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辛陷溺在沼泽里,不敢睁开眼。
不过,他把耳朵伸了出去,为了听那个辫子女孩的声音。
女孩身上的光亮让他又怕又恨,他有意隔开了很远的距离。沼泽无比寂静,声音听得很清楚。除了那个辫子女孩,土丘上还有一个女童的声音。他记得那声音,是他最后猎杀的独眼女人的小女儿。
两人不停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摩辛十分惊讶,人类之间,除了“摩辛”,竟然还能互相发出这么多声音。他根本无法明白这些声音的含义,但能清楚地感到,这些声音远比“摩辛”丰富、生动和快乐,像是在不断开启另一个奇异世界。他听得见,却看不到,也永远无法走近。
这让摩辛十分嫉妒、憎恨和厌恶。
然而,辫子女孩的声音又令他无比着迷,像是小风穿过冰冷的沼泽,拂在他刚蜕过的新生皮肤上,吹进他的心里,很清凉,又有些微痒,说不出的舒服。
两人低声说了一阵,辫子女孩忽然大笑起来。
摩辛听了,浑身顿时一阵麻痒,竟然比蜕皮后的那种痒更让他迷醉,一阵阵晕眩,伴随一阵阵抽搐,他不由得呻吟起来。
那笑声停了,摩辛却意犹未尽,忽然记起自己曾经也笑过。
幼年时,有一次,身边那个唯一安全的女人左手抱着他,右手去抓一根树枝,却没抓稳,险些摔下树。摩辛从来不会笑,当时不知为什么,忽然咯咯大笑起来。才笑了两声,那女人的巴掌重重拍到他脸上,疼得他几乎哭出来。但看到黑暗中那愤怒的目光,他忙强行忍住。从那以后,他再没有笑过。
他是真正的黑森林的孩子,从不出声,从不笑。
那个辫子女孩却正相反,不但身上发出光亮,还能这样笑。
如果是其他人类,摩辛一定会立即杀死她、吃掉她,然而对这个辫子女孩,他竟然丝毫没有杀意。
为什么?
摩辛十分惊讶,却想不明白。这让他有些恼恨,甚至开始慌乱。
女孩又笑了起来,摩辛不敢再听,忙把头往下一沉,让淤泥掩住两只耳朵,却依然能隐隐听到。他忙在泥里划动,远远离开了那个小土丘,直到再也听不见。
然而,远离不但没能中断意念,反倒让他越发烦躁。他在泥里不断翻着身,再也无法享受这沼泽的宁静,更无法入睡。他恼怒起来,用力划动泥浆,向土丘冲了过去。
快要接近时,他却猛然停了下来。
光,小棚子的缝隙里透出光亮。
这光亮,比任何东西都可怕。只要有这光,他便永远无法接近那个女孩。他喘着粗气,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吱呀”一声,小棚子前面的挡板打开了,一道强光随之射出。
他双眼剧痛,忙俯身低头,把全身埋进泥里。
一段寂静后,传来挡板重新关上的声音。
他不敢动,继续趴在泥里。他已经能在泥里憋气很久,等一口气用尽,才缓缓抬起头。
这时,棚子里忽然又响起那女孩的声音,却不是之前的说笑声,而是一串更加奇怪的声音,他似乎曾经听到过。
摩辛愣了一阵,忽然想起,这是那个放肆男孩发出的那串可憎的声音。但这串声音从辫子女孩口中发出,听起来无比轻柔,无比悦耳,也像一阵凉风,拂过他的心,把他所有的烦躁全都吹散,让他心里只剩一片清凉……
摩辛闭着眼睛,顿时呆住。他虽然怕过很多东西,但心里从没有放弃过。这声音却让他丧失了一切力量和斗志。
这比死亡更加可怖,他惊慌之极,忙把头埋进泥里,尽力往下钻,钻到极深处后,他强行睁开了眼睛。
正如他所预料和惧怕的:泥水顿时涌进眼中,眼珠一阵剧痛,眼皮本能地就要闭上。他却用手指掰住眼皮,在泥里不住晃动,让泥水沾满眼珠的每个角落。
疼痛猛然加剧,钻心一刺,他顿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疼醒。
他感到自己仰躺在淤泥上,眼睛闭着,睁不开,眼珠灼痛无比。他尽力忍着,忍了很久,眼珠上似乎有东西脱落,他用手背抹掉,继续忍着痛。过了一阵,痛变成了痒,钻心的痒。他实在受不住,又翻过身,一头扎进了淤泥中,钻到极深处,在泥里不住翻滚踢打。
良久,那痒才渐渐止住。
他钻出淤泥,费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从出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黑的黑,完全的黑,真正的黑。
他不由得露出笑来,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解脱和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