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慧从静庵寺门口的地上生出来,十八年都没有这么急切急切地走路和跑奔。可现在,她快步地跑起来了。路边的树木朝她身后倒过去。灯光朝她身后倒过去。跑出学校穿过大门时,她像一根落叶的树枝被风卷着般,到门外往天桥上爬着台阶时,才发现她怀里还抱着一大捆的经卷书。有些后悔没有把那捆书放在宗教楼的大堂里,或是放在学校没有人的树林里。可现在,已经不行了,桥上、街上的夏夜到处都是人,她不能把一捆经卷随便扔在街角上;不能把它放在路边的垃圾桶边上。就那么抱着经卷跑,从路西的天桥下边爬上去,又从路东的天桥下边跑着跳下来。每下一个台阶层,那捆书就震得她的膝盖疼。两腿那儿的深处又有一股撕扯感。汗不知是从哪儿蹿挤出来的,粉色尖领的布衫完全沾湿着她的前胸和后背。灯光下的路人都在看着她,仿佛她是偷了人家有人在追着。一会把书提在手里边,一会又把它抱在怀里边。应该把书防在那儿请人看一会,可瞅瞅玉建街上夜市的门店和人流,又生怕去请人看书把时间误在脚下边。就那么碎步急急地跑,跑到不行了,再大步大步走。从学校东门到她买房的玉建小区里,自头至尾两千米的路,她像用了十年的时间才走完,又像一转眼就将这路跑完了。从小区大门边的侧门进去时,差一点绊倒摔在地面上,就在趔趄里边稳住脚,再又起步时,她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力气了,双腿软到想要倒下去,最后只好弯腰缓脚挪到二号楼,一进电梯她就瘫坐在了电梯里。
电梯倒给力,蹭蹭蹭地朝上走,直到二十二层里,那电梯都一直都单单送着她。到十五层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了。二十层她又把书抱在怀里边。二十二层一到她就从电梯门里挤出去了。形势和那去朝她禀告的孩子说的一模一样,电梯间里的灯光是种乳黄色,对面住户的防盗门,还依依然然死锁着。而这边,她家新换的防盗铁门锁开了,铁门和门框中间有一道虚缝儿。猛地钉在了电梯间,心跳要把她怀里的书给震下去。又猛地朝自家的房门跨几步,一把拉开闸门似的防盗门,手还没有碰到里边的门锁里门就开了。
屋里的光,库水一样朝她涌过来,还有光浪打在眼睑上。到这儿,雅慧脸上的汗,一下凝成水珠结在了她的脸上、眼睫上。屋间的灯光亮到让眼睛睁不开。可一旦睁开了,就看见那光里杂染了红色、黄色、炽白色。整个屋子都像透明颜料混合成的色池子。为了这新房,雅慧剪了大小不一样的很多寺庙、塔林、道观、教堂和清真寺。她把电视和书上能看到的世界上著名的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意大利米兰大教堂、西班牙塞维利亚大教堂和麦加禁寺、麦地那先知寺及那耶路撒冷的金顶寺,还有中国最著名的佛教圣地白马寺、日本金阁寺和北京的道教白云观,全都剪成剪纸贴在她的门后边、床头上、窗格里和衣柜上,还有厨房的冰箱门上和案板里墙上。她的新房就像世界各个宗教的一个会场或者仓库样,满满当当,又错落有致着,尤其是床头墙壁上,她特意贴了一排剪纸诸神像。中间最上的,是管着所有神们的中国天极神。下边依次是佛陀、菩萨、老子、耶稣、圣母和安拉。因为真主安拉从来不示真像给后人,她就把安拉剪成一座银川南关清真大寺挂在那儿代替他,在这替代了安拉的清真大寺后,是悉达多、达摩、摩西和常在穆罕默德身边的他的第一个弟子和妻子赫蒂彻。这些剪纸除了天极神高高在众神像的上边外,下边的众神和众教,是不分次序、大小的,只是根据剪纸的大小、色彩和虚剪、实剪、刀刻、镂空和留白之构图,先贴这一张,或者那一张。现在床头这一片以红色为主的剪纸神像们,都在屋里静着、笑着、祥和着,没有一个神是肃严的,也没有一个神是忧愁的、愤懑的。雅慧不喜欢神的忧愁和愤懑,更不喜欢神们肃严闭嘴凝思的样。她喜欢所有的神,都如观音菩萨样祥和微微的笑,所以就把耶稣、圣母、赫蒂彻,都剪出了微微笑的样。因为喜欢佛神里济公每天嘻嘻哈哈、酒至烂醉和铁拐李老不正经、倒骑毛驴的样,就剪了佛神济公举着葫芦喝酒和道神铁拐李倒骑毛驴、边走边吃烧鸡的滑稽喜乐图,把他俩一个放在永远都是受难苦相的耶稣旁,一个放在为了伊斯兰总是心怀愁怨的清真寺的门前边,就在这众神像的彩灯下,布艺艳红的沙发和铺了水蓝床单的新床边,现在正坐着那孩子跑去报告她门被打开进到屋里的人——床沿上坐着的是菩萨和老子,沙发上坐的是圣母和耶稣,穆罕默德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他们五个就那么围在沙发前的茶几边。茶几上摆了他们的五杯白开水,中间是雅慧为了结婚买来的花生、糖果、葵花籽。装花生、糖果的盘子都是绿色、红色的尘世塑料盘。几个盘子一排儿,被雅慧摆在茶几央间里。观音、老子、圣母、耶稣和安拉,围着茶几坐在那,没有谁动拿一颗花生或糖果,只有老子端起一杯白水小喝着。屋里是静安一片等着什么样,仿佛他们已经围在那儿说过要事了,等着末尾如等着一个人来般。
雅慧就来了。
门一开,她进来僵在门口上,朝着屋里看一眼,抱的那捆书,便惊着落在脚上、地板上,立时眼就睁得大起来,嘴也愣愣半张着,且在脸上还又慌张出了一层苍白色,有汗吓将出来挂在她的刘海额门间。神们是没有慌张的,仿佛他们早就知道雅慧哪个时辰、几分几秒会推门进来着,只是门响了,把头朝着这边扭过来。见她僵在那儿了,都睁眼瞟瞟看着她。看她怀里的经书被惊散落了,才彼此动一下身,想要过去接着那些书,又都只是坐着没有动。屋子显小了,人、神彼此的表情也都挤出了热燥和不安。观音和老子背后的电视没有开,然电视墙上的射灯是亮的打开的。窗也敞开着,阳台和六月末的天穹连在一块儿,从阳台那儿吹进来的风,有天穹笛哨的歌音在里边。那一刻,屋里的静,像天宇间的一片蓝白样。在那蓝白里,雅慧脑里的虚空如了阳台外的天穹了。她就那么僵在门里边,双手垂着立在那,连阿弥陀佛的一个动作都没有。这时候倒是观音率先立起来,轻脚朝着雅慧走过去,到她面前收下脚,拿手在她脸上抚摸一下子,将一捋长了的头发朝她耳际顺了顺,如母亲把女儿的一丝乱发埋了埋,轻声就在她的耳边说:“我真怕你把这捆书重新放下扔到哪,那样他们就不会信你是真的信徒、不会来你这儿了。”然后看看身后的同仁众神们,蹲下去,把散开的《圣经》《古兰经》,拾起合好放在屋门和厨房间的墙下桌子上,把一本《安拉圣行》的卷页展开来,熨着折皱抚平着。这时候,雅慧看见观音的手指果真比一般女人的手指长许多,手纹如细风下的静水纹。她的头发黑黑亮亮盘在后脑上,细看能看见岁月在那发梢开的花儿,如所有的路头都有岔路口。且皮肤是种浅黄色,虽然也有润红在里边,然那润红里还是盖不住她的倦累和疲劳。当她又一次弯腰把地上的《六祖坛经》和《新注道德经》捡起来时,雅慧也跟着弯腰去捡那些书,她们的头就碰在一起了,这使得雅慧冷猛惊一下,刚刚安静的脸色又成慌白着。她想拿手去摸一下观音被碰的前额那一块,然把手伸出去时,很快手就僵在半空了。她想起她碰的不是别人的头,而是观音神的头,于是就愣在那儿看着观音的脸,等着观音的责怪和戒惩。这当儿,屋子的老子、耶稣、圣母和安拉,也都站了起来了,观音就把那几十本剩下的经卷都拾起摆在桌子上,拉着雅慧过去站到众神面前去,听到所有的神都谢谢雅慧把他们被弃的经卷捡回来。谢她屋里、心里除了装有佛,也给别的神们留出一座一席的位置来。最后就都看看雅慧又把目光落到观音脸上去,等着观音开口说句什么话。
观音也就望望众神们,最后再把目光放置到木在那儿的雅慧脸上去,就看见雅慧刚才脸上的慌张薄淡了,苍黄成了暗红和激动,如一层突然飞来的绯红罩在她的脸上样,眼里是一种澈亮明透着的光,如这夜的星光或多或少分给她的眼睛了。
“能给师父我说句实话吗?”观音望着雅慧道:“大家来也就是为了你的几句话。”
雅慧不解地望着观音那月光似的脸。
“黄昏前大家都听到你对道士明正说,你昨夜梦见如来生了重病啦?”观音问着正正盯着雅慧的脸,像要从那脸上看出真假样,“是不是你还说如来因病胡涂了,连人的样子都忘了,已经不知道人是长得什么模样了?”
雅慧的脸又成黄白色,又有一层虚汗挂在她的脸颊上。她朝观音慢慢点个头,终于抬起双手合掌在了胸前边。
“真的做了这个梦?”观音跟着问。
雅慧再一次郑重地合掌点着头,彷佛那个郑重的合掌能证明她曾经做的那个梦。
“还又梦到了谁?”继而观音追着问。雅慧就把目光落到了圣母和耶稣脸上去,看见耶稣和圣母,都朝她应允点了头,就用很小的声音对着大伙说:
“我梦见上帝也病了,是种很奇怪的失忆症。什么都记得,就是记不得该怎样去拯救人的苦难了。”
菩萨、老子、穆罕默德们,就都把目光落到圣母和耶稣的脸上去,就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什么了,又收回目光盯着雅慧的脸,等着雅慧把话说下去。而雅慧,这时就又看着观音神的脸。
观音说:“你说吧。”
“我还梦到了安拉神,”雅慧道,“安拉也有了失忆症,也忘了怎样才可以救助他的儿女了。想到失忆他就总是哭,望着他满世界的儿女们,流的泪都是红的和血一模样。”
大家把目光都落到了穆罕默德的脸上去,都看见穆罕默德默一会,最终也还是朝着大家点了头。
轮到老子说话了。老子看看众神朝前上了一小步:
“道教呢?”
“你还好,”雅慧说,“可我梦见张天师不仅病重快死了,而且死前连《道德经》上的天字、地字都忘了怎样读写了。”
到此谁也不再说什么,彼此相望相觑着,似乎终于知道不仅是自家的神祖有了失忆症,是各家各户的神祖都病了,都得了岁老遗忘症,或多或少别的都还记一些,可是对人类,所有人或他们的弟子与儿女,凡是可以拯救人于苦难的方法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到这时,观音、老子、圣母、耶稣和穆罕默徳神,默默站在那,脸上都有了慌白和不安,都有一层虚汗挂在各自的额上、脸颊上,彷佛他们的秘密泄将出去了,关于神在人间的灾难立马就要到来样。一时大家就都沉默着,彼此望一眼,又都把目光扫到雅慧脸上去,如雅慧刚进屋时望着他们样。就这么冷冷静寂一会儿,又都把目光转到观音菩萨脸上去,彷佛雅慧是佛家,情势应该有观音出来收拾着,于是观音就又问雅慧:
“你知不知道吉尔伽美什?”
雅慧怔一下,看着观音摇了一下头。
“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老子接着问。
雅慧看着老子轻轻点了一下头。
之后续寂一会儿,圣母站在那儿面着雅慧介绍说:
“远古的吉尔伽美什,知道许多天上神的事,因此他本可以成为神,但却偏偏做了人。做了人他就在盛年死掉了。现在你和吉尔伽美什一样知道了神的事——你是人间唯一一位知道各教神祖都患有遗忘症的人。是知道他们都忘了救人于苦海的方法的唯一一个人。因为你知道神的机密了,神怕你在人中泄了这机密,所以就让你有了和吉尔伽美什一样成为神的机会了——现在你是想成神,还是去做人,你就立马做个选择吧。”
说完众神都把目光落到雅慧脸上去,看着她就如大家都在看着一页谁都千熟万熟的书,明明知道那一页经书上的每一个字,可还是要把目光落到那一页的纸上去,宛若这一落,那一页上的句子、字词会重新合组变化着,会有新的经言、圣句生在那页经书上。雅慧也就在那众神们的目光里,如竖在切切真真的梦里样,明明知道是做梦,又如沉在现实里边一样认真着。她把目光从穆罕默德的这边过去,经过耶稣、圣母和老子的脸,最后落到身边观音脸上去。于是观音知道雅慧心存疑虑了,也就暗示着朝她点了头,让她想好再回答,忖思三界、拿定了主意再回答,切不可把这做神的机会轻易错过去。
而雅慧,这时也就始始终终合掌在胸上,始始终终咬着下嘴唇,直到有股夜风从阳台门窗那儿吹进来,月光入门的声音落在屋子里,像提醒神们什么样,神们又都相互看一眼,观音才硬了声音对着雅慧道:
“你只有这一次的选择机会,想好了你就选择吧。”
雅慧便犹犹豫豫轻声说:
“让我做人吧——由我选了还是让我做人吧。”
于是神们都愕然的望着观音和雅慧的脸,如《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吉尔伽美什拒绝女神伊什妲尔求婚那一刻,满世满天都是了惊愕和不解,又满世满天都是和此前预知样。阳台外的天空还是六月末的深蓝和晶莹,凉意一股股的穿过阳台走进屋子里。墙上一页一幅的剪纸们,在风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走下来,落在地上如夜云落在北京哪儿的脚步声。这时楼的哪个角里或层间,有只有神们才能听到、看到的声音和身影,于是在这窸窣和静里,观音朝着门口望了望,用很冷肃的声音追着问雅慧:
“——你真的要选择做人吗?”
雅慧面着菩萨向诸神点了头
“为什么?!”观音的声音生硬变大了。
“我才十八呀,”雅慧也声音大了一点儿,“我才刚过十八岁!”
到这儿,谁也不再说话了,彷佛诸神都突然意识到,雅慧刚过十八岁,还是满身尘埃的女孩儿,本就不该有神的明悟、智慧和通达,于是就都理解了她选人弃神的粗疏和鲁莽,彼此互看一会儿,老子的脸上显出一些孩子般的笑,瞟瞟菩萨后,上前抱孩子样抱着雅慧说:“我得替我的弟子明正谢谢你。”然后松开雅慧又回去站到菩萨身边上,胎上便挂了如意和轻松。而圣母、耶稣和穆罕默德神,只是站在那儿脸上显着遗失和缺憾,直到连雅慧也和神们一样听到门外电梯间里有了电梯上升的叽咕声,观音才又长长叹口气,用更为冷肃的声音问雅慧:
“我问你,做了人你能替神保密吗?你能保证不向人们说出神们失忆——忘了救人于困难的方法一事吗?”
雅慧又一次很重很重的点着头。
穆罕默德问:
“你怎样才能让神们相信你?”
雅慧也就想了一会儿,默了一会儿,紧紧咬了一阵自己的下唇后,张嘴朝着众神慢慢说:
“我有些记起来了。我师父好像和我说过那叫吉尔伽美什的人,他选择做了人,对他的国人说了许多神的不是和秘密,是不是因为这个他的名字就被人刻在了人的石板上?”问着环视着围了她的诸神们,“那么我若选择做了人,一点都不泄露神的秘密和不是,那我的名字是会被刻在人的石板上,还是神的石板上?”
这次轮到神们哑然了,彷佛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人的石板和神的石板有什么区别样,于是就都相互望着沉默着,直到耶稣、圣母和穆罕默德想要说话时,又都看见在雅慧的身后有道人影闪一下,天使样的那个孩子在那露一下脸,人就影样消失了。之后好像跟着屋门外的保险门,轻微微的“咣”一声,那原来虚掩着的门就风吹一样锁上了。
锁上了也就锁上了。
雅慧和神们还在说着话。穆罕默德望着那门警觉一下子,过去试着从里扭那保险门的柄把朝外推,门却焊接一样推不开。再次用力正反拧那门把柄,把柄如死了一般不会动。于是他的脸上挂了惊愕色,连着猛推猛拧几下子,回头望着众神们。众神的脸上也都是有了惊愕和慌张。都过去试着用力开那保险门。没有谁能打开那道门。就是雅慧把钥匙反复插进锁孔里,也死活转旋不动那黄铜锁芯了。
这时候,老子恍然说了一句话:
“这儿是不是七十年前曾经把信众的尸首绑在柱子上,诱神下来抓捕的北京诱神场?”
大家就都望着雅慧不说话。
雅慧的脸上顿时呈出了惊白和慌汗。她想起这儿是北京早先的监狱了。想起了这儿是北京早先枪毙人的刑场地。想起来无名氏说的民国时,诱神下来抓捕枪决把信徒绑在柱顶举上天的事。“你是信徒你怎么会买房买到那?你不怕你去了把神们去神们被捕、被抓、被枪毙?!”想到无名氏的话,雅慧浑身哆嗦一下子,不光脸上挂满着汗,且浑身上下都被汗湿了。她望着围着她的耶稣、观音、圣母、老子和穆罕默德神,想朝他们跪下却又把目光朝对面阳台那儿望过去。阳台外的天空上,自下而上忽然多出了几道探照灯的光,那光正好照在这楼上。正好照着这塔二楼的东楼墙,还似乎正好把光柱对在雅慧的阳台上。
耶稣最先顺着雅慧的目光朝阳台那儿急过去。
他到阳台俯在栏杆上,朝着楼下望了望,然后慢慢走回,不慌不忙道:“几十年前他们是举着信徒的尸首诱我下来的,今天让你们跟着我耶稣受难了。”神们就都望着耶稣的脸,都朝阳台涌过去,又都借着栏杆朝下望。这样过了几秒钟,都又回来站在屋中间。夜深人静,屋的灯光更为炽白着,加上来自阳台那儿探照灯的光,屋子里已亮如午时露着天的日光地。防盗门是由拇指粗的钢筋焊接的,里外左右和上下侧,都又焊着厚而又厚的黑铁皮。而屋里,除了阳台和厨房的一扇小窗户,其余哪儿都不和外面世界相连接,可偏偏厨房的窗户又和阳台同在一面楼墙上,同在探照灯的光柱下。神们就这样被锁在了屋子里,如铁笼子般的屋子里。他们都知道,想走怕是不可能的事,不然他们从阳台上回来不会彼此站在屋里面面相觑不说话,沉默如雨前的厚云压着没有一丝风的山。
就在这神的沉默里,雅慧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也爬在阳台的栏杆朝下望。她看见整个玉建(狱监)小区的院里挤满了人。三柱探照灯架在院中央的花坛上。而楼下门前边,是一排手持枪械的警察们,之后是跪着的一片人头和站满着看热闹的人群和这小区里的居民们。警察拦着道路不让人群朝楼的这边涌,又让开一条小道让络绎着的便衣朝着楼里小跑着。再朝远处看,好像玉建街上也都挤满了人。在那挤满人的街心里,又有两行队伍潜流似的朝着小区这边奔过来。她知道这小区和二号楼,一定都被警察、军队和不信神的人们包围了,任谁插翅也难飞出去了。汗像雨样从她的前胸后背朝下流。腿上的软,使她想要从半空的阳台上边栽下去。为了稳住身子不朝阳台外面栽,她两手一边抓紧阳台栏杆的水泥横梁子,一边把身子朝后挪。接着她又想知道这楼对面的塔楼顶上或哪扇窗户里,有没有瞄准的枪口对着她的阳台和厨房窗,可在她将目光朝向对面扭去时,她看见前边灯光下跪着的人群头上有一片雪白了。那雪白是伊斯兰信徒们的阿訇帽。她就把目光朝那一片白帽聚下去,隐约看见田东青阿訇跪在那,头上的帽子如清明之后一堆坟顶举着的一圆白。好像他的妻子阮枝素和任贤老阿訇,跪在他的左右和他一样掌合在胸正在祈祷着。接下来,雅慧又伸长脖子将头朝楼下探过去,她看见那跪着的一片都是班里的信众同学们。水粤师父和大德和尚还有看不清的谁,带着僧众跪在伊斯兰信众的身后边。基督教和天主教的信众们,跪在伊斯兰人的正北面。道教的信众跪在佛教僧众再后边。一片上百的信徒都以自教的教仪跪着祷告和祈愿。而雅慧,在楼上只能听到来自地面汪洋着的嗡啦和叫唤声。她想在那信众里找到明正在哪儿,就把目光落到道徒们的跪群里,没找到又把目光扫到道徒后的人群里,就看见小区中央花池子的池沿上,第一、第二个探照灯的正中间,明正站在那儿举着一块很大很大的纸牌子,牌子上很清晰地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字是三个字:“别出来!!”
第二行字是五个字:“千万别出来!!!”
他把牌子对着二十二层她的阳台不停地晃,像在对她和神们警示召唤样。雅慧盯着那两行字,怔一下,慌忙转身退到屋里去。这时候,屋里的观音、圣母、耶稣、老子和穆罕默德神,都已如雅慧进屋最初看见他们一样儿,大家静静安安坐在床沿、沙发和椅子上,谁也不说话,每一张脸上的平静都如千年不变的天空般。现在雅慧的脸上没汗了,彷佛事已至此她也镇静了,只是后背汗落以后有着一丝丝的凉。
她立在他们身边上。
他们都扭头打量一眼她。
穆罕默德的眼里有股奇怪的光。观音的脸上让雅慧看到了责怪色。而老子,坐在床沿仰头望着天花板,好像正在等待未来的事情尽快发生样。到这时,又都听到电梯间卷绳上行着的吱咔声和电梯门开后,有意压下去的脚步声,就都又把目光扫到门口那儿去。都知道铁门外边一定藏了不少人。他们也都一定端着子弹上了膛的枪。之所以现在没有破门冲进来,是需要电梯下去再拉一拨人或者两拨人。事到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说可以期待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屋里的寂静再静一点儿,静到人和神的目光在屋里扫一下,就有雨泡破灭那样的炸裂样。
就在这炸裂着的寂静里,耶稣突然说了一句话:
“能走都走吧,把我留下来。”
大家都把目光扫到耶稣脸上去。
“怎么走?”穆罕默德问。
“想走应该总能走。”耶稣这样回答说。
圣母和观音,这时同时站了起来了。她们彼此望一眼,观音首先过去拉着雅慧的一只手:“你屋里有什么东西有灵魂?”雅慧怔一下,圣母也过去拉着她的另外一只手:“不是人却有人的灵魂那东西。”然后间,老子和穆罕默德神,就几乎同时明白并想起什么了,都过来围在雅慧前后边。耶稣在他的原位立起来,挺直胸脯把目光热切地落到雅慧脸上去。门外又传来了另一部电梯上升到二十二层的开门声。又传来有意压下去的脚步声和门口低着嗓子咕哝什么的说话声。时间从宇宙那儿始,到这儿只剩下一筷子的长。所有神的目光这时都集中到了雅慧的脸上和身上。
雅慧站在神中间,咬着嘴唇望着哪。
“别着急,好好想一想。”老子又是安慰又是催促地说。
观音把雅慧的那只手,拉在自己胸前边,不停地替她擦着她手心里的汗。
门外不知是谁撞在了铁门上。铁门突然发出一声“哐当当!”的震响后,顿时屋里屋外都没有一丝声响了。
像世界这时全都寂死了。
“剪纸……”雅慧突然说:“剪纸里都有人的灵魂啊!”
所有的神都朝着屋墙上的剪纸望过去。
“放飞它!”观音急急松开雅慧的手:“是你的灵魂你快亲自去放飞它!”
而圣母、老子、耶稣和穆罕默德神,却几乎同时又拉着走向床头去揭剪纸的雅慧交待到,千万别到阳台外面放,你就站在屋里阳台门口上,把剪纸一张一张地朝着阳台外面的天空撒。于是开始了,神们都从床头、柜上和屋里墙壁的这儿和那儿,厨房的冰箱上和碗柜玻璃门框上,揭着各自的剪纸和寺庙、道观、教堂和清真寺的剪纸图,一张一叠地递到雅慧手里去。雅慧就站在阳台门里边,把观音、老子、圣母、耶稣和穆罕默德的剪纸和庙观、教堂的剪纸从门里朝着阳台外面的天空撒。她看见有的剪纸朝着地上落,有的剪纸飞出屋门在阳台上的灯光里,停顿一会儿,开始慢慢飘着朝着天空的高处飞。且越飞越多,也越来越快,像一群巨大的蝴蝶和鸟样,由低到高,由近至远,都从灯光的半空飞到了月光的夜穹里边了。
飞到了辽远浩瀚的夜空天穹了。
诸神也就都踏着自家的剪纸安安全全脱难了。从凡世又回到了静空碧月的世界里。穆罕默德和雅慧告别时,交代雅慧说:“替我转告一下田阿訇他和妻子不用为修缮那座清真寺努力了。因为哪儿的清真寺清贫和破败,哪儿的灵魂就越发需要我。我会经常出现在那儿。”老子走时交待说:“我替道士明正谢谢你,你为他修下了三生三世用不完的福。”观音在离开雅慧从阳台升走时,她爬在雅慧的身上悄声道:“你想的、做的我都看到了,你已经度化为佛家之神了。”而耶稣,是最后一个看见自己的剪纸不是下落而是上升的。他借着飞升的剪纸回走时,委托并向雅慧保证了一桩事:
“请代我去问王牧师一声好——今夜你不仅替人让神又成了神,我还要请你一定不要将上帝、安拉、佛陀和道祖都有了失忆症,忘了救人于苦难之法的病症说出去。保了这个密,我会和菩萨、老子亲自去请圣母和安拉,大家共同去把你的名字永远、永远刻在石板上——是将一个中国女信徒的名字永远刻在神的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