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周末的拔河比赛开始了。
其余赛事也都隆隆开始了,贡主任的专著里,需要一个五大宗教除了拔河以外的各种体育赛事为例子,就在仲春组织了这场各种赛事的综合体育课。周五下午两点的大操场,雅慧和中心里的清洁工,将河绳、跳绳和羽毛球拍运到操场上,信众们就已多半到了大操场,待她回来把纸杯和一壶开水提过去,那操场上的学员们,已经乌乌泱泱一片着。天气醒得很,不冷也不热,这时候,大家不动动身子是真的对不起天气呢,于是一说体育课,就都朝圣一样涌到操场上。
大操场还是那个大操场,铁网还是那铁网,地上的塑料也还是那种颗粒和平整,唯一不再一样的,是摆在操场乒乓球桌上的拔河绳,比去年的细了一圈儿,多了好几根。羽毛球拍去年用的是国产“双喜”牌,今年用的是马来西亚的进口货。
中心的事情就是这样儿。
雅慧的事情也就这样儿,先订金,后预付,立马就可以通过中介和房东签下购房合约了。事情来得比雅慧想的快得多,烧了十八年的香,不知在菩萨面前磕了多少头,单是菩萨面前的愿莲垫子就跪坏了十几个,可雅慧,向未听到过菩萨和她说过一句话,连梦里也没有见过真菩萨。然这买房的事,竟是说买就买了,钱一交,实在就像一手递钱一手接过卖主递过来的物货样。
把贡主任的募捐信从邮局寄走三天后,就有高德和尚把电话打到中心办公室,打到贡主任的手机上,然后几万元就到贡主任的账上了。又一天,贡主任说雅慧你查查,看有没有一个叫天明的神父将十万块钱汇到你卡上。她慌忙跑到学校对面的工商银行里,抽号排队一查问,果然她贴胸口袋的卡上不是三十二万元,而是四十二万元。这就顺势向房东预付转款了四十万。钱一到,再跟着中介和房主去银行的贷款合约上签了字,过几天把贡主任从国家宗教中心开来的特殊人才证明交出去,那房子就可以移到雅慧名下了。
这就要成北京居民了,再也不是那个西宁青海湖边静庵寺里的尼姑了。谁能相信呢,原来世上的事情并不是神说的暗黑和杂乱,也有一想一碰命运就开门的事。房子买得顺,和正月初一香客烧了头炷香一样,雅慧那心绪,好到走路都想蹦起来,何况王昌平牧师还说明天就给她十万或者二十万,让她把从组织上的借款还回去,而借他王昌平的钱,就和上帝的惠赐一模样,可以还,也可以永远都不还;而且以后还需要,还可以把他王昌平当作她雅慧和静庵寺的功德箱。真是神在天上对她顾眷了,这么好的事,如走在沙地看见了满地珠子般;多么好的天,白云、日光如菩萨的满脸笑容样。就这么朝操场上送着下午比赛用的器材和杂物,到把喝水的几打纸杯送到操场边上时,雅慧听见贡主任在操场对信众大声动员着唤:
“——总算从上级组织那儿申请到了一大笔的钱。这笔钱足够我们这学期的文体费和大家各种比赛的开支和奖金——为了感谢组织对我们宗教团体的关心和爱护,为了迎接校领导今天来视察、参加我们宗教中心的春季运动会,我决定——无论你们是教教间的拔河赛,还是自由结合的乒乓球、羽毛球的自由赛,无论教别、男女、老人组还是中年组再或青年组,一律是每局胜者奖励一千元,输的只有二百元。”说到这,贡主任很兴奋地朝前面的信众看了看,又撕着嗓子看着大家喊,“你们说这样行不行?!”
便有了一片笑声和掌声。笑声没有落下去,就有人开始去抢乒乓拍子和羽毛球拍子。王昌平、田东青和水粤师父等,就都围着贡主任,争论这种奖励不合理,为什么二人赛的乒乓球和羽毛球,一局奖金一千元,而六人、八人、十人组的拔河赛,一局奖金也是一千元。就要求将拔河赛的奖金涨到两千元,涨到五千元;而水粤师父就拉着贡主任的手,说僧尼、道姑和女信徒的奖金应该再高些,这样才能体现党和国家对女性信众的关爱和支持。就都嚷嚷争执着,嘻嘻哈哈说笑着,大操场的一角就成戏场、会场了。发现操场上的体育器材不够用,贡主任让雅慧回到中心把所有的河绳都拿来,将所有的羽毛球拍和羽毛球,全都搬到操场上。这么着,大半个操场就成了宗教中心的运动场,乒乓球、羽毛球、拔河赛,还有女阿訇和女基督徒的跳绳、踢毽子,使得整个操场成了体育游乐场,叮当声、哨子声和各种比赛的临时裁判的吆喝声,在那儿鼎沸得连云空都是佛光蒸腾汽。雅慧就把一箱羽毛球拍全都从中心搬到操场上,将一盒十个的铜哨一次拿去了整三盒,还把几箱矿泉水和乌龙茶,搬到一个车上朝着操场推。一趟又一趟,汗水浮着她的脚步送到第四趟,她看见一正一副两个校长朝着大操场上走。到了第五趟,看见那两个校长并没有走进大操场,而是立在操场一角上,把贡主任叫了出来说着什么事。当她推着车子从他们身边过去时,贡主任和那两个校长都还朝她看了看。她就看见他们三人的脸上皆为正严色,像商量什么又为什么起了争执样。看见她,又都不说话,让沉默雨伞一般罩着他们各自的身子和脸色。
雅慧把车子推进操场里,扭头去看大操场上的热闹和欢腾,还依旧如春风拂季样,打球的还在打着球,踢毽的还在踢着毽,连曾经说过绝不为钱进行拔河赛的信徒们,也在日光下,脱了上衣参与着真主队和天主队的拔河赛。只有牧师王昌平,立在一个大德和尚和一个老主教下象棋的棋局边,隔着各种比赛朝着赛场外面的贡主任和两个校长望,像自己是了大棋局里的人。
世界是被棋手下摆出来的。比赛的输赢被钱召唤着,雅慧也被这召唤激荡着,将车上的东西朝下卸摆后,推着车子又往中心去,最后一趟要把各种比赛的记分牌儿,装到车上运过来。可就在她推着空车走在操场一边上,再次经过贡主任和那两位校长时,事情从闹热中间透出了一丝寒意来。她看见有一辆警车从大门那边开了过来了,停在哲学楼下的那两棵杨树下,像藏匿了什么危险样,之后又有两个穿了便衣的警察从她身边朝着大操场的这边走,到贡主任和两个校长那,几个人汇在一起立在那儿说着什么话。
有一阵冰寒袭来打在了雅慧身子上,她已有过寸长的发茬里,本来挂着仲春汗,这时那汗忽然褪落了,盈着的冷意蹿在头发间。似要发生什么事,又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就那么立在路边看一会,把车子推进中心大堂间,将四副记分的牌架搬到车上重又推出来,这前后不到一刻钟,天地还是四月的温暖和春意,可春意里的人,就有人被从春天领带出去了,不再在春天而入进冬天了——王昌平就那么跟着贡主任,从大操场里悄然走出来,脸上平静得如一片杨叶般,呈着静白和亮绿,之后到操场角上也和那几人说了什么话,两个校长还立在原地上,他就在那二位便衣的前后中间夹走着,朝哲学院那两棵杨树下的警车走去了。
像哲学把他带走了,不急不慌赶车样,他们几人拉成一条线,贡主任送行一样走在最后边,脸上没有太多的意外和惊愕,也没有丝毫的激越和兴奋,就像一件事情该在一个日子到来它就到来了,如期而至了,需要应对的,也早有准备着,也便目送着穿了便衣的人,也目目步步送着王昌平,到了满是哲学的两棵杨树下,王昌平在车前立下来,前后的便衣也都立下来,一块回头望着站在车下不远处的贡主任,王昌平朝他点了一下头。
贡主任也朝他点了一下头。
在一个便衣催着王牧师上车时,他就看见惊呆在路边的雅慧了。雅慧的脸色如着一张白纸样,有汗在她额上挂流着,嘴角想说啥儿又说不出来哆嗦着。在远处,大操场上依然还是各种比赛的闹热和忙乱,王昌平的离开彷佛一堆乒乓球和羽毛球中少了一个般,一点也不影响操场上的各种比赛和运动。而近处,开始赶着三点走进教室的学生们,一股股地朝着这边来,朝着那边去。再近处,这一瞬间彼此静立着的雅慧、主任和王牧师,宛若一场雨前静在路边的三棵树,直到有个便衣对王昌平轻轻说了三个字:“上去吧。”王昌平才对雅慧笑了笑:
“对不起,那钱还未来及取给你,要怪了你怪我王昌平,别怪到我主身上去!”
他就被推到车上了。
贡主任立在车下路边上,脸上是很厚的苍白和无奈,不说话,只是把手举在半空朝车上轻轻摆着告别着。
警车发动了,机器声和别的车声没二样,如这棵树的绿色和那棵树的绿色一样着。就这时,有一扇车窗打开了,王昌平的脸从那车窗露出来,嘴角挂着浅黄灿然的笑,缓缓摆着手,大声对主任和雅慧唤着说:
“你们和同学、信众们说一下,我是罪有应得——但从信主后,我没有一点对不住天主和教友。”之后那车窗被人关合了,他就隔着车窗摇晃着手,能看见青白色的手铐在他手腕上。
警车开走了,如太阳落山、天色落寂下来样。
“都走吧——”主任扭头对一直立在那儿的雅慧说,“到了操场上,和谁都别说王牧师被带走了的事。”见雅慧站在那儿不动弹,一直望着朝大门开去的警蓝面包车,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说话声,贡主任就过来将她推的板车接到了自己手里边,把将要掉下来的记分牌朝车上挪了挪,又接着很动情地说:“要么你回宿舍吧。”
雅慧一直站在那儿没有动。
贡主任推着车子朝运动会的热闹里边走过去,走了又回头交待道:“守口如瓶啊——这可是组织上的事,不是你们信徒对神不能隐瞒的事。”然后步子加快了,留下雅慧一直待在那,目光一直盯着学校门口那方向,直至前面天空中的云,被她盯得掉下一块来,也没有看见王牧师最崇信的耶稣和圣母,耶稣、圣母和耶和华,从哪儿救他走出来;没有看见释迦牟尼或菩萨,再或别的佛神在哪现身走出来,她就默默地朝宗教楼里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