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到三十岁,鲜少有过开心到要落泪的时候。
那一天于柴米油盐之中,秦不羡回头说“我在乎你是不是喜欢我”,我一个大男人竟觉得眼眶湿润了。
其实,这个答案我已在心中默写过好几遍,许是长夜寂寂看她白衣月下飞奔,许是马背颠簸她的嫁衣明媚似火,又或者是看到她面上一直冷漠却心肠很热,此时此刻的本王啊,只觉得这欢喜自天际绽开,随彩云奔来。
是啊,于不知不觉间我早已把她看做我喜欢的姑娘。
可她又云淡风轻一笑,低头继续收拾那条河鱼:“你先不要回答我,等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要给你讲一件事情。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本王赶紧凑过去:“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她却用手指贴上我的嘴:“现在不许说,且等晚上,你先听我讲完曾经的事再做决定。”
曾经的事……莫不是当初我不择手段欺负她逼迫她这些事?
惶恐漫上心头,我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指放在我心口,皱眉发誓道:“羡羡,曾经的事是我不对,你若是信我,我以后一定不会这样对你,我会把你放在心头上宝贝着……”
“不是,”她垂眸,眼底露出些难过,将手指抽离我的掌心,“我说的曾经,是很遥远的曾经,不是这三个多月,也不是在锦国这三年。你别问了,我再说一遍,且等晚上。”
本王便开始抓心挠肝地等着太阳下山。
可偏不凑巧,太阳刚刚下山,就有故人到了王府。来人不是别人,是帝京西市状元书屋的老板——陈兰亭。
自十年前他右腿受伤不再跟随我之后,便安心在状元书屋做起书生考试的买卖,暗地里帮我照顾程遇,从未主动找过我一次,更从未踏进过王府一步。今日他却一到天黑就过来了,而且神情慌张,问我可否有空去他那儿一趟。
“出什么事了么?”我问。
可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神色紧张,呼吸不稳:“请殿下去书屋再谈。”
彼时秦不羡正在往桌子上摆菜,我十分愧疚地走到她面前,犹豫了三秒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秦不羡先同我说:“你先去罢,兴许真的出了什么急事。”
“那你……”
“我等你回来。”
我这才放下心来同陈兰亭奔到状元书屋。
刚步入后院印坊,我便看到程遇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整个人瑟瑟发抖,衣裳穿得很乱,头发也没有疏,一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到血色,唯有眼圈猩红,似是刚刚痛哭了一场。
我听到自己心中咯噔一声,慌忙跑过去,抚着她的脸道:“莫怕,我来了。”
她缓缓缩进我怀里,开口的时候声音哽咽得不像话:“卫期哥哥……”
“好孩子,不要哭,慢慢给我讲发生了什么事?”
“光照哥哥……他出事了,他被卫添押入了死牢。”
我蓦地想起来离开洛昌前一日清早,冯参领带着五千将士风驰电掣地赶到洛昌码头,本应该通知他们以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从南境撤离的徐光照,却发了八百里加急的信函告诉他们“火速撤离南境,不舍昼夜地从运河走水路向北赶,直抵洛昌城”。
我曾猜测徐光照叛离了自己,却最终相信徐光照遭遇了危险,可我从未想过他遇到的危险是这样大的劫难——怪不得,怪不得当初卫添命本王率领麾下所有南国府将士去修运河河道,却唯独点名要让徐光照留在帝京帮本王看守着王府。
本王打仗这么多年,在帝京呆的时间还不及在沙场上所呆时间的三分之一,我不在帝京的时候,府上从来没有刻意留人看守,因为我府上少有稀罕物,更少有盗贼有胆量来偷,所以根本没什么好看守的,卫添他不是不知道。
我抚着怀中小姑娘的头发,企图给她一些安慰,可这动作却让她更加难受,抽泣道:“以前我常常欺负光照哥哥,可他从来不在意,每一次都会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对我温柔地笑。你不能来看我的日子里,也是他来告诉我你的消息,我才能知道你安然无恙。可现在他却出了事,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万千滋味涌上心头,叫我难受不已。前有吕舒,后有徐光照,再有我自己,卫添一个一个对付,未曾有半分手软。
身后的陈兰亭深深叹了一口气:“殿下,恕属下提醒,当初吕公公被赐死,我们已落入十分被动的地步;此次徐将军落难,我们更与案上鱼肉无异。所谓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当初您应该心狠一些牢牢控制住秦不羡,借东里枝的事情,将卫添击倒。现在我们已错过最佳时机,您若再不动手,我们便永远不可能完成那件事了。”
“你怎么知道本王没有动手?我已逼迫秦不羡给高蜀李敬堂用秘术种恨,他二人倒台指日可待。”
“殿下,非也,她……”
“本王对秦不羡的所作所为,手段之阴险卑鄙,已经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应该做的,她甚至为了做到我想要的事,不惜让自己也喝下卫添的恨种,这些我都已经告知过徐光照,他没有告诉你们么?”
“殿下,您先冷静。”
我放开程遇,起身逼近陈兰亭,夜风冲得衣衫凛凛,也激得我自己怒气凛凛,“本王现在已十分后悔将她拉进这件事里,你为何还要还指责本王未曾控牢牢制住她,你可知她同阿遇都是应当被认真疼爱的姑娘,她本就是外人,为何一定要让她死你才甘心?”
陈兰亭身形僵住,面容也僵住,一双眼里布满了惊恐和不可思议。
下一秒,我听到身后砰的一声,猛然回头,发现程遇栽倒在台阶上,额头磕在青石板上,缓缓渗出血来。
我赶紧上前想要抱她起来,可她却用力拂开我的手。
“阿遇……”
“不要叫我阿遇了,你不是以前那个卫期哥哥了。”她闭眼,两行清泪从脸颊划过,“你以前还给我讲过书生被狐妖勾引,丢了性命却依然爱着那狐妖的故事,你还曾不齿这世上真的有人会被一个人的面皮给迷得神魂颠倒。可现在看来,你何尝不是被秦不羡的美貌蛊惑、失了自己的帮手丢了自己的兄弟、反而还为她辩解的那个‘书生’啊。”
“阿遇,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秦不羡不是好人。”
支离破碎的信息从脑海里重新组合,直至某些猜测变成画面清晰地呈现出来,我感觉心中似有些地面轰然塌陷,欢喜与期待连同秦不羡的名字一起往下坠,抓也抓不住,护也护不得,最后神魂被抽离出去,我听到自己木讷的声音响起——
“难道,是、是她……”
程遇没有回答我,只剩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身后的陈兰亭却轻声开口:“殿下,或许您不相信,但在我们这些时日的调查中,徐将军的事确实与秦不羡有莫大的关联,甚至……”
“甚至什么?”
他倒吸一口凉气:“甚至她就是陷害徐将军的罪魁祸首。”
心窝处封着刀口的神胶便是在这个时候裂开的,血水攒聚成束从刀口溢出来,我明明没有碰它不知道为什么它会自己破裂开来。有千万个念头激得脑袋疼得厉害,激得心头也疼得厉害。
我走了两步到了程遇身边,坐在她身旁的台阶上,将她扶起来靠在我肩上,明明很简单的动作,却花了很长时间。
陈兰亭察觉出我的异样,上前跪道:“殿下你怎么了?”
我望着他,温和笑道:“你起来,继续说是从哪些地方看出秦不羡有问题的。”我面上轻松,可秦不羡这名字从口中说出来,心口上便又涌出一股血——只有我知道,这名字已如一把刀,提及一次便要从我心上剜下一块肉一样。
陈兰亭却没有起身,眉间萧肃成秋,攥紧了拳头道:“殿下离京时,卫添给殿下的旨意是,把徐光照留下看守王府,秦不羡作为家眷不宜跟随是以也要留在帝京,殿下可曾想过卫添为何要把秦不羡也留下?”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道,“因为她是卫添的亲信也是卫添的剑,只有她留下,卫添才能有机会束缚住徐光照。”
“还有呢?”
身旁的程遇喑哑道:“光照哥哥确实给我们说过关于种恨术的事,他也说过高蜀、李敬堂喝下了卫添的恨种。可卫期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恨种是她一个人去鹿呦呦身边取来的,左右都在她手上也只有她认得,若是她随便拿一杯酒告诉你酒里有恨种,且把这酒让高蜀李敬堂喝下,你该如何分辨他们是不是真的被种恨了?我听徐光照说因为恨种很少,要三年五载后才能见分晓,可卫期哥哥,三五年后我们怕是早都被卫添杀死了。”
我绝望道:“所以你们觉得,高蜀和李敬堂没有被种恨是么。”
“不止没有被种恨,反而那恨种还在秦不羡手中,趁殿下不在帝京的时候,她给徐光照种了恨,将卫添的怨恨都迁在徐光照身上,一直把他弄进了死牢。”陈兰亭亦是满脸绝望。
“给徐光照……安的是什么罪名,”我哭笑不得,“关进死牢总得有个名目罢。”
程遇的眼里又涌出大片大片的泪:“他们在光照哥哥身上,搜出来了我父皇仙去时留下的血书。”
那血书字字句句早已印入本王脑海——朕病体孱弱,功德浅薄,十年帝位,多仰仗皇后宵衣旰食,佑我子民安定康宁,护我南国金瓯无缺。自皇后离去,朕心也随之而去,以至于举国上下,离心离德。万般过错,只在朕身上,愿锦国来者,勿伤我子民一人。
可卫添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旧南国末位皇帝的血书遗诏,这遗诏在他眼里,便是徐光照要反的证据。
我觉察出有些地方不对劲,木然问程遇:“血书不是一直藏在你这里么?”
程遇心痛得面目全非,抬手使劲抹着脸上的眼泪却还有更多的泪落下来:“是光照哥哥亲自来取的,他说秦不羡作为南国人,想投靠我们,只是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是南国故人,所以他来取这我父皇的血书,证明我们的身份并非虚假。可我万没有想到,他还没有走到王府,就被羽林卫包围了。卫期哥哥,其实我也有责任,我不该交给他,是我害了他……”
我摇摇头,已是心如死灰:“不,跟你没关系。”
是,秦,不,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