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回丹穴山的路上。我忍了许久终究没忍住从袖袋里掏出那份诏旨想着打开来看一眼,却不料迎头撞上了一只青鸟。手上不稳,差点将诏旨扔下云头。
那青鸟瞧着眼熟,呆在我的祥云上愣了片刻,赶忙化成仙形,抱住我的腿,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求我救他一命。我见他这倒霉模样,便认出了,这是那曾经给我送诏旨,曾经落入司命府沉钰设下的埋伏里的天帝座下的信使。我将那诏旨收到袖袋里,才扶他起来,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痛哭流涕指了指急速朝我这边奔来的婧宸公主:“公主大人要杀了我啊!神君救我一命呐!”
可他没料到本神君同婧宸情意身后。当我皮笑肉不笑地拉着他的衣袖放入婧宸手中的时候,他两个眼珠子都瞪直了。
婧宸吧嗒亲了我一口,我这厢还愣着,她便转头对那倒霉信使笑道:“你若是再不承认同我睡过,我便要我父君灭了你全族你信不信?”
倒霉信使哭得不能自已,最后直接哭抽抽道:“求公主、公主、放、放小的一条生路啊!”
婧宸心满意足拉着他的衣袖便乘云远去了。
本神君立在云头,目瞪口呆之际,脑子里全是“睡过”两个字。
我触了触袖袋里的诏旨。其实,今日我没有帮这青鸟信使,便源于此了。算他倒霉,当初给我送这诏旨过来。最后,我却再不愿喜欢诏旨上这个写着要同我“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的尊神。
那一晚,我的手放在这卷诏旨之上,始终没有勇气打开。身边灯火灼灼,我恍惚了片刻,摘下琉璃灯罩,就着烛火——燃了。小凤不知道我在烧什么,可毕竟是木植,它看到火光,还是有些惧怕。我捋了捋它的枝条,安慰道:“莫怕。一会儿……一会儿就烧光了。”
小凤还是怯怯躲远了。
一夜无梦,十分安宁。
第二日上午,简容匆忙来到我丹穴山,气喘吁吁道:“兜兜转转,你可知道你就是薛轻?!”
我说我知道了。
下午,六师兄来到我丹穴山,亦是气喘吁吁道:“你晓得天尊大人的情魄是哪里来的么?”
我说我不知道。
凌晨时分,婧宸探窗而进,掀起我的凉被便兴高采烈道:“你晓得拂灵那个妖女遭报应了罢!她的情魄被我英武神勇的叔爷爷给强行揪出来,刺碎了散在无欲海。情魄遇无欲海之水便溶解干净,永生永世都捞不回来了!”
我颤巍巍说,晓得了。
次日厢房门口,出现了他的身影。
我眯眼望了望他,看来新的情魄很妥帖,他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小凤站在门外,枝条触了触他的手,他便温柔地握着小凤的枝条,依然看着厢房中的本神君。
那时候,我并不想见他。
我还了小时候的恩情,同他没什么关系了。
“小玉,我能不能进去。”他低哑道。
我没有理他,他便立在门口,不再说话,也没有打算要走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道:“怪我之前,因为她是我的表妹的缘故,不忍教训,放纵太多。如今,我替你报仇了。”
这话倒是新鲜。
什么是叫做替我报仇了。
于我还有什么关系。
本神君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了几件衣服便出去了。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再次握上我的手腕,这一次,他攥得紧紧的,似有若无的光铺在他眉心,我看得出来,那时打算阻挡我给他一记昏睡诀。
我并不打算同他讲话,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开口:“你若是不松手,我只好将自己的手砍下来留给你了。”
这句话很管用,他登时慌张松了手。
小凤不明所以,看看他又看看我。
“别跟来。”我留下一句话,转身飞上云头。
我无处可去,最后想了想便在六师兄府上落了脚。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府上有个酒窖。我一头扎在酒缸里,醉生梦死过了几日,六师兄看不下去,将我拎出来,提到了屋顶上,指着司命府前霜衣墨发那个尊神,愤慨汹涌而至,破口斥责我道:“你看不出他的心意不成?!你便真要这样折磨他不成?!”
她泪珠子飞出来,打在我脸上,其实有些疼。
我转头醺醺一笑:“你那个南烛酒,酿得很不错。”
六师兄扇了我一巴掌。纵身跃下屋顶,一怒之下,填平了整个酒窖。
于是那夜,我从司命府后门飞出去,连夜投奔了大师兄。他家的娃崽子白白嫩嫩,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我知道自己此生生不出这样漂亮一个娃娃了,于是不再眷恋,又一头扎进了大师兄家的酒缸里。孰料六师兄这个丧尽天良的,又找到我,提着我的领子将我从酒缸里拎出来,拖了回去。
他不大仗义。
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日。六师兄攥住我的前襟,狠狠又扇了我一巴掌。她自小到大从不曾这样打我。这些天,算是将我以前欺负她的尽数还回来了。
可她揍了我也是眼睛红肿,手指颤抖撕下黄历上的那一页,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同我道:“今日,八月初一了。”她说完这句话,眼泪忽忽往下掉,我醉得迷迷糊糊,觉得她眼珠子都要被眼泪冲出来似的。
八月初一,是个什么日子来着?
我脑子转了三转,也想不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忍不住打了个酒嗝,呼出来一团酒气,含含糊糊问她道,“八月初一……莫不是你要跟沉钰爷爷成亲的日子罢。哦……容我去给你们画个姻缘扇,”我踉跄转身,手背蹭了蹭她打在我脸上的那一个巴掌处,又一个酒嗝冒出来,我醉得厉害,站也不大稳了,却突然想起来一桩事,于是转头又道,“我不能给你俩画扇子。我画的扇子,不是姻缘扇……是姻缘散,散……”
她终于忍不住抱住我,大悲大痛喊道:“八月初六,你可能就要死了啊!小九,你可能就要死了啊!”
哦……原来是这样。
“小九!你莫要再说姻缘扇了,你莫要再折磨自己了!”
我吐出一口酒气,眯眼笑道:“好的。六师兄。”
身子一个瘫软,我正要放心倒在她怀里时候,疏冷到极致的香气却紧紧裹住了我。迷蒙之中,我那残破的右心突突一跳。我挣扎逃开,可是有双手却又按住我,将我紧紧拥入怀。我再也忍不住,醉过去。
六师兄说,小九,你莫要再说姻缘扇了,莫要再折磨自己了。她一定是想起来当初孟泽甩我时候的那一场,我窝在九里香花树中,为自己画了千万幅扇面那桩事。彼时,她也是这般悲苦问我,小九,你何苦这番折磨自己。
说到底,这一场姻缘散——应得最凶、最惨的当属本神君自己。
于扇子,我为旁人画了不过一把。可我为自己画过千万把。
以至于到后来,所有劫难大流奔腾一般滚滚而至,让我躲无可躲,直至哀流灭顶。
那扇面之上,有不同的公子。威猛高大的有,恭敬温润的有,负书而立的有,拔剑起舞的也有。我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画了这千万把扇子,就如同自己有了千万个夫君一样,我一个一个给它们系上金线红绳玉扣,一一拴在九里香花树上。清风吹走大把大把的叶子,吹落一捧一捧的花瓣,吹着千万把檀香扇骨、敲打金线拴着的烟翡色玉扣,响声泠然悦耳。
所以,应劫最深应是本神君。
因为我给自己画了这样多。我自找的。
就像我打少年时候、打还是一只毛都没长出来的小凤凰时候就看上他,喜欢上他,以至于后来受的这些苦,都是我自找的。
给自己画扇铺劫,本神君真的是很拼命。
好在,八月初六,我便要死了。这一场崎岖仙路,我终于快要走到头了。
第二日,我果然是在他的厢房中醒来的。不知他何时重新补上了一块翡翠屏风,上面依然刻着一团肉球。我现在才知道,这是本神君还是幼儿时候。
他莫不是以为,用这面屏风,打动本神君让我原谅他罢?
“小九。”
我闻声抬头,师父、六师兄竟然都在。我眯眼瞧了瞧窗外,他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敢迈进来。
六师兄先颤颤巍巍开口:“小九,你现在是不是很多事都想起来了,却独独忘了一段记忆?”
我挑眉笑道:“哪一段?”
“你从凡间回来,到落入忘川海那一段。”
我一个心悸毫无预兆涌出来。
六师兄泪眼模糊:“所以,你不肯原谅他是不是因为,你忘了,那桩场景里,我曾经明明白白告诉过你,当时的命盘投入凡间时候,经了拂灵的手。”
我登时慌乱,揪住六师兄的衣襟大怒道:“你休想骗我,以心为祭,违逆天命,应当是凡尘的事反过来影响命盘的!经了拂灵的手又怎样……”我越说越觉得眼中水雾层层弥漫,直至溢出来,“你说经了拂灵的手……你方才说经了拂灵的手?到底哪一桩是对,哪一桩是错,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