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的公子肩头微微颤了颤,随后缓缓抬头,日光角度正好,他唇角恰衔着一缕,渐渐弯出一个明媚而纯良的笑容:“你醒啦,小羡。”
我怕是被阳光晃瞎了眼睛,听着“小羡”这个称呼,竟琢磨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僵硬着撑起身子,看着面前曾经俊俏可人、现在却万分疲惫的公子,打着干哈哈道:“原来是兰舟小公子……咳咳……抱歉。”
他将枕头放在我背后,扶我靠回去,纵然说着委屈巴巴的话,可依旧眉眼弯弯,看不出丝毫愠色:“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位崇安王是我的情敌,果不其然叫我猜着了。我在这儿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盼醒了,你一睁眼却先提到了他,可真叫人伤心呐。”说着端起一碗药递给我,细心道,“还温着,把这个喝了罢。”
我心下有愧,不敢拒绝,赶紧接过来,也不管药苦不苦了,仰头灌了个干净。
“小羡,你很喜欢兔子么?”他突然问我。
这问题叫我十分茫然,盯着他的眼睛,思索了良久之后才说:“小时候是很喜欢挖陷阱捕兔子来着。”
“捕回来之后呢,会养起来,一直把它宝贝着么?”
我赶紧立起手掌,阻止住他这善良纯真的想象:“故都淮安城南小食一条街上有个邹师傅你晓罢?处理兔子当真是一绝啊,这兔子不论老幼肥瘦,只要经了他的手,保准能给你做出香喷喷一包小食来,什么麻辣兔头,烟熏兔腿,红烧兔儿朵,油炸兔肉丸子,物尽其用,绝不浪费。”
兰舟小公子听完我这描述,原本好奇的神情卡了一卡,玄机反应过来,惊讶道:“你对兔子是……这种想法么?”
我也纳罕:“那我对兔子应该是什么想法?”望了望窗外明媚的日光,又看了看自己这病弱的模样,又想到关于兔子的往事,一时间竟有些伤春悲秋,“不瞒你说,我也觉得自己对兔子的这种想法有些残忍。”
“并不是残忍……”
“是。说起来,我少时费尽力气救了一个比我高一个头的公子,每天都去医馆里看他,给他投食喂药,那时候我总想着他留下来陪我多好,可我也知道他伤好之后就一定会离开。临走的时候他问我名字,恰好我那天给他带去了爱吃的麻辣兔头,怕他打开后就会知道我是一个残忍的姑娘,所以我便诓她我叫程遇。那时候我想,我以程遇的名义救活了他,也以程遇的名义残忍地吃过麻辣兔头,这两下应该能扯平罢。”
陈兰舟替我把额前垂落的发丝拨至耳后,温柔笑道:“小羡,这不是残忍,你若觉得吃麻辣兔头就是残忍,那被做成红烧肉的猪怎么想,做成铁板鱼的鱼怎么想?”
我望着他,若有所思:“这么一想倒也对……但我并不喜欢养兔子,它们会像那个公子一样,不属于我,终究要离开。”
“嗯,”陈兰舟点点头,想到什么,忽然抬头邪魅一笑,“小羡,你害怕有一天,我会离开么?”
日光在他背后散成一圈暖媚的光影,有几缕穿过细软的发丝打在他玉一样莹润的耳朵上,我看到他勾起的唇角带着不那么正经的笑,却也同样看到他清澈的眸子里真诚又期待的目光。
许是久未得到回应,他便笑得更深了一些,目光垂在掌心,轻声道:“看来我不是你在梦中提到的那只‘兔子’。”
我努力去回忆了那个漫长的梦,却发现那些故事和场景都在如光进入我眼睛的那一刻就消弭殆尽,只记得自己在疯狂地跑,脚步万分紧张,心在怦怦地跳。
什么兔子?我说不清楚。
我同样说不清楚自己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可望着身旁的公子,忽觉得内心有坚硬的一方角在他的笑容和目光里缓缓塌陷,公子何人,柔软何物,今夕何夕,此情何寄,这些问题却开始有答案。
我坐直身子,抬起手臂轻轻地环住他:“兰舟,我也害怕你一个人离开。等处理完锦国这些事,我们一起走罢。”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却惹得眼眶都泛潮了。这是我不后悔的一个决定,也是我认真思索过后的答案,我很开心自己将这答案说了出来,说给我很喜欢的兰舟小公子听。
他身子清晰一顿,语气慌乱道:“那……崇安王殿下呢?”
我便在这一刻猛然想到一句梦中似乎念过的诗——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若我们活着无法在一起,则死后合葬在同处,你若是不信,就看这耀目的日光。
同我念过这句诗的公子最后跟我在一处了么?好似没有,所以我现在还是孤单一人。在我记不起来的时光里,我似乎努力过,最后却依然没有善果,于是一股悲凉自心底抽出来,“我和他的事,活着怕是无解了,所以等死后再说罢。”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就像这句并不吉利的诗一样。
“小羡,”他亦缓缓靠近,将我浅拥进怀里,“如果我们能一起离开,那便再好不过了。”顿了片刻,我听到他喉结动了动,“若是不能,你自己离开也可以,跟着崇安王殿下离开也是好的。我记着你方才这段话,便觉得余生可慰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肯定能一起离开的,你不要这么悲观。”
中午时候,得知我醒过来的赵孟清赵大人也过来看了我一看,同我讲了一下禁军精简一事的进程,得知他已经进入了收尾巩固阶段,我当即震惊不已,蓦地想到一则故事,于是绘声绘色讲给他听。
这故事便是齐威王和淳于髡的故事。传闻齐威王三年不上朝,听歌看舞,寻欢作乐,废寝忘食,通宵达旦,这三年政事一概废弛,国家危在旦夕。淳于髡于是进宫给他讲了个故事,说有只大鸟,停在齐国,三年了既不展翅,也不鸣叫。齐威王闻言呵呵一笑,说:“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赵大人顶着愈发深沉的黑眼圈,如故事里的齐威王那般呵呵一笑道:“权当首辅大人是在夸奖我了。但我同齐威王不一样,等忙完这件事,我还是想做回那只不蜚不鸣混吃等死的大鸟罢。”
说罢起身,准备走。
我慌忙扯住他的衣袖,从枕头底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关于锦国士农工商未来发展的一些建议》的折子,满眼殷切地塞进他手里,“这是上午时候本首辅口述、兰舟小公子记录的,赵大人不妨回去看一看,这是我们今年的工作计划。”
他额上青筋狠狠地抽搐了几下。
可最后还是把那折子揣进了衣袖,望着房梁,若是目光能有穿透力,那我这房梁上怕已经被洞穿出一个硕大的窟窿——“告辞。”他言简意赅道。
我这一病倒,便一下躺到了六月。六月初一,小雨,久居病榻的我第一次觉得身心舒畅,把攒了多日诸位官员送来的请帖翻了翻,之所以会收到这么多,是因为赵大人不负期待,开始着手士农工商四业的改革事宜。各位官员眼看着事情要牵扯到自己的利益,于是帖子一道接着一道送了来,纷纷请我去喝酒。
我挑了工部尚书邱水望送来的那一张,对疏桐说:“本首辅今晚要赴这个宴,你帮我挑一个礼物,能让人联想到黄河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