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寂静无声,我迅速敛了图和纸揣进怀里,提剑隐于舱门右方,还未站定,就见一只短箭刺破疾风掠入窗格,又准又狠地落在桌案上,本王前一秒还站在桌案旁。
此时此刻,我心中倒是越发平静,大概从小习武又常年打仗的缘故,越是遇到这种情况,我心中越是淡定从容。比起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本王觉得这种明枪真剑面对面打仗太简单了太单纯了,简单到无非就是拼出胜负,单纯到目的就是你死我活。
天色大暗,暮色苍茫。
门外、窗外同时发出异样的声音,我聚精会神细细分辨,其中有六处为绳索缠上骨骼的声音,有四处为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站在我这间房外的十个守卫在同一瞬间被钳制住了。
木门被打开一个缝隙,窗格也咯吱作响,我眼光扫过,看到两处缓缓伸进来的剑尖在黑暗中发出冷光,背后有木材碎裂的声响,我迅速躲开,执剑冲出舱顶,下一秒,耳边炸开轰然一声巨响——
方才呆过的房间被铁爪绳索勾住扯裂、断成成无数木材四散飞去,粼粼水光中冲出几十个水鬼,个个夜行装束,精壮有力,手上器具各有不同,但全都目露杀气!
我在船尾暂时找到一个着地点,望了一眼后方的十艘官船、上面两千将士,吹了一个紧急的哨令。
水鬼们提着家伙围上来,一个一个都摆出不要命的架势。
少时教我习武的师傅曾说过:“遇见敌人切忌不要做第一个亮剑的人,因为只要出手就有破绽,对手只要抓住了破绽便有机会杀掉你。同样,你要等对手先出手,更要第一眼看出他破绽在哪里并在心里精准谋划,从而一招毙命,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心中的招,要永远快过手上的招。”
心中的招,要永远快过手上的招,这句话我记了二十多年。今日一战,我并不怕他们,因为他们围将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拿兵器的手势,就在心中推演完了他们可能用的招数。
正对面的水鬼手握飞爪,率先袭来,这飞爪目标不在本王,而在本王的剑。我腾身而起躲过飞爪,后方那人便甩出鸳鸯双刀,擦着我的两只手掠过;左右两侧四个水鬼,手皆持斧钺对准了我的两条腿,四个斜方位上的人手中不是软鞭就是锁链,下一秒就冲了我的脖颈缠上来。
得亏我轻功尚好,以软绵绵轻飘飘之力躲开这第一轮的攻击。飞爪并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自两丈之外掠过来,我贴着连锁疾行,趁飞爪掠向远处还未来得及收回来之时,使出剑招冲进他的心脉,随即迅速抽离旋转半步将剑身护在胸前,撤回来的飞爪在剑上撞出清脆又致命的声响,随即颓然滑落,余光一瞥,飞爪的主人心窝处血水飞溅,怒目圆睁之时轰然倒地,似是没料到自己两招之内就奔向黄泉,变成真的鬼。
时间不过转瞬,鸳鸯双刀和斧钺绳索都冲过来,我一只长剑硬碰不能,只能运虚步、挽剑花声东击西层层破解,攻其肉身击其软肋。趁软鞭纠缠过来之时,倏忽间贴近,剑尖挑断手筋,下一秒纵身翻过,剑尖扫过鸳鸯双刀那个人的眼睛。
痛呼声扬起又息止,这些人训练有素,早已忘却生死,见自己无攻击之力便迅速咬舌,将身后路与幕后人断得干干净净。
又有一波水鬼冲出水面,巨大的水花渐入我的眼,夜风阵阵带着金属兵器独有的凛冽,我身子只躲慢了半分,飞镖就冲破水花没入我左肩。
我冷静一看,周围围上来的水鬼,手中兵器更加多样,人数也有二十个之多。
可拼人数,他们怎么拼得过本王,后面十艘客船纹丝未动,可那哨令响过、本王使出十招之后,此刻的水下应当全是我南国府的将士了——论水战,这些水鬼就算兵器上胜过我们,但招数和人数上也一定会败给我们。
果不其然,还不待本王使出新的剑招,水面上已冲出百余位精锐,个个长刀在握,将二十个水鬼团团围住,眨眼之间,刀没入血肉的声音便此起彼伏,水鬼们纷纷倒地,临死不忘咬断舌根。
我迅速捏住身旁一个水鬼的下颌,阻止他咬舌的动作,纵然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我还是问出来:“是谁派你来的?”
那水鬼死到临头却还狠厉一笑,以嘶哑的声音同我挑衅道:“你看,后面的船。”
我迅速回头,只见一瞬之间,十艘官船全部着火,火光烧得船身轰隆作响,火光惊醒夜色,将整个陵台照得亮如白昼。
心中蓦地一紧:我方才的哨令,只让离我最近的那一艘官船上一百个将士潜入水中速来支援,后面的将士若是听我的命令在船中静观其变没有逃出来,那这大火,便会要了他们的命。
两千将士,除了一百个逃出来的人,剩下的都在江上被烧成灰。这场景从我脑袋里一过,有些事情便不受控制住了,我听到自己冷笑一声,接着掌心带了内力按住那水鬼的脑袋,头骨碎裂的声音自指骨传来,手中长剑起,利落地穿过他的心脏。
我的眼眶被火光撩得生疼,抽出长剑,如拂开草芥一般拂去他的脑袋,留下一句:“去陪葬罢。”
……
陵台河段,这是第一个劫。本王着实没有想到,第一个劫来得这样凶狠,狠到安排不要命的水鬼潜在河底伺机而动,狠到直接枉顾河上往来的其他船只纵火烧船,狠到要直接在这里把两千南国府将士烧成灰。
谁能料到,我们这群本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的人,最后会落到这一步田地。
那一刻的绝望,就是火光冲到天际拦也不住、吹也不息的绝望。我后悔给他们下了在船内静观其变的命令,他们若是死了,我就是不折不扣的罪魁。
几位将士没有拦住我,我纵身跳进河里。
那时候的本王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想靠近那起火的官船,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人活着,是不是还有人能救出来。
可当我沉入河底,从无数上升的水泡里看到密密麻麻的人,且这密密麻麻的人都是我麾下的人,且这些人都如水中游鱼自在悠闲的时候,心中的绝望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我怕是笑出了声,以至于气息不稳,呼吸急促,惹得河水闯进鼻中。我按住肺中的刺痛感,重新游上来,抠着船板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疯狂大笑——从鬼府地狱到神境仙界,不过如此,本王今日能体会一遭,果真三生有幸。
那一夜,本王带着一百个将士立在岸边,等到凌晨十分,终于看到陵台县丞坐着轿子赶过来了。
县丞姓孙,叫孙之岭,八字胡,吊稍眼,牙齿泛黄,大腹便便,是戏台子上十分典型的丑角模样。
他约莫也从装束上将我辨认出来,笑吟吟走过来,俯身一拜道:“殿下受惊了。”
本王眯眼盯住他:“本王十艘船,两千将士,现今只剩这么几个人了,这水鬼是从你这地界出来的,火也是从这段河道燃起来的,你只轻飘飘一句‘殿下受惊了’就准备摺过去么?”
孙之岭两眼冒出精光,抬手将我往一旁引:“殿下可否随下官去那边聊一聊?”
我点头同意,到了十丈之外一处亭子里。
孙之岭瞬间敛了形容,目光一凛同我严肃道:“殿下,恕下官直言,这运河河道您别修了,损了两千将士且算少的,若您接下来继续往前走,你这条命连同身旁百余位将士的性命,都要不保。”
我没有告诉他那两千将士趁夜从河底前行,到前方五里处会上岸,潜进旁边一处山林,接着换便装分散开来,走陆路到余舟城汇合。
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问他:“你知道这河道上有人在等着取我们的命?”
孙之岭眸光沉了沉,叹息道:“下官知道。这水鬼还是从陵台城里选出来的,四十年来,宫里的圣谕从来到不了陵台这种小地方,可十天前却到了,是高丞相派人送的口谕,说殿下伙同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舒蓄意造反,让下官在陵台设伏,取逆贼性命。”
“为何是口谕不是圣旨?”我笑问。纵然我已知道,口谕这种东西,不落墨、不盖印,可操作性极强,可改变性也极强。
卫添聪明就聪明在这里,若是本王活着回去质问他,他可以随随便便否认说从来没有下过这种口谕,进而把罪责归咎于高蜀身上,而高蜀也可以把罪责推在送口谕的人身上,最后受惩罚的只有那个送口谕的替罪羊。
孙之岭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满脸无奈:“小人虽然为官碌碌,但好歹也能明辨是非。殿下在南境战功赫赫,为我锦国立下汗马之功,于情于理,不该是被这样对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