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委实不易,她也委屈不已,我二人从浴桶到了床榻,合上被衾才稍微放了心,可即便这样依然睡着。秦不羡也僵直着身子,慢悠悠往墙角靠,最后抵不住酒气上头,才睡过去。
本王第一次觉得夜晚如此漫长,也第一次对“春宵苦短”这个词产生了鞭辟入里的怀疑。
次日清晨,房外已不见异响,我撑着胳膊起身,看了看同我相隔好几个身量、贴近墙面睡着的秦不羡,听她发出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心下顿时生出一阵安宁。绒本王形容一下:这声音就好像夏天入夜,一声惊雷过后淅淅沥沥落下房檐的雨声,又有些像深林清晨,朝晖来雾霭去,不急不慌悠然自在的鹂歌雀鸣。
我微不可查地往她身旁挪了挪。
撇开身后那些复杂的事情不谈,单看秦不羡这张白白嫩嫩如琼脂如脂玉的脸,本王顿觉得赏心悦目正如是,我还想再活五百年,每天都看看她睡着时的这张脸,因为她这样睡着的时候,全然没有攻击性,眉眼都温和得不像话,与平素里冰冷易恼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不过,她易恼的原因应该也要归咎于本王,若我未曾这样步步紧逼,她对我应该也像对待赵孟清一样罢,虽然安静,但至少会笑。
是啊,此时此刻,我竟羡慕起赵孟清来。虽然现在暂时同秦不羡成亲的是本王,但我又无比确定,某一天,她会走。这一天可长可短,长可到三年后本王神魂归西,短可到六月三十给高蜀李敬堂种恨之日。
唔,差点忘了,昨日事发突然,我竟没来及问秦不羡,她是否找到了恨种。
恰好她也醒过来,睁开眼缓缓看了我一眼,先怔了三秒,又惊了三秒,似乎是想到昨夜的事,迅速坐起来,抓住凉被就要往后缩。
我本来打算提醒她她背后是墙,可还没说出来就听到“砰”的一声——她撞头一事,大功告成。
本王实在没控制住,笑出声:“即便是不大满意本王这个夫君,你也不要来撞头啊,挺疼的。”
她瞪了我一眼,然后悄悄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穿得稳妥的衣裳,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抬头对我说:“我饿了,你去准备早饭罢。”
本王一懵:“……你说啥?”
她也愣了愣,抬手揉了揉方才撞到的后脑勺,长唔一声,喃喃道:“抱歉,平素里被疏桐照顾习惯了。”望了望窗外,思索片刻,好奇道,“看你府上也冷清,没见过侍候的人,你平素里是怎么吃饭的?”
本王:“洗漱完跟我来。”
半个时辰后,关帝庙前,馄饨面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我二人一人捧了一碗馄饨面。
卖面老翁客客气气端过来一碗韭花酱,那酱是早上在石磨上新碾的,里面还有星星点点的花瓣白,瞧着神清气爽,闻着也格外香。
我挖了一勺先放进秦不羡的碗里:“你这种公卿贵仕家长大的小姐,应当没在这种当街的小摊位上吃过东西罢?”
秦不羡夹起一筷子面条,听到我这句话又放了回去,悠悠打量我道:“公卿贵仕?你是从哪里看出我是出自公卿贵仕家的?”
我道:“从你性情孤傲、不近人情,细皮嫩肉、美貌无双里看到的。”我指了指身后煮馄饨的老翁和他赖以谋生的家当——一个火炉、一口大锅,“你看看他,风餐露宿都化成皱纹写在了脸上,你想想自己,想想以往那些年岁,过得是不是神仙日子。”
她看着我压低声音道:“我年少过的并非你想象中那么轻松自在,否则也不会误入歧途,做起术客,以鬼蜮伎俩做生死买卖。”说完低头拿起筷子,默默吃面。
半刻钟后,抬起头,在本王震惊的目光中,招呼卖面老翁:“老伯,再来一碗,多放馄饨。”
老伯欢声一吆喝:“好嘞!”
“你……你平时就吃这么多么?”
“嗯。”
本王来了兴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罢?”
她从老翁手里接过面,皱眉问:“什么故事?”
我心下一乐:“一个神仙下凡的故事。你且吃着,我且讲着,不耽误。”
她:“你随意。”
“从前啊,有个神仙,功高盖世,法力无边。后来由于因缘巧合,他下凡了,在人间找了一个山庄,安顿下来。可他毕竟是神仙啊,同凡人就是不一样,英俊神武,卓尔不凡,是凡人堆里耀眼的一颗星,于是山庄里就有俊俏的小姐魂牵梦萦,芳心暗许。”
她吃得认真,顾不得抬头看我一眼,只对着面碗问我道:“后来呢?”
“后来啊,这小姐就把这意中人介绍给了自己的爹娘,这爹娘也是山庄里的大户,看着此公子一表人才,功力又出神入化,当即把他招为女婿。可等到成亲后才发现,这个女婿委实能吃,任凭多少家底,都能被他吃光。”
“你想说什么?”
“这个故事就教育我们,有些人虽然看上去飘飘若仙风华卓绝,可你不知道他背地里多能吃呢。”
她愣了愣,将口中最后一个馄饨咽下去,抬头,瞪了眼睛审视我:“你说的这个神仙,叫什么名字。”
本王粲然一笑,和蔼可亲:“天蓬,悟空,猪八戒是也。”凑近小声道,“所以,有时候下凡的不一定是仙女,还有可能是猪。”
秦不羡顿时绿了脸。
我笑道:“莫急,即便你是猪,本王也养得起你。”
她却冷笑一声,从袖袋里摸出碎银子放在桌上:“殿下也别不用太节俭,你便是敞开了吃,我也付得起。”似是心情大好,望了望澄清的天空,笑道,“不像殿下,去望高楼请别人吃饭,还得让被请的人掏钱。”
我从放了韭花酱的面汤里看到自己绿油油的一张脸:“……赵孟清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她笑道,“当日你带着我从窗子里跳出来,可不就剩了赵大人留在那里结饭钱么。”
她还要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我抬头声来的东边一瞧,只见滚滚尘土中冲出来一匹大马,大马之上,是一个小姑娘载着两个大箱。
那马奔驰的速度委实太快,本王迅速跳到秦不羡的身前替她挡住铺面的尘土,等马蹄声远去,回头一瞧,发现桌上自己那还没吃几口的面蒙上了厚厚一层沙尘。
秦不羡从我怀里探出头来,眉头皱成川字,望着那马那人远去的方向,喃喃道:“是她?”
“此马雄伟健硕,灭景追风,是宫里的马。”我道,“这个小姑娘确实眼熟,你方才瞧清楚了?”
她眼珠一转,勾了勾唇角,摆出一副看戏的表情来,愉悦道:“鹿呦呦身边的宫娥,你该记得的。帝后大婚之宴,闯进来哭得肝肠寸断的,就是她,没想到当日忠心耿耿心疼这个挂念那个的,现在竟跑得这样快。”
本王顿时想起来,可又有些不解:“她在帝京城里骑马奔得这样快做什么?还带着两个大箱子,不至于要逃命罢?”
秦不羡似是成竹在胸,望着远方,神情分外安详:“没准真是逃命。”
我忽然记起那件事,顾不得吃饭,握住秦不羡的胳膊把她拐进关帝庙,找了一个没人的墙角。
“你昨夜回来的时候,说自己和鹿呦呦喝了酒?”
她十分聪明,也知道我想问什么,于是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和田玉做的瓶子:“这是你要的东西。可也是用我的血养的,所以,我自作主张挪用了一些。”
我接过玉瓶,瞪大了眼睛:“你给鹿呦呦种……种了?”
秦不羡慵懒地靠着墙,抱起胳膊,语气前所未有的轻快愉悦:“对,总算给东里枝报了仇。你看,鹿呦呦的贴身宫娥为何这般着急地逃走,大概是因为那恨种发挥了作用,皇上开始责难鹿呦呦,她怕自己受牵连。”
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抬头看我,眼里溢出来满满当当的开心,“我没想到恨种长得这样快,大概是因为她本就是皇上的恨丝所牵所系,于是不过一夜,就成效斐然。”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可是心思极其缜密的人,这恨种,你是怎么骗她喝下去的。”
她微微愣,不过转瞬就恢复了轻松的神情,仿佛刚才是我看错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总有机会下手的,这你就不用管了。只是……”
“只是什么?”
秦不羡面带愧色同我道:“剩的恨种不多了,大概不够给三个人种下。”
我揉了揉她的额发,笑道:“那就先对付一个人。东里枝的仇你一直记着总也不是办法,现在这样也很好,至少你这里的执念能放下了。”
她微不可查地说了声谢谢,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殿下,你等得起么?”
我纳罕:“等什么?”
“这恨种虽剩得不多了,但是依然可以分给两个人,只是起效时间不能像鹿呦呦这样快。但是,只要你等得起,三年五载,再小再嫩的恨种也能开枝散叶,到时候二人受皇上重责甚至丢掉性命,都不是难事。”
我长唔一声。
秦不羡怕是不知道,本王这条命,三年已是极限,五年早已殡天,只能在地下黄泉等着高蜀李敬堂二人前来了。
可不知为什么,我有些不忍心责备她,也不忍心打击她这想法,只认认真真收了那瓶子,笑道:“好啊,那本王且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