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节政治课,政治课是谁都不能逃课请假的。教室在一楼,圆润现代的梯阶椅,很像北京的五星电影院。每个座椅的垫和背,都是真皮包海绵,前边的椅背又能给后座提供折叠写字板,如人给神的贡品桌。有舞台,有幕布,PPT也是学校最为先进现代的,请来讲课的专家教授们,可以在台上和领导一样坐着讲,也可以很亲和地从台上下来站在学员前边讲。
毕竟这儿的学员都是宗教界的大师或准备成为大师的人,很少有教授专家坐到讲台上。九月之后入十月——国庆节,家国都放假,培训中心选择这一日,请一位专家来讲“新中国是从哪儿诞生的”。因为是节专家政治课,所有的学员就应应呼呼都来了。连七老八十的耄耋大师也来了。
而唯一没来的,竟是顾明正。
雅慧坐在偏东靠后的一排上,边上的位置空荡着。平日那儿是道士明正最常坐的座,今天那儿成了一窝空阔了。教室里开着窗帘和空调,光线透得能辨出尘埃的物形和颜色,室温如春初秋末般。佛、道与伊斯兰的信徒们,穿着教服,戴了教帽刚好不冷也不热。而和他人一样随季而衣的基、天二教的学员们,穿着夏服也就显凉了。好在都已习惯这室温,几个喷嚏就能应对下来了。窗外的树如描在空中的画,鸟叫声有时闲散与有时急切着,彷佛河水时急时缓样。教室里的墙壁都是虔诚白,每个学员前边都摆着随时记录的笔和本,还有茶杯和矿泉水。再有就是年轻信徒从不离手的电脑笔记本。再还有,就是穆斯林从头上卸下的白帽子,蘑菇一样盘在桌子上。
八点五十分,大家都遥遥提前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五十五分时,贡主任从外面进来了;五十六分时,他站在台上点名查人数。九点整,他立到雅慧身边轻声问:“明正道士去哪了?”
“阿弥陀佛——”雅慧说,“我已经两天没有见他了。”
贡主任就在雅慧面前立一会,慢慢转过身,对着台前大声唤:
“——所有的学员都到了,一个都不少。”
这时候,大家才看见教室门口的暗角里,竟然站着一个穿了退役军装的人,精瘦而笔直,七十岁或者八十岁,立在那儿如出土竖直着的一柄剑,银白的头发和紧绷着的脸,薄呢子军衣和军裤,还有胸前的各种军功章,齐整整排成三行儿,红的、黄的和绿的,彷佛拉直的彩虹绷在他胸前。最下边是一等功的金质证章和吊牌儿,吊牌在胸前的晃动如信徒胸前挂的十字架。他慢慢从教室一角走进出来,到讲台边上扫了一眼台下的信众学员们,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
“——真的都到了?”
贡主任迟疑一下也笑笑:
“——全都到了呢。”
老人朝台下又扫一眼睛,沉默一会儿,突然大声唤:
“——那个叫顾明正的道士在哪儿?请顾明正道士站起来!”
所有的目光就都朝雅慧那儿扫过去。忽然间,教室里变得死寂和冷凝,连所有年龄大过革命史专家的阿訇、大德和牧师,也都被这一幕惊着了。他竟然能叫出顾明正的名。竟然看一眼就知道顾明正不在课堂上。大家知道要发生一桩事情了。有人在胸前划十字,有人在胸前行着佛手礼和道手礼。而更多的信徒学员们只是盯着台上老人的脸,盯着他胸前的军功纪念章,彷佛那胸前的证章是他的人生和这世界的经史和经卷样。
“我不信还有什么比今天的课重要。”沉默一会儿,老人在台上来回走几步,“一个连级别都还没有的小道士,说不上课就可以不来上课了,难道你比我面前的大师还德高望重吗?”
“难道你的年龄比我和这些大师的年龄还大吗?”
“他不来,我们今天这课就不上——我就不信一个连国家主席都唤我老师的老人来上课,一个道士竟可以无缘无故不到课!”有些愤怒地说着自语着,老人如孩子一模样,又把目光搁到贡主任的脸上去,“你还敢给我说一个学员都不少,既然不少你把顾明正给我找回来——哪怕他父亲真的是省长,真的是部长,今天也一定要他来到课堂上。”说着老人突然坐下来,赌气般对着贡主任吼:
“去找——呀去把顾明正给我找过来!”
贡主任便脸色黄白,双手在胸前轮回捏揉着,像要从他的手背、手指中间挤出一种东西样:“我这就去找——他可能在房间生病了。可生病也得请假呀!”他边说边朝教室门口走,踢着教室门框儿,一步跨到教室外,穿过走廊到大厅,按了电梯键,却又从楼梯朝着三楼道教层上跑。到309房前敲敲门,急叫两声“顾明正、顾明正!”不见回应就啪啪啪地拍着门,又用脚一下一下踢上去:
“顾明正——你睡了过去吗?你这邪道遇了美梦醒不过来吗?!”
“喂——顾明正——你不怕美梦真的把你梦魇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