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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 下卷 前话三

所属书籍: 心经

    1

    假期里,神不再收留道士明正了。人也不收留明正了。学校放假后的第一周,北京是一色雾霾天,十步之外就失了人和物。任谁的手指在空中捻一下,都能捻出空气中的颗粒来。大街上,除了零星戴着口罩的人,再就是一荡一飘的干咳声。

    一个城市虚空了,像一个人好端端的没了肺一样。

    明正没有和别的学员们一道回家或回自己的寺里、教堂过新年,他留在了学校的培训楼,等着和父亲见面去。无名氏反反复复对他说,你要找到你的父亲了,这个父亲虽然不是部长和省长,可却是南方最富裕那个省的正厅长。是可能要当省长的厅长呢。事情是在雅慧抱着师父的骨灰离开北京后,无名氏连续三天的夜半都来找明正,要他在所有的信徒、同学都彻底离开学校那一天,到北京饭店去见那厅长。

    整个学校的同学都走了,学校空寂了。宗教楼的七层楼,空得和一个什么都没装的盒子样。这个时间里,北京的街上没有人流了,原来随便哪儿都像堆着铁箱的停车场,空得像一场飓风从那掠过样,偶或停在那儿的几辆车,寂寞如孤儿蹲在坟场般。

    腊月底末这一天,星期日,明正要去北京饭店见认那个厅长了。他们要破镜重圆、父子相认了。为了见父亲,他特意换上那件灰呢中山装,和那条周正簇新的蓝裤子,使自己和国家机关干部样。依时从宗教楼里走出来,立足望望旷静了的学校、天空和大门口,出门坐上出租车,径直到长安街的主道上,才发现自己出门太早了。约的是上午十点在北京饭店的一个会客室里见,可时至八点半,他就到了离北京饭店不远处的天安门。

    也就在天安门广场西边下了车,看看雾霾迫压的广场上的虚寂和空静,朝金水河那儿走过去。见了天安门城楼上挂的神一样的巨幅像,他想有一天这人会成为老子、菩萨、耶稣、佛陀和穆罕默德吗?接着就又想,若倘有一天,城楼上挂的不再是那个人的像,而是自己父亲的像,那事情又会怎样呢?想今天将要见的那个人,虽然不是部长或省长,只是一个如宗教协会下面分会长样的正厅长,可毕竟是中国首富省的正厅长,是要走往省长座椅的正厅长,如果他今天认下我这个儿子了,我就回到道观在观里为他升起一面国旗来,把老子的像从观里移到处去,将他的像塑在老子像的位置上。想着就到了广场上的英雄纪念碑,到了人民大会堂,又到了中国历史博物馆。

    到了要见父亲的时间了。

    约下十点在北京饭店九楼最东的会客室里见,明正知道自己应该在九点五十左右到,可结果,到了北京饭店时间还不到九点半。进入饭店时,他以为会有人拦着他问盘一些啥,可结果,两个保安立在门口看看他,不仅没有问啥儿,还朝他鞠了一躬笑了笑,也就顺势进了旋转玻璃门。他没有想到北京饭店的大堂那么大,他进去似还站在天安门广场的空旷里。大堂的挑空竟也那么高,通往云上的天井样。穿过大堂时,碰到端着茶盘的服务员,服务员脸上露着红莲似的笑,这让他又想到怀抱骨灰回到西宁的雅慧了。“既然你能横心离开我,那么我今天找到父亲了,父亲确真又是南方那个省里将要当省长的厅长了,那么我还向你缠结求婚吗?还有那个必要吗?”明正想,“说到底,你也就是一个长得漂亮会剪纸、会背经书的尼姑嘛,我娶你还不如娶一个漂亮又有学历的大学生。”想着慢走着,为了和人少说话,他朝里边的电梯走过去,这时从那电梯的门里又闪出一个服务员,一样都穿红裙子,都戴红船帽,脸上的笑也亦如一朵红莲般。

    “你好,到几层?”

    他怔了一下子:“九层。”

    竟然连按一下电梯键的事情也被替代了。这让明正想到自己若是那要当省长的厅长的儿子了,会不会吃饭也有人一勺一筷喂自己?会不会咳嗽一声就有医生走过来?电梯里没有一个人,摇摇稳稳到了九层楼,又有服务员迎在电梯门口上,也是那长相,也是那样的穿戴和红佛莲的笑。她殷殷问了他几句话,他把要见人的纸条从他口袋取出来,给她看了看,她就踏着走廊上的红地毯,把他领到了九层靠东的那个会客室,给他端了一杯水,请他坐下等一会。

    然后她就出去了。

    轻轻关上门,像慢慢合上看累了的一页书,直到这时候,明正才敢扭头正视这个会客室。会客室面积并不大,如宗教楼里的三间宿舍样,四围的墙下都是锦黄色的厚沙发,沙发背上是针织套花的白靠巾,每两个沙发前,有一个长条梨木花茶几。东墙角摆了纯净水的冷热机,其余三个角,都是在酷冬盛绿着的元宝树。而会议室的中心位置上,是一块厚逾手掌的起花蓝地毯,地毯上织的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明正在那地毯上站了站,拿脚去试了地毯的厚薄柔软后,便朝对面墙下走过去。

    在这并无异奇的会客室,明正发现它不一样的地方了。那不一样的地方是,会客室四面墙上挂的十几个大小一致的玻璃框,框里都是放大至尺五宽、尺八高的一张张的人物摄影像。那像有坐的、站的,和外国人生风谈笑的。从中间最醒目的像框看过去,第一张是挂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那个人,他坐在一张沙发上抽着烟,肚子微微凸起来,右腿翘在左腿上,挂在烟蒂上的白烟灰,少说一指长,面容上的笑,像一个妇人发现自己怀了一个男婴样。在那像下边,写着一行正楷字:“1951年,毛主席在这儿会客与小憩。”第二张是叫刘少奇的人,他在那像上,和一个同样身高、戴着彩色圆帽的人握手说着话。像下的正楷字儿是:“1952年,刘副主席在这儿会见少数民族代表。”第三张像是叫周恩来的人,他坐在沙发上,和另外一个年长于他的老人说什么,那个老人穿了一身中山装,脚下是佛道大德才会穿的尖口布头鞋。鞋的入口边,有一线一线的套针滚在围边上。明正一眼就认出了,那只有出家人才肯穿的出家鞋。他快极的把目光从像上移到像下的文字上,见那儿写的果真如他想的样:“1952年,周恩来总理在这儿和宗教大师商谈国家宗教事务。”然后明正就盯着那短发、圆头、有七十几岁的宗教大师想,他会是谁呢?是佛寺里的方丈吗?还是道观的主持呢?想这是不是预示着我自己的这一生,也将如这方丈或主持样,过些年成了大师了,经常被国家的领导叫到这儿或哪里,握手与喝茶,论谈一下这个国家的宗教事务和各教领袖该谁是谁的事?想着想着间,脸上笑一下,明正又很快沿着挂像一路看下去,见后边第四、第五张,直到第九张,分别是叫朱德的人,曾在这个会客室里打盹睡过小午觉;叫叶剑英的人曾在这个会客室抽过烟。还有他熟知的那个叫邓小平的人,曾在这个会客室里等人时,和服务员们和和蔼蔼聊过天;直到那被称为贺龙元帅的,在这会客室里因为什么训人发过火,都一一地写在那挂像的下边昭示着,直至今日的一年年、一届届,一个时代和一个时代的国家领导人,因为什么到这饭店里,又因为什么到了这个会客室。明正对那照片上的人,每一个都似生似熟得如他在教室似熟不熟的大师教神们。他没想到这个并不怎么起眼的会客室,原来竟是几乎所有的国家领袖都曾来过的会客室。明正笃信着父亲要从厅长走向省长的话,他甚至不怀疑,父亲还会从省长走到北京某个红墙内的办公室,不然他怎么会在这儿见自己?怎么可能来到这儿见自己?就这么,望着墙上的那些照片明正有些恍惚了,手上出了一层汗。身上也无来由地热得如发烧着火般。在腰间,他把双手紧紧捏一下,彷佛有汗被他从指缝挤了出来了。彷佛脚下的地毯上,还有汗水落下去的滴答声。本能地低头看一下,见地毯上并没有水滴上去的水痕儿。地毯外的黄色铺砖上,也没有什么水痕儿。这让他的心里开始踏实一些了。把手伸开看一看,将手汗擦在裤腿上。解开脖子下的衣扣儿,提着后领抖一抖,让一丝凉气从后脑那儿灌到后背上,这时他听到门外有了脚步声,慌忙扣着脖扣儿,朝前跨一步,重又坐回到自己原有的那个沙发上,把茶几上的茶杯端在手里边。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还是送他进来的那个服务员。

    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站起来。

    “首长说,他有个急会立刻要到中南海,让你下次再来和他见。”服务员有些歉意地对他说着话,脸上的笑不如先前那么自然热烈了。

    明正听着怔一下,觉得眼前有些花。窗外是黑布铺开似的天,会客室里明明灯光亮照着,可他就是觉得眼前的光亮晃得很,有很多很多的金星在晃动,像蚊飞样一团一团的。

    “你们这儿的暖气太热了。”他对服务员有些抱怨道。

    服务员对他笑了笑,看了看他坐过的沙发和沙发后边墙上的挂像说:

    “你坐过的沙发是邓小平在这坐过的。”

    他又扭头朝那沙发上看了看,也看了看上边那叫小平的人,像回头寻找他丢掉在沙发上的什么东西样,因为没找到,就很遗憾地问:

    “首长……没说下次让我什么时候来?”“没有说。你就回去等他通知吧。”

    就从那会议室出来了。走了几步似乎头晕得想要倒下去,他慌忙闭着眼,把手扶在了饭店走廊的墙壁上。

    2

    发现这个腊月是自己的地狱是那天晚间的事。从北京饭店出来后,明正在北京城里晃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才回到学校里。

    缘于雾霾黄昏临降得早,不到五点天就黑下来。到了七点钟,整个校园黑成地狱里的绞场了。这时明正才发现,整个大学二千亩的校园里,所有的路灯都如鬼眼悬在半空间,你不到那管灯杆下,压根看不到头上还有泥黄色的光。偶尔能听到驶过大街的汽车声,如一个厉鬼追着另一个厉鬼的嘶叫样。所有院系的楼房都沉在黑暗里。文学院、哲学院、新闻学院和法学院,都在这个霾夜消失了。学校的唐宋明清历史研究所,在这夜里就是历史胡同中的几个光点儿。就这天,明正给观里的师父打电话,师父铿铿锵锵对他说:“找不到父亲你回观里干什么?道教以后就靠你和你的父亲了!”今天明正也给雅慧打过电话的。雅慧电话的死音和玉慧师父躺在骨灰盒里的呼吸样。放下电话后,重有千斤的虚空朝向明正袭来了,表面看是缘于校园人走楼空的死寂和雾霾,而在实际上,谁也不知这实重实重的虚空来自哪。

    三楼他的房间内,原来灯光都是炽白色,可在这一夜,成了泥黄了。光被天霾熏染了,所有的明亮都如信仰的通道堵死了。空气里同样有种沙苦味,把手臂在空中挥一下,胳膊和手没有先前那样的速度了,被无和虚空阻隔了。桌子、床铺,没有叠的被褥和床单,堆在盆忘了洗的衣服和袜子,掉在墙角的《道家和马列主义哲学观》的黄皮教材书,藏在墙上老子出关图后边的一张女明星的像,还有《道德经》和各种《注释道德经》《释义道德经》,及混在一块的流行杂志和贡主任签名送他的专著《新编中国宗教正能量故事大全》书。也还有,他在学校门口的天桥地摊上,买来的一本日本浮世绘图文册。屋子里的乱,像人们因为不懂道教就随意解注的一本一本经书样;像佛教过多过杂成了一堆笑话的经册样。好在暖气确是好,热得人一进来就要脱衣服。他就把自己的衣服脱在椅背上,穿着衬衣、秋裤坐在椅子上。肩背靠向椅子时,被皮带的铁环顶住了。顶住他也懒得把裤从椅上挪开来。累得很,浑身都凝在了僵硬里,不知是北京饭店会客室的父子相认让他累,还是在北京的一天游荡让他累。椅背上的皮带扣,顶住他的右肩骨,像有根铁刺在他的肩上戳住般。疼,却又有一种舒适感。为了这舒适,他用力把背朝那铁扣压过去。还左右晃着肩膀希望铁扣能扎到他的肩肉里。果真皮带扣上那火柴似的扣钉穿过衬衣扎进肉里了,有股钻心的疼痛夹着轰入骨髓的舒适,一下电了他全身。哆嗦一下子,他把身子直了直,又试着向后用力使那扣钉再往他的肩肉里边走一点,也就果真越发疼痛了,也越发舒适了。

    似乎有血从背上流出来,先是暖暖一股儿,越往下流那暖意就越淡越轻浅,直至最后成了冷凉冷凉一股水。再试着让那扣钉朝皮肉里面走得更深些,疼痛轻缓了,舒适越发大到剧烈里。随后他把身子坐直些,稳着肩,端直颈,让皮带上的扣钉一点一点往骨缝里边走,果真疼痛越来越少、舒适越来越多了。扣钉已经扎进他的肩肉有三分之一长,疼痛只有三分几,而舒适好像占有六七分。

    “再进一点儿。”他对自己说着又把肩背朝后挤过去,并且一再嘟囔道:“再多进一点儿,再进一点儿!”舒适的泪,就随着他的自语挂在眼睑上,而当他更用力地向后靠去时,为了不让扣钉歪斜滑出身子去,他尽力让端平的上身不有半点摇晃和摆动。能感到扣钉和肩膀始终都在一个直角上,像一颗钉子直直被砸进桌面般。“再用力,再用力……”血如泉涌了,在衬衣和后背上黏成一片儿,红豆汤似的在他背上流淌着。到现在,痛感尽全消失了。舒适全尽取代了开始的颤疼和钻心,浑身的轻松像他立马会如云样飘起来,也如他时常手淫哆嗦那一刻。正如那种快感样,他浑身的骨肉都在这一刻里快活着。灯光昏花,地转天旋,眼前有一个飞轮似的黑洞在高速运转着,彷佛他的魂灵在他眼前舞蹈样。就这时,屋门好像响了一下子,有道人影闪了进来了。他盯着进来的那个人影儿,没有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也没有让来人坐下或者斥责他怎么不敲门,就突然进了屋子里,只是在脑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没锁门吗?我没锁门吗?”可是锁与不锁已经不再重要了,那人进来立在他面前,看着他满脸是汗,额门上的黄亮如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玻璃样,水粒滚滚滑滑一层儿。

    “你在干什么?”

    明正知道进门来的是多次见过他的无名氏。他不看那无名氏,专心让肩膀朝后挤过去。从后背流出来的血,顺着椅子淌到地面上,又流到了椅子前边去,似乎还流到了无名氏的脚前面。明正低头看看椅前边,好像不是血,而是更为昏花的灯光样,于是他不无遗憾地又把肩背更为用力地朝后压一压,以使血水能更为欢愉汩汩地流出来。

    “我来通知你,明天有个副厅长想要见见你,他说你可能是他的儿子呢。”

    抬起头,把目光盯在无名氏的脸上去,看着他的瘦脸和洁净质朴的衣身子,像盯着不同教中的耶稣样:“北京饭店……那个父亲呢?”“他已经留在中南海里工作了,怕他真是你的父亲他也不会再认了。”无名氏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今天他们没有认上父亲这桩事。就那么笑着立在明正面前一步远,让明正清清楚楚看着他,如圣徒看着面前救人于难的摩西般;哀求着,犹豫着,不知是该从此继续跟着摩西走下去,还是从此了断,再也不跟着他去那所谓奶与蜜却一路苦难的荒凉地。屋里的光亮越发浑浊了,连泥黄的颜色也不再泥黄了,而是一池黑泥浆的污颜色。他盯着无名氏,无名氏也在盯着他,屋里便沉沉静到深夜里边去。

    “你怎么不说话?”无名氏很温和地问明正:“如果副厅不想去见了,还有一个老教授,学问家,他年轻时候把他的儿子扔掉了,现在也在找儿子,我们去见见这个教授吧。”

    不知道要不要去见那教授。说到学问家,明正第一个就想到了贡主任,根骨里便没了要去见认那意愿,就像人说道教、佛教为一家,其实道家哪知佛家的事,佛家又哪懂道家的古奥和玄虚。于是就只能那么盯着面前的人,似乎要让他替自己拿主意。“还有两个处长就排在后边吧。处长或科长,若儿子年过二十几,他也必定到了五十左右了。五十左右还是处长和科长,人生都到收场时候了——我担心找来找去,到末了你父亲也是这的人。”无名氏一直站在那儿喃喃着,屋里的昏热对他没有反应。他没脱衣服,也没解扣子,不觉热,也未觉得冷,脸上一直都是蜡黄的慈祥和安静,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不急不慌样;如老子出关后,满目荒苍,饥肠辘辘,也还是始终自由自在、自言自语地朝前走。

    “我觉得那个副厅长,那个学问家,你可以挑选一个去见认。”说着无名氏朝后退了退,声音不大不小接着道:“副厅长也是厅局级。学问家毕竟是知识分子呢。知识分子是最懂老子、庄子、孔子的,想一想,你有这样一个父亲也不错。”

    血流到无名氏的面前了。这次是真的流到他的面前了,一世界都是他顾明正的血腥味,都是暗红和黏稠。明正又用力勾了一会头,看见自己的血从椅子的前腿拐个弯,终于绕道从右边流到了无名氏的脚边上。无名氏看见明正的血流到自己的脚边后,在他的皮底布鞋前,鞋像水坝一样把血拦下来,使那血越积越多,有大过手绢一滩儿,烙饼一样厚,积积聚聚成了黑颜色,如一瓶红墨水中又倒进了一瓶黑墨汁;且那血滩上,还凝出一层硬皮儿,宛若学校门口商摊卖的煎饼了,把无名氏的半个脚给淹下了。直到这时候,无名氏低头看一看,朝后退半步,提起淫洇的左脚在地上跺几下,又抬头盯着明正有些急地问:

    “是先见副厅长还是那个学问家?”

    不等有回答,他又替明正选择选择说:

    “如果这个副厅和教授都不是你的父亲了,我建议,处长、科长也不妨见一见——说到底,有父亲总比没有父亲好。”

    还又说:“至少得知道你为啥一出生,就被他们扔掉了。”

    “就权当去听了一个故事吧。”无名氏挪着血脚继续道:“你们所有的信仰不是都靠故事才有神的吗?说白了,信仰就是信故事。世界是靠故事统治的。人都是为了故事才活在世界上。”说着还朝左后看了看,像厌倦凌乱一样把目光收回来,眨眨眼,下了决心般:“我觉得,明天那个副厅长,或者学问家,只要他们认你是他们的儿子了,你也认下来,千万别闹到最后你父亲连个副厅也不是,连个处长也不是。”

    明正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面前那布衣瘦脸的无名氏,如老子出关一直正西走着样,他看见无名氏对自己说着时,嘴角又有一丝笑,彷佛笑自己学道走入世界后,又丝毫没有得到道的正见般。背上的血还在漫洇洇地流。这一阵,为了专注无名氏的话,明正停了肩背朝后靠压了,寸长的扣钉朝肉里进了一半歇下了,那种烦解的舒泰也跟着淡薄了。为了留住那种舒泰感,明正再一次用力朝后挤身子,使那稀了的舒泰重又浓起来。可在这股浓舒里,似乎又夹了一丝撕疼感,让明正脸上的肌肉扭一下,吸了一口气,又用一下力,闭了一会眼,睁开来他问了无名氏一句很早就想问的话:

    “商人呢?能帮我在商人中间找找吗?”无名氏摇了一下头,像他早在商人中间找过一遍样。

    “我并不要父亲有多少钱,几亿、几十亿,有千万、百万也好呀。”说着脸上的肌肉紧揪一下子,因为疼痛连说话的嘴都跟着歪了歪。可这次,从后背传到脸上的巨疼让他想到什么了,于是又咬牙闭了一下眼,睁开来就又纠正着自己道:

    “不是为了钱,我就是为了找到我父亲。”

    无名氏把目光瞟到顾明正的嘴角上:

    “如果是商人,可他生意折断了,身上家里没钱呢?”

    明正不说话。

    “一分也没有。不光没有一分钱,还欠着别人几十万,你认了他他让你帮他还钱怎么办?”

    这次明正把目光盯死在无名氏的脸上去,一动不动着,像自己的目光是两束干硬的枯枝从自己的眼上架到无名氏的脸上了。就在这一刻,明正又让自己的上身朝后挤了挤,让那扣钉最后穿过墙砖一样穿过他的肩胛缝,钻到肩胛骨的最里边,直至重新回来的疼痛又大过舒适感,他也没让自己盯看无名氏的目光动一下。

    “真会那样吗?”

    “有可能。”

    “你其实早就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吧?”

    “……”

    “他是谁?”

    “你最好别问这。”

    死静一会儿,让屋里的热气和灯光,都如地上的一片血结般,彷佛是为了弄破这血结,明正把说话的声音提高了:

    “你说吧。”

    “绝对不能说——说了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了。”

    明正果然不再问,像不再关心了。又瞟看瞟看面前立的无名氏,突然再次把身子朝后狠命挤一下,直到最后那一挤,觉得肩胛缝里最密实的地方犹如筷子穿过般,来自骨缝的尖叫声如牵连两扇肩胛的筋韧断开着,他便被那叫声从椅上拉起来,回身抓起掉下去的皮带和皮带扣,让那一寸多长的扣钉从他的中指和食指穿过去,如手持一枚钎钉样,转身就朝无名氏的脸上刺过去。

    而这时,无名氏也如早就料到样,闪一下,旋即拉开屋门出去了。

    轻轻巧巧风样走掉了,还把明正的屋门重又关起来,从容得脚下连个滑儿都没有。而明正,因为扑了空,脚下又踩了他流在地上的血,滑一下,老古的道塔一样倒下去,轰隆声把整个宗教楼的空寂都给填满了,使虚无变得古砖石头一样坚硬着。

    3

    第二天,明正醒来时,雾霾依然罩在窗子上。世界没了光,神也不在人世了。屋门口的那地方,还有双脚滑过去的擦痕儿。门口的白墙下,扔着他的裤子和皮带。明正把目光盯在皮带上,看见谁从门缝塞进来的一张纸条压在皮带下。

    他下床去把那纸条和皮带捡起来,盯着纸条把皮带扔到床上去。读完了纸条上的字,不惊也不喜,不作也不默,如要想什么就有了什么样,可得到了什么后,才知道他并不想要那什么了,于是垂着手,坐在床沿上,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和世界。

    那纸条上的字样是:

    你的生父顾生宝:朝阳区东四十三条倒柳巷133号院。

    一眼就认出那是无名氏的字,黑笔团蓬,每个字都如秋日后的草。笔划多的为一蓬,笔划少的为一株,无论株蓬都是被暴日掠过的,又被秋霜掠滤一夜着,蔫蔫着,收了枝叶的舒展和尖翘,缩在一块儿,却又分着架构和撇捺。看着那纸条,默沉一阵子,明正把纸条扔在床头上,开始洗脸、刷牙,草草把屋子收拾一遍后,出门上街早饭了。

    神在天,人在地,中间遥遥什么都没有。学校如昨日一样很少有人了,只有那些写不出论文还被称为莘莘学子的一些博士、硕士们,还和他一样留在校园里。从宗教楼里走出来,和守门兼收发的那个白发中年点头过了礼,到门口站一站,到校外胡同吃了一张天津煎饼后,明正立在中关村的过街天桥上,见桥下车少人稀,如干涸了的一条河。又望着头顶尘粒的黑黑和虚实,样子如思考,心里却荒白如从来没有禾苗的地。手头的时间太多了,多得让人生受不起,使人想到哪个观的香火太旺了,旺到每天上香的烟熏使神的眼睛睁不开。

    就那么立呆一会儿,他开始朝着天桥下面走。

    有辆出租车,似乎是专门在桥下等着他。招手、开门,把那张纸条递给司机看,四十三元就把他送往东二环的十三条胡同里边了。倒柳巷在十三条的西端口。端口上果然有一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柳树。柳树上钉着一个黄底红字的标牌儿,“倒柳巷”三个红字在那牌上被霾尘盖了一层儿。明正顺顺畅畅到了倒柳巷。巷子仅有六尺宽,约在当年是只走祥子们拉的人力车,所以才那么任性和曲弯。临巷的街墙都是几年前刷上去的瓦灰色,墙帽瓦都是琉璃黄。每一家的门牌都还籍在门口的青砖柱上或门楼下的门框上。左边为单号,右边为双号,可走着走着间,明正发现有几户人家门牌没有了,或牌子掉下来,被一个钉子系在墙上倒挂着。这让明正的执念有些冷下来,像一锅煮沸的汤水渐着成了凉水样。胡同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猫和一些从哪飞来的冬叶及从谁家墙缝孕出又枯干了的草。

    荒凉得和这儿不是北京样。

    荒凉得和这儿如人走屋空的一巷老城样。

    就那么一直慢慢朝前走,明正被一种寂落镇住了,觉得呼吸里有了急促和不安。这时候,从半空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和什么机械的轰轰隆隆声。这声音让他抬起了头,就看到“133”号的门牌了。院墙也是瓦灰漆,帽瓦也还一样硫瓦黄。唯一不同的,是老木门上贴着一个筛子大的白封纸。封纸上用刷笔写着一个赫威威的字——“拆”!“拆”字被主人开门时从中撕开了,使那虚掩着的门,昭写着这年月的争执和对抗。

    过去竖在门思怔一会儿,敲敲门,明正进去了。

    原来在这倒柳巷单门牌的这边上,所有院墙里的房子坍塌着,一片废墟的瓦砾和椽木,骨鳞鳞地裸在北二环内的肺脏上,如死坏了细胞的广场般。在十几米外的不远处,有一根房梁从空中断后扎在地心里,竖起的断茬显着黑颜色,这告诉明正这儿的拆迁已经不是半月、几个月,而是过了一年、二年甚或三几年。就在那竖着的老梁边,有一间房子没有拆,一看就知那间老房的平房屋,是这座133号院的厢房屋,青砖墙、刻花窗和一扇关着的门。门前还有被清理出来的砖铺地,以及门口搭着棚子的临时灶房和锅碗。明正朝着那间屋子走过去。他看见靠这屋子旁的另外一个拆迁院落里,和这儿一样也还瘫着一间房,门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胖男人,端着一个酱菜玻璃杯,喝着茶叶水,用很大的北京音腔朝着这边唤:

    “喂——是拆迁干部吗?”

    那人端着水杯朝这走过来:

    “拿钱来——别他妈的来思想觉悟那一套!”

    可他唤骂着,又忽然立在一堆废墟里,举起茶杯咕咕喝了几口水,用更大声的音量警告道:

    “我可对你说,老头他浑身都是病,今天你要让他死在那间屋子了,我们倒柳巷的拆迁户,会抬着他的尸体到天安门广场去示威!”

    然后那走到半途的男人又折身回去了。明正看见他的老伴在他身后叫着他。脚步声踢着墟地像狮子在荒野的无力狂怒样。之后阔宽的墟地又归宁静着,连不远处的汽车轮声和施工的汽锤声,也都一并不在了。朝着四周望了望,拿手在一壁断墙上摸一摸,明正忽然觉得自己像立在一片坟场样,即便刚才听到那人面前屋还有人,他也不想再朝那屋子进去了。他要找一个势运当头可为父亲的人,不是要找个浑身是病的老头儿。他要找的是独栋别墅,门口有哨的父亲的家,不是一户被拆迁了的百姓户。他甚至,都已经站在倒塌下来的墙柱边,手扶砖柱要返身回去了,可有个声音老在他的耳边说:

    “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嘛。”

    迟疑着,最终还是朝那门口走过去,撩开了挂在门上的棉帘子,一抬脚,人就被屋里的景况摄住了,无法再转身走掉了。屋子里,二十几平米,竟还通电有灯光。切的布设都和拆迁前是一模样,和明正见过的北京人家一样儿,旧到发黑的棕板床,堆满家具的灰砖地,挂满了衣服、器具的一面墙像民俗博物馆的展板样。就在那展板旁的迎门正墙上,贴着一张半席大的艳粉画。画空是漂浮的白云和蓝天,画底白云下的大地上,画着刺目到死的一口黑棺材。棺材的端口上,在黑白之间的半空,又端端坐着一个吉祥嬉笑的胖娃娃。娃娃戴了红兜肚,脸上的吉祥似有笑声落在棺材上和地屋间。

    这是北方民间正盛行的邪教“生死教”。教主告诉信徒只要相信生死教,生命最少能延续二十年,应该六十为终你能活到八十岁。应该活到八十你能活到一百岁。当然了,若信徒遇到教主时,你肯把你的财富捐给教主一部分,也许你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在明正的道观山下边,村里的老人多都信这邪教,会把属儿女的财产,偷偷送给教主以求多活二十年。政府打击邪教像打击叛了国的人,可是没想到,北京竟也有人信这邪教生死教;没想到,信这邪教的老人正是顾生宝。

    屋子里的空气有很浓一股烟火味。床头蜂窝煤的旺火上,有将要烧开的一壶水,吱吱的声音和热气,都在屋里漫着团转着。而就在那生死教的挂像东,靠着墙角和窗的棕床上,在明正立在屋里盯着生死教的教画时,那床铺发出了吱咔咔的一声响,像旧家具要挣着身子回到春日树林样,随后是枯干裂木般的声音传过来:

    “——又来送菜了?”

    明正把头扭过去。

    “——放那吧,我过会儿就起床。”

    明正朝着那声音走过去。他的脚步让那声音在床上翻了一个身。那老人出现在了他的眼里了,脸上的骨骼如一棚木架般,灰白色的眉毛和高挑着的老鼻梁,还有满是折皱却盖不住的四方脸的枯黄色,也许七十岁,也许八十岁,他躺在那床上,如躺在坟墓里边样,一蓬枯乱的头发似若坟头上的草。看见那张脸,明正心里惊一下。他从那脸上他看到自己的老年影子了。看见自己的魂魄飞出来,借着那老人,要和他说些什么话。身子晃了晃,目光旋即移开来,像躲开一个长相总是让他想到自己的鬼。然而躲开来,却又忍不住重又扭回头,明明自己没张嘴,却有一个声音从他嘴里传出去:

    “哎——你是……姓顾吗?”

    床上的老人把目光扭了过来了,看见床前的人,不是给他送菜的,微微怔一下,彷佛什么使他惊着了。他盯着明正的脸,只片刻的懵怔就年轻人样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着火般的急切和烧烫,为了说什么,他先把嘴里的一口痰气吞进肚子里。明正看见他吞痰时,挂在他肩上的被子落下去,裸在外面他的上半身,如污脏的纱布包裹着的骷髅一样直在床头上。窗光、灯光和蜂窝煤的旺火光,把这的屋子照得地上落下一根筷子都有亮颜色,使得老人因为异惊连脸上皮肉的哆嗦都被照亮了。

    “你不会名字是叫顾生宝的吧?”

    盯着顾明正,老人用力点了一下头:

    “我是顾生宝!”

    然后明正觉得自己的身子和这房屋遇到地震了,摇一摇,稳下来,屋里如地震后的废墟般,静到连火苗的扑扑声和水壶将要烧开的吱吱声,都犹如余震一样晃着和响着。有一只冬暖的老苍蝇,从床头飞起来,在蜂窝炉那儿掠走一点暖气又飞落到了老人被头上。明正嘴唇干得很,很想去哪喝口水。壶水烧开了,从壶嘴和壶盖下面扑出来的水珠溅在炉上和屋里。过去把那烧开的老壶提起来,看见炉火把屋子照得更亮了,连老人裸着如窑洞般的肩窝都能看出深浅来。这时候,明正知道他不光看清老人了,老人也借光把他看清了。且老人似乎认出了他是谁。似乎是为了等着有一天他的到来,老人才一年一年僵尸在这拆迁老屋里。现在终于他来了。终于认出来的是谁了。他脸上原来那土尘似的枯色这时泛着一层红,像死过的柳树又枯木逢春着,泛着暗红色,要把新的枝芽生出来。他忽然把胳膊抬高些,在空中伸手抓一下,彷佛要将明正朝床前拉一把。

    可是明正朝后退着了。他把那烧开的壶水放在炉角边,又赶脚朝后退了一步儿。

    “我没事……我是游客好奇才拐到了你家屋子里。”

    这是明正走前说的一句话。他为出这话感到松快和脱解,终于打开了一条捆着他的绳子样,连脚下的脚步也紧急松活了。可在他急脚走到门口要重新撩帘出去时,那老人忽然从床上下来了,单穿个又脏又大的裤衩竖在床边上,一句话又把明正钉在了门口上。

    “你是明正吧?我一眼就认出你是我的儿子明正了!”

    顾明正重又立下来,半转着身子朝后望过去。

    “没有错,你就是我儿子顾明正——”说着老人又朝前挪一步,身子趔趄一下慌忙扶在床头上,低头嘟囔出明正的生日后,又抬头问着说:“对不对?你的生日就是这个日期吧?”见明正只是立着不答话,使他不得不拿出最后的证据样,干咳一下子,接着又用急快急快的声音道:“我已经七十八岁了,没有羞耻了,我就直说吧——你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下裤子看一看,你的那个东西的下边有块青胎记。小时候,那胎记像只死蚊子,现在如果胎记还在它应该长得和指甲壳儿一样大小了。”

    说完他就那么扶着床头竖在那,用滚热的目光盯着明正看,如递过证据让明正签字样。而明正,只是想走开。他感到了衬衣的后背上,因为出汗已经贴在脊肩了;额上、脸上都有汗水挤出来,粒粒麻麻一片儿。想要走,可又觉得来自床头的目光绳样死死牵着他,要走开就必须做些什么事,把那缠绳砍断解开来。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钱想到了钱,如拆迁和赔款连着般,也就想到了身上贴胸口袋的那张银行卡。然而又有些舍不得。这时身后的床头又响了,好像老人要扶着床头朝他走过来。要一把死死抓住他一样。明正想,他若真来抓你了,你就一把推开他快步跑到屋外边。他若一下扑来捕你了,你就一下闪开身,让他扑空倒在屋子里。反正是他扑来的,不是你将他一把推倒的。可他要一下扑来你没有躲及被他捕住了,那时你会推着、挣着和他撕扯吗?会因为撕扯不开就一把卡在他的脖子上,彻底一了百了、干净利索吗?

    明正想起了昨晚无名氏离开他时说的那句话:“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告诉你了你会杀了他!”明正又一次听到无名氏的声音了。“你会杀了他!”的话,棒子一样打在他的身上、头壳上。双手抖得很,急于抓住什么般。为了不让自己的手上出汗和发抖,为了证明他不是无名氏说的杀人犯,明正很快把手汗在衣服上擦了擦,将右手伸进贴胸的上衣口袋,摸出一个黑皮钱包来,从中取出那张绿颜色的银行卡,朝窗口那儿瞟一下,把那带有温热的绿卡从中用力正反各折一下子,看那卡的中央有断折白痕了,回身将卡放在生死教下的桌子角,对依然扶着床头的老人道:

    “你不是我父亲——我也没有什么欠你了,该还的都在这卡里。只要你能把钱取出来——卡号就是我的生日你知道!”

    然后他就瞄了一眼老人脸上的青黄色,疾步捷快地从屋里冲出去,到了塌屋外的一片废墟站下来。

    外面的霾天忽然白起来,天空中透着暖黄色的光。不知是霾雾褪开了,还是他的心里阔开了。立在那,他看见东边近中的天空里,厚的云内果真有着白茫茫的光。因为云的成形和游移,那白光活脱脱如老子一样立在云端上,壮头圆脸,银发童颜,胡须浓如灌丛般,在他那稍显蒜状的鼻孔下,每次呼吸都因力道把他的胡须吹得拂动着。明正惊在那儿了,乃至听到身后屋里有了咚的一声响,如老人倒在了地上样——听见那声音,明正没有回过身,甚至连头都没有扭回去。这是他作为道徒第一次在天空中遇到神祖来。他师父和师父的师父们,都一生虔诚,没事总朝天空望,可他们一整辈子都没有遇到神祖这一刻。而明正,似乎从未信过神祖却在这一刻找到父亲时,在天上看到神祖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扭头去看那倒在屋里的父亲或老人;不能因为他就让神祖从眼前走离开。明正的脸色从惊怔转为了滚烫红,心里有轰隆隆的震响和颤动,又一次像地震在他身上晃动样,在这一片墟废的空旷里,在他想要朝着神祖下跪那一刻,可却如老人倒下的声音这时又从屋传了出来了。没回头,没转身,但明正的身子僵了一下子。就在这僵的一瞬一念间,分了神的飘忽里,再次抬头朝着头顶仰望时,神祖不在了,原来那道光影又被云给吞没了,只留下一摊椭圆的湖光白在头顶上。

    没来及听到神祖对他说句话,也没来及向神祖念叨一句啥,神祖就被身后的响动替代了,像一道光后的黑暗样,俗世又铺展在了明正的面前和周围,及至还未及咒骂一句俗世间的事,身后跟着又传来了爬起、走来的吱喳声,像瘸腿的魔鬼追着他。

    听到那声音,明正终于在心里诅咒了一句什么话,没有扭头和静耳,就快步地从133号院的门里逃着出去了。

    4

    快极地跑到一家银行里,可人家偏偏不上班。又半天跑到下一家,取号、排队,从窗口递进去了身份证,说丢卡要挂失,营业员在窗里操作一阵子,抬头说你卡上的钱被人取走了,就像说你的碗里没饭了,不用筷子、勺子的忙乎了。站在银行的柜窗前,明正的脑里倒了山一般,嗡嗡轰轰,尘土飞扬,两腿忽然软得想要瘫下去。

    “全都取走了?”

    “还有几十元。”

    然后人就彻底僵住了,死一般地竖在那,直到下一个银客拍着他的肩,请他让开位,他才像被人鞭尸一样醒过来。走出去站在长安大街上,看看天,天上的乌罩连一丝神光都没有。看看长安街,宽敞空荡,路人稀寥,过去的汽车疯子跑着唤着样。这时候,他想起什么了,忽然转过身,又朝银行跑过去,见了门口的保安急急问:“五十几万元,没有身份证怎么就能取走呢?!”保安盯着他的脸,很神秘地笑一下:“你给我一张卡,再给我百分之十的辛苦费,上边有多少钱我都替你取出来。”天就这么塌陷了。地就这么荒落了。世界就这么在明正面前消失了。没有世界了,人又重新回到混沌里,走在人流也如走在洪荒大漠的空寂间。回到学校宿舍栽倒在床上就睡了,神奇的事情是,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明正也竟睡着了。乏累在他身上漫满得连头发都要伸懒腰,睡着的舒适如他见了神一样。竟还在梦中做了梦,梦见的不是丢钱和找到父亲的事,而是和雅慧在床上云云雾雾男女着。因为姻缘那云雾着的事,使他想到父亲说的他腿间物上的那颗黑痣了。茫迷着,困惑着,梦游一样又从床上走下来,在屋里略站片刻后,到卫生间的门口上,把开关按一下,卫生间里灯亮了,凌乱的毛巾肥皂、牙膏和昨夜浸血、至今未洗的衬衣、袜子堆在盆里边,还有不知什么缘由滚在地上的一卷卫生纸。有两本蹲便时看的经书和时尚杂志扔在淋浴旁。其中一本杂志上,有个女人的裸体画,在挺着胸乳睁着大眼看着他。他用脚踢一下,将杂志的裸页合上了,让那浑身都是诱容的女人走掉了。就那么立在厕所小屋的正央里,忘了想要干什么。又猛然想起欲要干什么。随手把厕所门给关起来,还把锁给锁上了,并且又用手拉拉那白漆新涂过的门。相信门已锁死了。相信屋里没了别的人。也相信整个宗教楼和整个国政大学的校园里,不会再有人朝他的屋子走过来。然后就让自己敞敞荡荡在灯光下,把镜前灯也都打开来,使这几平米的杂乱亮如朝阳下的垃圾场。就在那垃圾场的最中间,把自己的皮带解开来,将裤子、裤衩全都褪在脚脖上,不慌不忙拿起裆间的那个俗物半转着看。把俗物的下面翻到上面来,果然看见龟头下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紫颜色,半青半红,如被水稀释过的蓝墨汁。忽然奇怪起这块胎记来,竟可以在他天天扶抚的地方躲隐二十三年半。不能让人信,二十三来年来,这胎记都在他的这个俗物上,每天他都扶用那俗物,竟不知道那俗物朝下的地方有胎记。试着想从那俗物的头上把那紫色揭下来,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对掐在一起,猛地用力提一下,结果没有把那胎记揭下来,只是把那俗物下的包皮提了一寸高,直到刺辣辣的疼痛出现在他的包皮上。他把他的俗物放下了,让那胎记重又回到看不见的地方去,然后痴痴立在那,望着墙上的一道黑影儿,像要问那黑影什么话,觉得腿间有一股力量冲到俗物那儿了。低下头他看见他的俗物勃翘起来了。脸上耻热一下子,慌忙朝门口望望,又听听屋里屋外的宁静和死寂,想起了玉慧师父在雍和医院病床上死前躺着时,这俗物让他朝雅慧扑将过去的事。想到了是俗物和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个人,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他自己的丑俗看。他听见灯光照在他的丑俗上,有吱吱吱的声音跳在那上边。朝着那个声音猛地掴一掌,俗物弹一下,带回来的麻痛使他一下蹲在了地面上。待那麻痛消失后,他如揪住一个仇家的头发、卡住那仇家的脖子样,双手扑上去,抓住俗物尘根的全部和卵儿,咬着牙往死里团捏着,也咬牙忍着团捏挣扎着。困痛电流一样击打在了他身上。汗像冰粒一样凝在他的额上、脸上和后背上,直到眼睛发花时,他又看见无名氏立在他的眼前了。

    “你不去倒柳胡同找他就好了。”

    他盯住无名氏的那张脸。

    “你可以用刀把那块胎记割下来,割下你就和他没有瓜葛了。”

    把揪住俗丑的双手松开来,从地上站起盯着对面看,并索性把裤子鞋子、全都退下去。将裤子扔到洗脸池边上。把鞋子踢到墙角里。他果然从厕所出来到房里拿了一把水果刀,二指宽,几寸长,背厚刃利,掂起来和菜刀一样重。原先买它时,就是让它既能削水果,又能兼具切菜用。现在这刀派上用场了。从屋里再次回到厕所时,他把那刀在水上洗了洗,擦干后用火机的苗火烧着锋刃烤了烤,消了一遍毒,朝着厕所的寂空冷笑笑,像对着无名氏冷笑了一下样。可在他的冷笑里,他的眼前出现的不是无名氏,而是今天在废墟的上空显现出来的神祖老子了。老子一袭白衣,近在咫尺,须胡银光,额门儿又高又大,饱满得如平原上凸鼓起来山包般。明正看见神祖就在眼前时,身子震颤一下子,惊着要朝老子跪下时,老子用他的目光止住明正说:

    “孩子……你跟我走。”

    且在话时,老子的双唇碰一下,轻清得如云从眼前飘过去。可那轻清却使屋里一下塞满了闷重和静谧。再也没有一丝一隙的虚空在这屋里和明正内心了。他从来有像现在这样镇静、充实过。魂灵在眼前如一树苹果、一季粮食、一张桌子、一把凳子一样实在和具体。就那么把刀子放在一边上,跪着仰望着神祖红扑扑的脸。“跟我走吧——”又听到神祖这样说一句,上前把他扶起来,将地上的刀子重又捡起递给他:“你已经得道了,在你刚刚抓到这把刀的那一刻,你已经是我们道家最忠实的一个得道信徒了。”

    从老子手里接过那把刀子细看着,在目光和刀锋相遇那一刻,明正顿悟了。轰隆一下顿悟了!眼前的光明和从霾天露出来的霞光样,又红又亮,美到目光触碰上去就再也分不开。额门上又一次挂满了珠子样的汗。他拿起毛巾草草在额上擦一下,如关闭城门般,郑郑重重朝神祖老子点了头。将承诺供礼一样摆在神面前。后边的事情就如摆完供品上香了,点燃、躬拜和仪式,然后把那信香插在供品前,开始跪在那儿捧着经书吟诵或默念。过程就是这样儿,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出门把手机取出来,拨了一个“110”,用急促不安的声音大唤到:

    “快些吧——这儿有人自杀啦!!”

    等电话里也有紧张、不安的声音传过来,他回答了对方急问的地址、方位和宗教楼的楼房号,就把手机挂下了。然后在屋里呆一会,到门口将门锁打开来,回来把一张凳子摆在厕所正中间,半蹲着比了比他的俗物尘根和凳子的高低后,把刀摆在凳子上,再到屋里把入院必须带的衣物用品放在一个袋子,最后把摆在床头很少看过的《旧注道德经》和《新注道德经》,及一本字典也都装进袋里后,他就那么立在虚掩着的门后边,直到听到宗教楼外救护车旋转着红灯的喇叭声、刹车声和冲进宗教楼的一片脚步声,他才转身又进到厕所里,抓起摆在凳面上的刀,举起来,砍下去,随着一声血红的叫,就像所有的信徒都看见了神的欢呼样,暴裂的声音一下就把宗教楼给胀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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