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宫那挑尖的寺脊从这可以看得到,印在窗上如史记里飞不走的羽毛般。晨钟暮鼓的静,却是向来没有过。在这儿,寂静被噪音湮灭了。北京嘛,噪音和草原及青海湖的清寂一样大,辽远并宽厚,如永恒一模样。
雅慧快来了。
二十几天来,在雍和教会医院等雅慧到来在师父玉慧就是一个节。病房、白墙、输液、打针、被人扶起来喂饭和听那既是僧尼也是护士的义工念几句经,然后盯着床里墙上雅慧剪的菩萨像,看一看,想一想;或者仅是看,不去想,脑子里空若白云,虚无实物着。到北京不足十天她就住院了——没想到大学的宗教培训班,会进行教与教间的拔河赛。第一次的拔河赛,异教相杀来到高潮时,她轰然一倒就住进了这间病房里,脑溢血,再也不能说话了,再也不能下地走路了。虽然脑里的清明还山青水秀着,可那青山秀水却不能从她嘴里和手上说给、绘给别人了。
落日又一次从上边的第二块窗玻移到了下边第二块。在她守了四十七年的西宁静水庵,这时的日色是红纸泡在清水中洇晕出来的,可是在这儿,它是从浑水中透流出来的。雍和医院外边就是大马路,车水马龙的声音雨汛流过桥洞样。不过现在倒好了,汽车喇叭声,人的吵闹声,什么撞了什么的叮当声,反倒让她感到寂静也有陪伴了。有护士进来在她床头放了几个药片儿好像还和她说了一句啥,又好像什么也没说,走时关了的病房门,没过多久就哗吱吱的又响了,随之是一声“师父!”的叫。未及把目光从窗上扭过来,她又听到了往柜里放东西的叮当声,接着看到了雅慧后背袈裟上的汗,看到她往病人柜里放着几个苹果和香蕉。转过身,她又把提的保暖饭罐放在床头柜子上,脸上的兴奋堆成团块儿。玉慧扭头用正光瞟着她,见她手里脚下的所有事,都不似过往那样稳妥和井然,就知道她被一种喜悦冲着了,身上从未少过的孩子气,使她像有了天喜的女儿站在母亲面前样。
“阿弥陀佛——”雅慧剪完了一组菩萨、老子的出生、相识图,到医院就对她的师父快喜喜地道:“有人给贡主任说过了,主任答应不再在教里拔河了!”
师父的眼睛亮起来。
“贡主任不听我们的,可有个道士背景大,听说他父亲可能是省长或部长,人家一说贡主任也就答应了。”说着雅慧扯过凳子坐在床边上,一把拉起师父柴枝似的手,又想起身后门没关,起身去关了病房门,转身回来把门后的笤帚踢倒了;扶起笤帚又踢了垃圾篓;去扶垃圾篓,又把尼袍挂在竹篓上。就这么笑着又回来扯着师父的手,“那道士你还未及认识就住院了。没人知道他家啥背景,是怎样离家成为道士的。按道理,他不该来这大师班,可人家说来就来了。别人说宗教班的体育不该进行拔河赛,贡主任听都不会听,可这道士一去说,贡主任也就答应了。”说着笑着如意外办了一桩天难的事,还把师父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揉搓着。师父就直直看着徒弟的脸,嘴唇动了动,好像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话,把身子朝床头挪一挪,将胳膊撑着身子坐在床头上,左手抬了一下没能抬起来,就把右手单在胸前“阿弥陀佛”了。
这时的雅慧惊起来。先前师父的双手是不能用力的,软得霜草一样挂在肩膀上。可现在她忽然能撑着身子自己坐在床头上,右手还可以佛礼在胸前,于是她就惊着唤:
“——师父,你坐了起来啦?!”
又合掌在胸大声道:“阿弥陀佛——我师父她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啦!她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啦!”
再从病房跑到外面走廊上:
“大夫——”
“大夫——”
看那并不长的走廊上,没有大夫、护士走出来,只有一个也是伺候病人的小和尚,从一个病房伸出一圆亮光光的头,她就又回身跑进病房钉在病床前,望着形脱枯瘦、头有雪皮,脸上的皱纹深粗到能植入头绳的师父的脸,眼里挂着泪花语无伦次道:
“师父——我一定能让院里不再进行教教赛……顾明正说明天就能让宗教中心取消拔河赛。”
而师父,这时候眼里也就噙了泪,笑着望着她,想说啥,却没能说出来,抬起右手示意下啥,雅慧就朝床头扑过去,再一次抓住师父的手。而师父,把自己的右手从雅慧手里挣出来,慢慢用力沿着雅慧的身子让手指朝上爬。爬过她的胸,爬过她的肩,让那手指爬到她的脸上去,抚在她的下巴上,又爬过她的嘴唇和鼻头,慢慢停在她的鼻梁上,哆嗦着,抚摸着,竟然从她一个月来植物人样的嘴里嘣出了断断拉拉几个字:
“你……你像……长得像、像是……菩萨啦!”
雅慧就哭了。
玉慧师父也哭了。
师徒二人拥抱在一起,像母女重逢、起死回生那样紧抱着,哭得满屋子都是蜂群飞舞的嗡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