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是对付卫添的一把剑,也是护你周全的一把剑。”我道,“我必须牢牢握住这把剑。你可愿意信我?”
她思索了一会儿,继而破涕为笑:“我好像知道你要做什么了。”突然想到什么又道:“听徐光照对我说,宫里有我们南国的一位姑娘,和秦不羡走得很近,叫东里枝……她最近怎么样,过得可还好?”
我暗暗骂了徐光照竟然什么事都跟程遇讲。
却还是一五一十告诉她:“她于昨夜过世了。”
程遇闻言垂眸叹了口气:“自此也算解脱了罢……愿我南国的子民不再任人摆布,不再受人欺负。”
“东里枝的事情上,你可能错怪秦不羡了。”
我正要解释,却见程遇抬起手指戳了戳我放在怀里的那本书,“错没错怪她我心里有数。你且回去看一下这本《七国神战志异》,虽然不知道是谁编纂的,但应当对你有用,你该借来一看,只是下卷有点难找,在皇宫藏书阁里,你自己想办法罢。”
当日,我揣着那卷书回到王府,挑灯夜读直至天明,终于把上卷看了个差不多。
这本书确如徐光照总结的那般,记载的七场战争规模宏大,且在各自国家的存亡之中占据重要地位,并且,从参战人数来说,这七场战争确实都是以少胜多的典范,甚至有几场在正史之中都有浓墨重彩的记载,在兵书之中也有相关兵法的演绎推理。
只是作者行文之间吊足了阅者的胃口。前期从筹军备战上不惧笔墨大肆铺陈,敌对双方优劣之势也条分缕析逐一对比,但到了两军相遇大动干戈之时,却一笔带过,只留谁胜谁负的结果,以及此结果对双方国家在中原大陆这版图上的存亡造成的影响。
待到上卷卷尾,他还没有写到涉及南国的战争。但是却白纸黑字告诉大家,涉及南国的这场战争跟其他六场战争不同,他会一五一十地写明白这场战争,也会讲清楚这神战神在何处、这神战怪异在哪里,他甚至给读者留下了一个问题——
“当年南国曾以十万军队抵御西梁八十万军队,行军作战有如神兵相助,却为何在七国之中最先灭亡?个中诡谲现象,怪异秘密,请看下卷一一分析。”
本王阅书无数,虽然不正经的居多但是正经的也有不少,遇到的作者风格万千各具所长也各有所缺,但这种招人唾骂又引人入胜的行文风格,本王却第一次见到。
尤其看完上卷卷尾留的问题后,翻过下一页,看到那一句“本书到此上卷完结,下卷普天之下仅有一本,藏于锦国帝京皇城藏书楼”,读者如本王,恨不能将此书撕之而后快。
我将书随手一扔扔到笔洗里,问候了笔者他祖宗,然后栽进床榻,倒头便睡。
本想着趁睡觉的时候一边盘算如何去赵孟清府上偷此书下卷,一边思索如何向卫添要了秦不羡来当压府夫人。却发现这睡着后这梦与这两桩事都没有关系。
世人常说,三千梦境,变化无常。
谢天谢地,本王终于没有再梦见那个被我欺负的姑娘,但是我却梦到了秦不羡。
梦中她愁苦不已,抱着酒罐在酒肆楼顶喝酒。她头上是硕大的月盘,身下是无数的酒徒在作乐寻欢,那片楼顶宛如三界交汇生出的往生结界,结界下的酒鬼们张牙舞爪凌厉混乱,结界上的秦不羡一身白袍纤尘不染似要羽化而升仙。
可下一秒,结界断裂,楼顶坍塌,她落入一群厉鬼之中,洁白的衣衫沾了酒污。这模样就好像十五年前,她的父亲秦陆从云上仙人堕入尘泥化为奸佞一样。
梦中东里枝着了大红的嫁衣缓缓登场,她终于回忆起被种恨一事,于是寻问秦不羡,种恨本是解人忧愁,成全怨念,为何最后还是会囿于执念,为何卫添的仇恨依然未解,为何她大费周折灰飞烟灭却最后也没有能够替卫添排解心中万分之一的难过。
“秦大人,种恨好像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对么?”东里枝愀然问道。
秦不羡被一群厉鬼啃噬,面上青一片紫一片,玉花冠掉落青丝也被扯断,她没有回答东里枝的问题,可她转头渐渐望住站在人间的本王:“你听到了么,若再一意孤行,你便是卫添这种下场。”
她低头看了看身旁的厉鬼,看了看身上缓缓渗出的血,最后抬头看我的心口一眼,道:“况且,你的时间不多了,当好生珍重自己的生命……师叔。”
……
我从梦中惊醒,倏忽间坐起,背后虚汗大盛,将贴身衣物给打了个透湿。
窗外夜色涌起,月上枝头,耳边却依然回响着梦中那两句话——
“你的时间不多了,当好生珍重自己的生命。”
“师叔。”
本王这四五个月被那个怪梦缠身没空理会旁的事,若不是梦中借秦不羡的口提醒,本王都快忘了……都快忘了自己只剩三年可活这件大事了。
我迅速扒拉开自己的中衣,见心口上那一道伤疤鲜活得仿佛昨夜才刚划开的一样,本王就忍不住想对月作诗一首:
垂死病中惊坐起,想起自己就要死;笑问客从何处来,阴曹地府是吾乡。
我又低头看了一眼,伤疤里已经渗出血来。
合上衣衫往床榻上躺尸回去,我睡也睡不着,动弹也肉疼,就开始回想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般日薄西山的模样。
话要从三年前说起。
锦国三十八年,这注定要成为我大锦史册上风起云涌的一年。在这一年,东里枝被卫添带进宫,秦不羡被安排进司礼监做太监头儿,我在对宁的战争中,心窝那块皮肤被一支箭扯过,擦破了皮。
这本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本王小时候上树掏鸟蛋的时候还被树枝划破了皮呢,也活蹦乱跳了这么多年,身体不仅没出过问题反而愈发康健,让宁贼愈发心惊胆寒。
只不过那一次就有些不同,因为我的下属找来一个乡野村医。那个村医也不是来替我瞧病,而是替徐光照治肚子疼。但是怪就怪在他没去认真看那躺在军帐中、疼得打滚宛如来了葵水的女人的徐光照,而是一眼就瞧上了在一旁吃着桂花糕故意馋徐光照的本王。
那个村医神情激动,胡子都要飞起来,指着本王因没穿好外袍而露出的心窝,牙齿打颤道:“可惜了可惜了,这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哇,竟活不过三十三哇。”
本王将将拿起来的桂花糕,一个力道没有控制住,被捏得稀碎:“你说啥?”
**方才还四处打滚仿佛要生的徐光照,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两眼放光,亦道:“你说啥?”
村医摸了摸胡子,盯着我的心窝,神色愈发惋惜:“你这道伤哇……”
本王权当他是乡野骗子,故意卖弄玄虚,于是阴森森一笑:“本王这道伤怎么了?承蒙这位先生对本王这道伤注意得及时,不然它自己就快愈合好了。”
那村医惊了一跳,转头看向生龙活虎的徐光照:“这位真是王爷?”
徐光照点头如捣蒜:“是,是王爷,我们这儿最大的官。”
村医便啧啧两声,不无叹惋道:“按理说王爷身边应当侍从无数,不该遭此劫难。”他让我躺下,拿出雪白一片绢帕将我心窝处那渗出来的几滴血给擦掉,这么简单的伤口处理动作,他坐下来竟叹了三次气。
本王腾的一声坐起来,差点学了徐光照来个鲤鱼打挺证明自己没毛病:“你别给本王弄这一套,本王活不活得过三十三岁本王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
站起身来正要走,却被他拦住。
“这位王爷,敢问您有没有听过……有一群人,专门做取野鸡内丹、卖之得利的勾当。”
我转身,拧眉,不可思议道:“你说啥?”
“就是王爷现在好比那野鸡,你被人……”
我的手按在了腰间宝剑上,徐光照在我身旁咯咯地笑,我听到自己愈发不镇定的声音:“你……说谁好比野鸡?”
村医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嗨,你看小人这张嘴。我是说殿下身上的珍贵罕见的宝贝,被人盗走了。”他怕我不信,指了指我心窝处那个伤口,“古南国有神胶,涂于溃烂、划伤的肌肤上两个时辰便可生新肉、长新皮,重生的皮肉与病人身上的皮肤毫无二致,便是神仙世也难以辨别出。但是,只要这胶生的皮肉被利器割破,不久便会颓败腐烂,应当及早揭开,否则会感染其他生肉。”
说罢他指尖生出匕首,眼疾手快照着本王心窝处挑下一块皮。
我大惊低头,看到心头上,肉皮揭掉后露出来活生生一个三寸长的刀口。
“心头的刀口不好长住啊。”那医生皱眉喟叹,“而且,你原本藏在这里面的珍宝,已经不在了。你没有几年寿命了。”
本王被这一连串的信息给激得说不出什么话来。
过了良久才问:“我真的不是野鸡,我也没有内丹,我为何……”
他拱手一拜:“王爷大人,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贩卖人体器官,你可能被人给卖过,除非找回那宝贝来,否则您真的活不过三十三。”
可他娘的。
“本王丢的啥自己也不知道。”
徐光照皱眉询问:“不知神医还有什么办法?”
“那王爷还可以……整理心情,接受现实。尽余生好吃好喝寻欢作乐,也不枉来人间光顾一场。”
哦。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