见血色。
星冉捏着裙摆,静静地往那处瞧,不知为何想到了两年前,宫中议事后她追着他的身影去,最后听到的他亲口说出来的那句话:“只要公主不介意我心中有别人,我也不介意做公主殿下名义上的夫君。”
男人真是不擅长说谎啊,就拿薛秣来说,自己还没选他当驸马呢,他就介意成这般模样。星冉苦笑着想。
东启皇看到星冉过来,当即把她招到身旁,满目慈祥,低头悄悄地问:“吾儿考虑得如何了?眼下这些公子,可有你喜欢的那一个?”说罢眼风似有若无地往薛秣那边打量,毕竟是过来人,到底还是瞧出了些端倪,于是暗暗给星冉撑腰,“吾儿莫怕,不管你瞧上谁,不管那人愿不愿意,皇命一出,他就只能是驸马。”
星冉欣然一笑,把手中攥了很久的锦囊递给东启皇:“父皇,儿臣把中意的人选放在锦囊里了,等宴席结束的时候,劳烦您帮儿臣宣一下那个人的名字罢。”
她故意把这句话这句话说得很大声,果不其然,她看到薛秣放下酒盏,目光怔怔地往上首探来,在看到她欢愉洒脱的神情后,眉头一点一点地蹙起来,那模样宛如中了鸩毒、即将毒发。
星冉不由笑得更恣意了,但笑完之后却在心中长叹了一声——这个宴席好像对薛秣来说,着实有些难熬了,快些结束罢,快些让他开心起来罢,他这样拧眉不语的样子,叫她好生心疼啊。
是啊,一直到这一刻,她都在心疼薛秣,那个年纪轻轻就叱咤东南海疆的年轻人,变成现今这般苦闷挣扎、恍惚纠结的样子,是她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虽说欢喜一个人没有什么错,可着欢喜若是让那个人感到负担的话,这样的欢喜就不那么值得了。
所以,就在今晚结束罢,让他重新变成足踏战马屹立海岸、金装铠甲风姿劲凛的薛少将军罢。
可星冉却没有等到晚宴结束、心愿达成的那一刻。当无数火把冲破丝竹曼舞闯进宴席的时候,她正捏起面前一枚冰过的荔枝,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一震,晶莹的水滴便顺着荔枝的纹路落下来,滴在她指尖。那冰冷的触感,像极了去地牢那一次,从石壁滴下来、落在皮肤上的水滴一样,凉到了骨子里,叫她登时生出一阵恶寒。
冲进来的人皆身穿红色盔甲,约有三百左右,左右两侧的皆手执火把,中间的则手执弓箭,在距离星冉和东启皇三丈的地方停下来。火光劈啪作响,大臣惶恐大叫,瓷器碎裂桌椅倾倒,好好地宫宴乱作了一团。
星冉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场景,她完全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在慌乱和惊异之中,努力抽出一丝理智,判断出这些不速之客,都是军中的将士。
既然是军中将士,那他们便是薛秣的人……抬头望了一眼薛秣,只见他面无表情地起身,理了理衣袍,从桌案后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来,开口的声音,仿佛削铁如泥的剑刃上泛出的冷光,直叫人胆寒心惊:“公主殿下,你满意了么?”
东启皇比星冉更快地反应过来,他怒红了一张脸,大喝一声:“大胆薛秣!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薛秣却是将东启皇摒除在外了一样,只牢牢盯住星冉:“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把我选为驸马,我就只能听天由命?”
星冉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薛秣打算造反,为了抗婚、为了不娶她。
“薛秣,”她豁然起身,一身银色长裙若星水一样流淌到脚尖,“你可知道自己是我东启统领五军的大将?本公主且不说什么大丈夫应能屈能伸的话来劝你,只觉得这种小事上你便如此冲动,日后真的如何担得起薛老将军这身衣钵!”
“殊不知我已忍了你两年了,今日变成这般模样,应全拜公主所赐。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应该喜欢你,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想当驸马,我的不情愿你可有听懂过一次?”薛秣苦笑几声,眸光逐渐冰封,“公主大概真的不懂,你生在帝王家,从来都是喜欢什么东西就能得到什么东西,如何能理解旁人的苦痛欢喜。”
星冉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把掌心刺出血来:“你错了。”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被拉满的弓弩,转身对东启皇道,“父皇,今夜儿臣递给您的那个锦囊,里面写着儿臣心上人的名字和儿臣以后的打算,劳烦父皇现在打开宣罢。”
在一众人、包括薛秣的注视下,东启皇将那个锦囊打开,拿出里面一页银色的信笺,手指颤抖着展开,却发现——
上面空空如也,连一滴墨也没有。
没有比薛秣看得更清楚的了,他靠得这样近,他的目光这般炽热地落在那信笺上。只是,在看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他没有想象中的释然,反而满脸惊诧,瞳孔剧烈收缩,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如薛大将军所见,这张纸上什么都没有,两年前,本公主在大殿上说的那句‘此生嫁于谁,自己做主’不是逼迫谁做我的驸马,而是想让父皇、让你不要再逼迫本公主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本公主今夜十五岁,把锦囊递给父皇的时候,做好了此生不嫁的准备,也做好了从今夜往后再也不打扰你的准备。可薛将军好像误会了,让你心惊,不是我和父皇的本意。”
即便是自己和父皇还处在生死未卜的境地,即便是薛秣做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举动,星冉还在给他找台阶下,因为她不愿意年轻有为的大将葬送自己的前程、葬送自己的性命。
可有个人,却同她的想法完全不同。
今夜这一场,他等了两年,几乎要耗尽了耐心,这样好的机会,他终于等到了,所以怎么能放过呢。
于是那个一直旁若无人、仿佛身处幻境、一直剥着荔枝的少年,那个哪怕电光火石、天崩地裂、千钧一发都未曾让他慌乱的少年,终于有所反应了。
他拿起绢帕擦了擦纤长的手指,然后轻揽袍裾,缓缓站起来,若一道雪光从黑夜兴起,唇角噙着一丝比夜风还虚无缥缈的笑,朝这边悠悠开口:“薛将军,你可要先回头看清楚,那些手执劲弩的人,到底是不是你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