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喜欢那位叫薛秣的少将军?”我问。
星冉闻言,执杯的手僵了一僵,旋即恢复了慵懒神情,自嘲一笑道:“年少时喜欢过,只是那时还不明白一些道理而已。”
星冉十二岁的时候,喜欢上了东启国少将军薛秣。
我未曾见过薛秣,听星冉描述,只知道他是一个相貌冷峻、轮廓分明的高挑少年,着长袍时俊雅倜傥春风拂面,着铠甲时英姿飒爽天地苍茫。他生了一双极深邃的眼睛,睫毛密而长,“同你说话时偶尔会扑簌一下,若蝶蛾羽翼,惹得你心尖儿也跟着一颤。”星冉公主如是形容。
星冉公主的整个童年、少年,东启国都不太平,倭寇连年侵袭东南海岸,令东启皇和东启百姓痛恨不已,却偏偏没有高大威猛的战船,没有坚毅刚强的海军,也没有无坚不摧的武器,东启国在与倭寇作战的那十几年里,处于极大的弱势中,沿海七座城,有六座都遭倭寇屠戮抢掠过,唯有一个将军与他镇守着的一座城,在数次对决中,抵挡住了倭寇的炮火和长刀。
这位大将便是薛初,是星冉公主最钦佩的一个将军,受这位将军的鼓舞,星冉才开始研究火药炮铳,希望为东启国筑起坚实屏障。
作为一个听众,本首辅其实分不清楚星冉公主是因为先敬佩薛初老将军,才开始注意到他的儿子薛秣,还是因为先注意到了那个文武兼修的少将军薛秣,才开始敬佩起薛初老将军,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十二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可以跟旁人表达欢喜了,她喜欢薛秣,她想嫁给薛秣。
薛秣听到她时候这些话的时候,眉头是皱着的,眸光是沉寂的,浓密的睫毛也是低垂的:“公主殿下,你才十二岁,我十九岁,比你大七岁。”
“没关系,我们可以先把婚约定下来,等我再长几岁,就嫁给你好不好?”星冉兴高采烈地给他比划着,“你和薛老将军去沿海同倭寇打仗,我在蔚海研制火药武器,我们多般配呀。”
薛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怕她不懂,于是半跪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公主,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懂,成亲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是公主,将来有更大的责任要承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星冉确实不明白,只是觉得那天的薛秣很严肃,完全不是往日那般随和的样子。
她同样不明白,自己已经承担了整个东启国边防武器的研制重任,还有什么更大的责任要承担,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可她很快就明白了。
一年后的夏天,倭寇聚集整个国家之兵力,乘船往东南沿海奔来,海天交际之处人影汹汹乌云蔽日,企图冲破东南防线,攻占整个东启。
东启皇连夜召集大臣,说战事紧迫,问大臣可有解法。
星冉作为军械司的一员大臣,也参加了这次朝议。
薛初道:“今年依然要多谢公主,军械方面比之去年增补不少,炮铳火力比去年猛烈,弹药射程也比去更远,这些都是我们此次迎战的有利之处。”
星冉挥了挥手:“将军不要说这些话了,只说我们的弱势罢。”
因常年海战,风吹日晒,雨拍浪打,薛初脸上早已皱纹密布沟壑纵横,他长叹一口气,让星冉蓦地想到了一个词——英雄迟暮。
旁边的薛秣上前一步,替他的父亲继续道:“回禀陛下和公主,我们最大的弱势,依然是兵马不足。此次来犯的倭寇约六十万人,而我们因为连年打仗,整个东南沿海的兵力,已不足十万。以一敌六,胜算实在渺茫。”
东启皇忧心忡忡:“北境、南境的兵马可否召回?”
“不可,”薛秣斩钉截铁,“北御国君今年曾派使臣过,明面上是为交好,暗地里是为打探我们的虚实。不仅如此,今年北御在御启二国交界处布下了不少眼线,我们前脚撤兵,他们后脚便会打进来。南境也是同样道理,宁国向来擅长水战,南境军力一但撤下,宁国当晚便可横渡长澜江,攻入南境。”
东启皇悲痛不已:“那该如何?东启国要灭于朕手上不成?”
“陛下,”薛秣抱拳一拜,姿态铮铮,“臣有个办法,不知当讲否!”
“爱卿请讲!请讲!”东启皇激动之余,走下宝座,站在了年轻有为的少将军面前,期待着他口中那个或许能救东启一命的办法。
便在这时,薛秣缓缓转头,以无比复杂的眼神,深深地望了星冉一眼。
星冉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眼神,因为这个眼神之后,她听到自己满心欢喜着的少将军,同她的父皇提议——
“陛下,我们同锦国曾签下友国协议,互不攻打。臣听闻锦国崇安王年纪轻轻,却骁勇善战,手下有大批兵马,且都骁勇善战、誓死效忠。公主已是豆蔻年华,再过两三年便可成亲,但尚未寻到驸马。臣以为二人极为登对,东启可趁此与锦国联姻,巩固协议,婚约既定,崇安王手下的兵马便可帮我们渡过危难。”
在这之前,星冉从未想过,她最喜欢的人,会是建议她去和亲的人。哪怕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薛初老将军,她也可以接受啊,为何偏偏是薛秣呢?
她怔怔地望着薛秣,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不舍得,可她费尽力气,却未曾找到。
薛秣方才那段话说得情真意切,每一句都分析得十分到位,替东启、替她考虑得都十分周全,连他推荐的驸马都是声名赫赫的锦国崇安王呢,她好像不亏。
东启皇显然也被这番话打动了,转头,十分期待地看着她:“星冉,你意下如何?”
她还能意下如何。
她还能说不么,在东启国生死存亡的时刻?
整个大殿,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她点头,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给她勇气,让她拒绝。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深渊的旁边,而把推至此处的,是她的心上人。
“儿臣,自然是……愿意为父皇、为薛老将军、为……”她向来心直口快,第一次觉得说一句话会这样难,叫一个人的名字会这样心痛,可她终究说出来了,“为薛少将军,分忧,儿臣愿意领命……”
可话未讲完,大殿之中就响起一声清亮无比的拒绝声音,若一声惊雷将这阴沉压抑的朝堂撕裂开来——
“臣以为不可!”
东启皇和众大臣纷纷侧目,只见年仅六岁、时为太子伴读的万俟殊站了出来,尽管他已经比同龄人高很多了,但在一群大人之中,仍显弱小。
可就是这样弱小的一个人儿,站出来说“不可”了。
他并非儿童顽劣、也非意气用事,而是经过了审时度势与深思熟虑,最后以远超过他年纪的成熟见解,为东启皇和众大臣条分缕析道:
“臣不赞成星冉公主和亲,原因有三。其一,如薛老将军所言,东南海防之军械多为公主所研制,其能力逐年增加,若公主远嫁别国,我东启不仅是少了一位公主这般简单,而是少了一位军械制造的天才,若公主远去,东南海防崩溃是迟早之事;
“其二,不知薛少将军为何笃定锦国会借兵给东启?事实上,这些年锦国一直对南国虎视眈眈,在锦、南边界发动了数次战事,每一次都是锦国略占上风,趁士气大涨,锦皇一举攻灭南国的野心日益剧增,他们正是用兵之际,怕不会借兵给我东启;
“其三,锦皇既能有攻占南国的野心,也能有攻占我东启的打算。我二国虽然友国协定,但那是先帝还在时拟下的,离现在已有二十年了,诸国之间本就分分合合、强者称王,协定在野心面前不过一张废纸,他若是想撕毁谁也不能阻拦。借兵等于示弱,我们此次若是贸然前去,便等同于告诉锦国我东启国危矣,你可以来攻打我了。”
星冉蓦地一僵。
旁边的薛秣,身形亦是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