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一直做一个梦。
这个梦,是我同一个姑娘欢好的梦,她身形翩翩,如画似仙。
梦中的我却并非君子。
周公之礼行得并不端正,且过后毫无留恋,起身就开始穿衣裳,跟拱了白菜就跑的猪无异。
这还不算完,我一边穿衣裳还一边对那个可怜的姑娘口出狂言:“你是不是以为,只要用手段把本王骗到这帐中去,你就能在本王心里占一寸位置?或者,你是不是以为,只要同本王经过巫山云雨,你就能取代她?其实不然,本王若是真喜欢一个人,连那个人的一丝头发,一寸皮肤都珍重着,每每触及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够贴心不够温柔而伤了她。至于你——昨夜这帐中景象如何、你痛或快乐,本王醉了记得模糊,而你应当体会得清楚。”
回头看那个姑娘,发现她的脸埋在薄纱中,身上到处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我见她未加反驳,便继续俯身嘲讽:“你这身段生得当真不错,帐外将士千千万,要不要让其他人也尝一尝?”
有一瞬间,我觉得那个姑娘好像没了气息,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未曾抬头看我一眼,未曾开口跟我说一句话,连着布满伤痕的身子,也未曾挪动半分。
我忽然来了兴致,觉得方才这两句话还不够伤人,于是便勾起她的一束头发绕在指尖把玩,那发丝顺滑流畅,我说出口话很是混账:“听到这么多男人要过来,你是不是欣喜得很?”
榻上的人儿终于开口:“师叔,不要。”
四个字,如钝刀割肉,让我苦不堪言,这一招无异于杀敌八百,自损一万。
可言语上却并未收敛半分:“从今往后你便不要叫本王师叔了,和阿遇比起来,你这副嘴脸,实在叫本王恶心。”顿了片刻,狠下心来决绝道,“来人,这个人本王赏给你们了!”
下一秒帐门被打开,无数脚步声涌入,日光如箭,纷纷刺入帐中,也刺进我的眼睛。
回眸的时候,那姑娘抬起头来。
她长着一张跟秦不羡一模一样的脸。
然后她怒火攻心,晕了过去。冲进帐中的、我手下的将士们,没有一个人睁开眼睛,见秦不羡顺利地晕过去,得了我的命令,迅速离开了营帐。
那时候我想,身后的姑娘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见到我了,她会如我想的那般,走得远远的,离开我的身边,到别的地方,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
“喂!大兄弟,快起来了,该喂猪了!这些崽子都嗷嗷叫了一早上了,你怎么还在睡?”
一阵特殊又熟悉的气味传来,朦朦胧胧睁开眼,发现光着膀子的朱小六已经来捶我的胸膛了,这几拳砸下来,差点把我重新砸成废人。
见我挣了眼,朱小六便扔给我一个窝头:“挑粪的路上冯阿婆给了我一个窝头,我没舍得吃给你攥回来了,我先去洗个手,你吃完赶紧去喂猪,这天好像要下雨,喂完猪我们还得赶紧上山去砍些柴回来。”
他后面这些话我其实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因为我在认真思考一件事——
按照朱小六说的这句“挑粪的路上冯阿婆给了我一个窝头,我没舍得吃给你攥回来了,我先去洗个手”,如果我没有猜错,事情的发展,好像是挑粪在前,洗手在后,攥窝头在中间。
看着炕头上的地瓜面窝头,听着肚子里的叫声,在下突然陷入几道哲学命题里: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到底要不要吃这个窝头?
想了半晌,我还是颤巍巍地把那个窝头捏过来,又颤巍巍地剥了窝头的皮,艰难地把剩下的部分送进嘴里。
洗完手的朱小六从院子里走进来,四下打量了一眼,就发现了我剥下来的窝头皮,于是咬着牙上前踹了我一脚:“又浪费粮食是不是?我叫你不长记性!”
一边骂着,一边把窝头皮拢成一把,送进了自己嘴里。
还没咽下去,他又踹了我一脚,恨铁不成钢道:“我真他娘的为你操碎了心,你这样不节省,啥时候才能攒够钱去看你媳妇儿?”
我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心酸地笑了笑:“是,小六兄弟说得是。”
觉得有点噎得慌,正要起身倒杯水,朱小六已经把水给我端了过来。
“谢谢小六兄弟。”
“你这儿到底是被谁砍成这样的,怎么养了半年了还不见好?”他指着我胸膛上渗出来的血,道。
我怕他愧疚,没好意思说这是因为他刚才捶我太下力、把伤口捶裂了,于是望着露天的房顶,悠悠道:“不怪别人,怪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
朱小六吐了口唾沫,点点头:“你这身子还真他娘的不太争气。”
“……”
你一定想知道,堂堂锦国崇安王,叱咤沙场好儿郎,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今这个模样的。
事情要从半年前说起。
半年前,正是锦国四十一年冬至,锦宁两国长澜之战。
锦国南境,我同麾下将士苦苦坚守月余,仍没有盼来补给,粮草所剩无几,南境失守不过三两天的事了。
是夜大雪浩**,长澜江江面一片茫茫,我自刺骨的河水下潜入,单刀杀入杨躬行的所在的战船,成功干掉杨躬行,自己也身负重伤,紧接着便被宁军包围了。这本就是背水一战,本王作为敢死小分队的头儿,自然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的。
说来宁贼也是笨,本王都把他们的将军给干掉了,他们竟不打算当场放箭把本王杀死给他们的将军报仇,而是打算活捉本王,带回宁国领封赏。
这样说来,宁贼宛如我的再生父母,托他们的福,本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江。
当然那时候我也没想着活命,身负重伤跳进刺骨的江水里,比起被宁贼俘虏,除了更快、更高、更强地升天,其实没有别的优点。
可能老天爷就是不想亡我,跳入大江的本王没有死,而是昏迷后顺着江水飘到了一个小山村。
到了这里我才悟出来一个催人泪下道理:人就是人,人玩不过老天爷,你以为他救了你,实际上他只是没玩够你。
我被老天爷,不,被朱小六给救了。
他说去河边刷粪桶的时候,我突然飘了过来,一头撞上了他的粪桶……场面一时难以控制,本王对当初的场景也不堪回首,总之,我是在一阵熏天的臭味中醒来的,我的救命恩人是一个七尺高的汉子,膀大腰圆,皮肤黝黑,头似铁钟,脚如磐石。
“嘿!大兄弟,你叫啥?”他用刷粪桶的手拍了拍我的脸。
“……我叫……卫期。”
“嚯!卫七,你是家中老七罢?你娘可真能生,跟我娘差不多,我兄妹八个人,我排行老六,叫朱六。”
“……”
“大冷天的,你怎么不穿衣裳?”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铠甲早就脱落,被江水冲没了影儿。
“你这儿好长一道伤口,是不是被人砍了之后扔河里了?”朱六道。
我又低头,发现自己胸膛上两指宽一尺长的伤口已经被江水泡得发白了。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傻了?你家在哪里,我看能不能送你回去。”
“我家在……请问这是哪里?”
“这是朱家沟哇”
“朱家沟?”
“朱家沟村,我们可是整个县里养猪第一大村,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对不对,我读书少,不知道这个地方……那我考考你,你能说出来朱家沟村在哪个县、哪个州府、哪个国家么?”
他哈哈一笑,得意道:“东启国,大丰山州,长云山县,朱家沟村。”说完就抬手拍了我一个脑瓜,“你还考我?我怎么能不知道哈哈哈哈!”
本王这才知道,自己已经顺着江水飘出了大锦,飘到了东启,还是飘到了州、县名字里都带着“山”、村名里带着“沟”字地方,我简单推测了一下,自己应该是飘到了一个山沟沟里。
这猜测刚落地,身边的朱六就应景地补充道:“你这个模样的,在我们这条山沟里应该很好找媳妇儿。”言语之间流露出不少羡慕。
“敢问朱六大哥……”
他的大手又照着我的脑瓜子落下来:“你叫谁大哥?我今年才十八岁,媳妇儿还没找呢!你虽然长得俊,但看这身高,怎么着也得二十了罢?”
我怕他自卑,赶紧道:“小六兄弟莫要见怪,其实我三十多了……”
结果他又揍了我一顿:“你骗谁呢?你这模样的都三十了,我这样的不得六十了啊?”
“……”我懵了一懵,费力扯了扯面皮,拍手啪啪称赞道,“小六兄弟这双眼睛可真是厉害,你竟能一眼看出我二十岁,看来是瞒不过小六兄弟了,在下实话实说罢,我今年不偏不倚,正好是二十。”
这句话让朱小六十分受用,他把自己的袄脱下来披在我身上,一只手挑起粪桶,另一只搀着我往他村里走:“看你傻乎乎的应该也想不起来自己家在哪里了,既然飘到我们村那就代表你和我们朱家沟有缘分,我表姐还没成亲,你长我两岁,给我当表姐夫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