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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 上卷 07 主任、牧师和阿訇

所属书籍: 心经

    贡主任原先是体育大学的,因为国政大学离家近,后来他就调到国政大学了。贡主任原来的专业是民间体育学。而现在,他把民间体育引入宗教教育了。集多年民间体育之经验,从去年开始他要撰写一部《体育拔河与各宗教间的矛盾融合论》的专著书,所以今年的宗教体育课,拔河成了体育的神明中心了,如一个普通的和尚成了一方庙的主持样,那方庙里的事情都要围绕着方丈主持展开了。

    这周五的拔河赛,是基督队和伊斯兰。上周五基督队赢下了天主队,这让他们的信心诚为信仰了,加之王昌平牧师又捐了私蓄十万元,使今后每场拔河赛的胜者都有奖金五百元。五百元也许不算多,可它能让大家下课后买许多啤酒和下酒菜,不喝酒信诺戒律的,赢了可以用这钱买糖、买烟、买糕点,如此这拔河,就变得趣大味足了,更有引力跌宕了。两点钟的课,两点半开始拔河赛,太阳又很配合地辣在操场上,让那塑胶场地差点成了红豆汤。所有的宗教学员都来了,连非正式学员的雅慧也和明正一道到来了。不来是要记旷课的。旷课多着了,就难以结业了。何况结业后,因为大家参加了国家宗教高级研修班,有人就会从大师的神职成为省、市的政协委员或者副主席,有人会成为国家的人大代表或主任,每年都到北京的人民大会堂里去开会,所以谁会旷课呢,连已经八十二岁最年长的长老和八十一岁的老主教,也都好端端地来坐在拔河场的看台上。

    太阳依然是兜底从天上倒下的,操场把这酷热和日光,从红塑胶上反弹还回半空里,那光热又加倍地把酷热倒至地面上。操场边上的铁栏杆,被晒得能烙出人的油。拔河的神父和阿訇们,都单穿着裤衩、背心和运动鞋,完全和常人一模様,谁都想赢下这场拔河赛。这不仅是三局二胜、至少赢者会有奖金五百元的事,还是谁赢了大家就可以尽快从操场回到宿舍里。

    在边上看的信众都是看客队,每个人的头上都举着报纸、杂志和各教自家的经卷书,像头上是一片自己把握的宇宙样。有个道长头上顶的是《释话道德经》,封面上的老子像,被晒成一层远古荒漠的历史灰。在大操场上用铁网间隔起来的各种运动场,有人在铁网那边的篮球场上练投篮,有人在排球场上打排球,而更远处的足球场,蔫塌塌的草坪在空空等着人的脚。校园的马路上,路过的学生有的打着伞,有的涂了防晒霜。他们将目光从路上投过来,心里也许骂了一句宗教大师班的神们都是神经病,也还许,只是不解地望望嘲笑一下子,就从边上过去了。

    肩宽如板的贡主任,年龄还不到五十岁,穿着运动裤和短背心,在这比赛里亲自做了裁判员。伊斯兰队的五个队员阿訇都是中年人,基督队的五个牧师也是偏年轻的小中年。这其实是一场年轻的中年拔河赛,仔细去看时,能看出阿訇比神父们的身材瘦一些,肤色黑许多,脸上都有一种黄土愁滋味。而基督队的牧师们,平均年龄要比阿訇们小几岁,又多是来自中国江、浙一带的人,净白气润,神情放松,加之上周的这天赢了天主队,这一次就志在必得,彷佛有钱人走进超市般。他们在班长王昌平的带领下,率先走进了场地里,之后田东青带着阿訇队员们进场了,站在他们对面不远处。新买的专用拔绳是种灰白色,绳中间的缨,是雍容窗帘两边垂的红缨儿,还有三颗金黄的木珠束在缨腰上。贡主任站在缨绳中间的缨穗旁,脸上挂了惬意和兴奋,一米七几的个子,浑圆得树见了他的肩膀也要晃一晃,会有落叶果子掉下来。他从口袋摸出一个铜哨来,手里持着一把小红旗,朝双方队员看看点个头,基督队的王昌平,就上前一步朝田东青阿訇伸出手:

    “友谊第一。”

    笑着说了后,田东青没有笑着伸出手,只是上前轻轻冷冷道:

    “比赛第三。”

    然后东青阿訇就后退回去了。这是极小极小的一桩事,可王昌平牧师从这疏冷和平常中,听出激荡不俗了,想到了一场拔河的激战和鏖杀。他把手在腰间捏成拳头用了一下力,看看裁判贡主任,也转身回到了自己队伍那边去。

    贡主任看见了这一幕,听到了东青阿訇的那句话,不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体育经,而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三”的篡改句。他不相信伊斯兰队会真的把友谊放在第一位,把比赛放在第二或第三。他知道,他们比赛第三时,比赛连一丝的友谊都没了。自他从五环外的体育大学调到这边的这所学校临时编配的宗教中心后,从副教授升至教授再至主任这几年,没有谁比他更熟悉各个宗教的集体禀性了。佛教班的世俗和温润,道教班的自傲和入世,天主教、基督教在大善中的和稀泥,以及它们自己开门是一家、关门是两家的窝里斗,还有伊斯兰的自我和好胜,这都是中国五大宗教中的品性和脾气,如一片树林中科目不同的枝叶和果实。太阳已经从正顶偏西了,光线也从混沌一团成了明了的一根和一线,只是这一根一线又紧贴着那一根的那一线,成了一束、一束又一束,从天空缕缕股股戳下来,堆扎在九月最后一周星期五的下午里。

    擦了脸上的汗,贡主任将嘴里的哨子吹响了。两个队分别将枣粗的拔绳拿起来,彼此第一名的拔河手,都离中线和垂穗两米远,而后各个队员又都相差一定的距离弯着腰,双手抓住绳子如抓了不可丢的蛇。看台上的信众们,有人站起来,把经书、教材和流行杂志当作扇子在扇着。而那些年长的道长、方丈、神父和牧师,因为德高而望重,被礼仪让在最前排,脸上都挂着孩子气,笑着盯着场子中间拔河的教友和弟子。雅慧是依然站在佛教班的最后边,她不关心场上拔河的谁赢和谁输,只是把目光落在场子那边道教队的看台上,去找着顾明正道士的身影儿。

    “喂!姓顾的——你不是说今天不再进行拔河比赛了?!”被组织着出来朝拔河场上走去时,雅慧一把将明正从道群拽到路边上,逼着他问了这句话,就像抓到了一个贼的柄把样。可是贼却一脸很无辜着,“他真的答应过我今天不再拔河的,可我哪知道他说拔就又拔了呢!”这样回答着,说这一节课后我再去找他让他停下拔河赛。一定、一定让他停下拔河赛!这就不悦不喜地到了拔河场。可现在,他人去哪儿了?刚才还明明站在赛场对面佛队后边做观众,看着比赛开始的入场式,还给雅慧做了个鬼脸什么的,然这转眼间,对面道场和侧旁天主场的信众客徒里,连他的一个影儿都没了。雅慧想去找明正,想再去旁边的冷饮店里吃盒冰淇淋,可想着未及转过身,赛场上却突然爆出了一阵轰笑声。她把半转的身子重又缓过来,原来开始用力拔河的伊斯兰和基督队,绳子在空中绷直一会儿,伊斯兰队在班长田东青的暗示下,大家突然一松手,基督队的队员们,牧师们,便一堵墙样朝后倒过去,四仰八叉,汗珠子摔向操场重又弹起来,在空中闪出一片碎珠儿。于是间,一场拔河赛,成了一场游戏了。虽有基督队的队员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对面狂笑的阿訇们——“你们输了!输了!”的大唤声,可还是觉得自己是被人戏耍了。且从赛场两边上百个信徒嘴里爆出来的笑,也在明证着伊斯兰队对比赛的游戏、放弃才是真正的赢家样。

    贡主任这时吹了一声哨,将手里的小旗指向伊斯兰队朝下压一下,又指向基督队朝上扬一下,宣布了一场比赛的结束和胜负。可站在倒地队友边上的王昌平,却到贡主任面前抗议了,指出伊斯兰队的放弃和戏弄,不仅是对体育课的不尊重,还是对他们基督教的轻蔑和戏弄。

    贡主任听了就站到田东青的面前:

    “你别调戏课堂和其他宗教好不好?”

    阿訇田东青,年近四十岁,个头比贡主任矮许多,可肩膀并不比主任窄多少。他怔在太阳下,看看贡主任,忽然把头上雪白的教帽揪下来,用帽子在脸上擦把汗,将帽子朝场地边上他的媳妇扔过去,回身朝拔河手的队友阿訇们看了看,用眼神把事情交代圣令了。接下来,伊斯兰队的队友就都如得到了穆罕默德的召唤般,迅速把身子站直着:“为了真主,为了《古兰经》——”他们这样齐齐嘟囔了一句话,用右手在各自胸前画了一个安拉符,然后就又站在拔河绳的一边上,都把头上的经帽整整戴一戴,彷佛只要把经帽重新整一遍,他们就都接到了真主的神力和暗谕。

    基督队也又准备好再次比赛了。

    贡主任半蹲在拔绳中间看看缨穗在不在白灰中线上,然后起身瞟瞟左边和右边,还未吹响开拔哨,双方就入身进了比赛里。拔绳绷直在半空间,缨穗在中线那儿晃几晃,而后被均衡的力量稳住了。双方都在暗自发着力。比赛正式开始了。他们把各自的力量通过弓腿、力臂、腰肢、胳膊和抓在绳上的十指传到了绳子上。比赛哨响后,贡主任举在半空的比赛旗,也如刀样砍下去。河绳很快就微微往左去一点,又微微往右去一点。再左一点儿,再右一点儿。半空的绳子绷得能擎坐一个人。果然是只要说到教与教间的某个点,拔河就有可能成为教教间的争夺战。贡主任把身子弯下去,双目盯在河绳的中线和中穗上从那缨穗的摇晃、摆动和定稳,他知道这拔河赛的双方是怎样的心力和身力。他有些后悔不该对阿訇东青说,“我希望你对基督有些尊重好不好。”应该说“我希望你对队友有些尊重好不好。”可是已经说过了,收不回来了。那就让安拉和基督通过河绳比赛吧,谁的神力大,就都在这场比赛中显现出来嘛。汗不停地从他头上、额门穿过眼睫流到眼去,他要不停地擦汗才能盯准中缨左移还是右移了。太阳好像在他的头上烧燃般,很想拿手去头上救火抹一下,可又有些顾不得。他要像在体育大学时,面对体育生们一下一下把他嘴里的哨子吹出“嗖!”“嗖!”“嗖!”的强短音,以此给双方加油和增力,并由此向双方证明这只是体育拔河赛,并不是真主和基督的力量赛。由此想到了阿訇队的拔手们,每个人的头上都还戴着白教帽,那头上不是都如围着一团炉火吗?把目光往左边扭一下,看见在为队友加油的基督拉拉队,把“加油!加油”的叫声喊得破竹开裂般,而右边的阿訇拉拉队,喊的却不是“加油!加油”的叫,而是庄重圣严、反复重复的两个字:

    “真主!真主!真主……”

    心里振一下,贡主任把嘴里吹的哨子停住了。他把头扭到右边去,看见伊斯兰队的拔河手们的帽子全都汗湿着,还有两个阿訇因为用力把帽缝撑开了,像谁在他们的头上划了一刀样。每个人的脸,都已不再是柴黄和愁色,全都胀成血痛红,似乎谁用手指碰一下,他们脸上的血液就会“砰”的一声爆出来。贡主任相信伊斯兰队会赢下这一局,因为有真主穆罕默德的力量在那拔绳上。他把目光重新回到中界的白线和缨穗前,明明看到中缨一点一点离开中线朝右靠过去,似乎左边基督队被拉去的脚步声,也在地壳移动样吱啦啦的响,可这一转眼,不知基督队用了怎样的力量和巧技,那红缨重又稳住了,又朝左边一点点地移回来。

    右侧看台上的拉拉队,除了伊斯兰的学员还有佛教的学员信徒们。左侧的拉拉队,除了基督队的学员就是天主队的学员们。道教队的信徒和学员,是由他们随意站在哪边的。可因为左侧看台后边多了两棵树,树荫就有神的召唤了。大半的道教队的道长、道士就都去了那边儿。所以那边的加油声,似乎能盖过这边拉拉队的加油声。有人站起来,替信徒举起胳膊在空中挥着唤加油,像凡人愤怒时,暴出口的厮杀样。操场上没有笑声了,只有激荡的情愫飞在半空里。每一个大师也都不再是宗教界的大师了,不是神或神的代表了,都因为拔河回到了凡世的输赢人生里,连那些都已近耄耋的僧老、大德、神父与牧师,也都从前排站起来,被年轻的信徒扶着在烈日下面唤“加油!”如在欢迎神的到来样。

    垂缨被牧师们拉过来,又被阿訇们重新拽回去。

    被阿訇们拽回去,又被牧师们拉回来。

    就这样僵持、动移、稳止和再动移,时间慢得如数不完的头发様。有信徒用书纸擦汗后,把一团团湿纸扔在胶地上。看台两边放的矿泉水,并不见有人拿去喝,可不断增多的空瓶儿,却在地上倒着和竖着,被人踢得滚动着。好像过了十分钟,又过了十分钟,也许只是过了八分钟,或者至多五分钟,太阳明明在天空有游移走动的脚步声,可你一抬头,却见它始终都凝在天空某一处。风已息死了,和酷热永远活着样。知了的叫声宛若是鸟被火给烧烤了。有公教教室课间休息的铃声传过来,接着就是年龄都还露着胎记的学生从课堂走出来,去买了冰水或者冰咖啡,拐到操场看着信徒们的拔河赛,也跟着在边上起嗓大喊着。

    喝彩声响成一片儿。

    加油声一叠一浪地滚。

    到了最后晓见输赢的时候了。基督队里的五个牧师脸色都是苍白色,如圣母生产耶稣时,最为难产那一刻。他们明明把阿訇们朝着这边拉过来,明明看见最前的阿訇的左脚已经离中线只有二寸远,只要他们再多用一些力,那脚步就会滑过中线成为输教队,可是都穿着布鞋的阿訇们的脚,却都在那儿定住了。“——真主啊!——真主啊!”田东青的唤声已经不再是唤声,而是声嘶力竭的祈祷和哭喊,甚至在最前的阿訇的脚步将要挨着中线白灰输了时,他还会突然跪在中线边,把双拳举在半空与头高低着,用血嗓对着天空叩问道:

    “——真主啊,你为什么不帮帮你的孩子们!”

    “——真主啊,你为什么不帮帮你的孩子们!”

    就是这时候,阿訇们向前输移的脚步止住了,前倾的身子也都重又朝后仰起来。而基督队的拔手们,他们全部的气力用尽了,彷佛上帝并不赞成他们要把阿訇们的脚步从那边拽到这边。队友和身后别的信徒们,除了高唤着“加油——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也有人冲进场地跟在贡主任的身后盯着中线和到了中线这边的垂缨唤:

    “——基督!——基督!”

    雅慧不知该为谁加油,她站在几个僧姑和和尚身后边,捏紧的双手里边都是汗,刚把惊恐的眼睛闭起后,就有更大的声音从她对面惊着传过来,像有人发现教堂着火了那样大喊着:

    “有人晕倒了——老阿訇他晕倒了!”

    “都别争啦拔河啦——老阿訇他晕倒过去啦!”

    叫声把雅慧的眼睛重又唤开时,跪在那儿一片的阿訇们,都已经起身码成一个圈,把倒在地上那已经七十八岁的老阿訇,一层一层地围起来。有人很有经验地在人群外边唤:“别动他——让他先安安静静躺在那!”人就迅速安静下来不再唤叫了。不再祈祷了。也不再叩问真主、基督了。只是围着躺在地上的任贤老阿訇,嘴里念叨着啥儿又轻轻呼唤着,便都听到老阿訇声音嘶哑,如一阵风穿过一片林地那样儿:

    “——孩子们,就是一场比赛啊!”

    “——孩子们,这也就是一场比赛啊……”

    之后老阿訇被田东青背回宗教楼里了。操场这儿的拔河就散了,转眼拔河场上空空只剩下一个贡主任,待他也要离开时,脸上汗还没落的王牧师,却从哪出来立在他面前,肃严一脸地望着他。

    “刚才我听说你组织拔河就是为了一本什么书?”王牧师说,“贡主任,我真的可以捐钱帮助你出本书,以后就别这么兴师动众让大家每周都来拔河了。”

    贡主任便把目光在王牧师脸上疑着冷一会,又朝边上看看重又扭回头:“王牧师,你真的不是真信徒,是真信徒就会理解你们各门各派的团结融合有多重要。理解团结融合重要了,就会理解我组织你们拔河和别的体育活动不单单是为了你们信众的身体健康了。”说着有些不屑地朝着操场外面走,如几天前在他办公室,王牧师首先起身走掉样,可是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感谢王牧师:“谢谢你让我知道宗教班的大师是修行越好越有钱,知道这个比你给我捐钱还重要——走——一块回去呀,路上说说话。”

    说完又走了,王牧师竖在后边像等着一场风的树,竖一会也就快步去追那走了很远的贡主任,他们的脑子里就都闪过了不一样的事情和念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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