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堂课,何冠和高晖都迟到了。
老师没有责怪,只是说:“各自回座位坐着吧。”
何冠像是被风雨打过的残花。
高晖精神抖擞,坐下以后,端正着身子。
曾连喜压低声音,悄悄地问:“你们谈了什么?”
“兄弟情谊。”高晖言简意赅。
“破裂了吗?”
高晖摇摇头:“我和何冠,是从初中就开始结交的好朋友。他是一个有原则有底线的人,面对大是大非,就算是真正的兄弟,他也不会故意包庇。”
曾连喜似乎听出什么,但他也知道高晖不会明说,于是就没再问了。
高晖用课本遮着嘴巴:“对了,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
“嗯?”曾连喜没有说过自己的生日,不过那天去酒店时,他登记过身份证。没想到,高晖只凭那一眼就记住了。
亲生父亲死亡的第二天就是他的生日,真是莫大的讽刺。
高晖:“晚上给你庆祝一下。”
“你才刚回来,上一个星期的课,你要补一补吧。”
“一边庆祝,一边补课。”高晖说,“中午我早点去饭堂,给你抢一个蛋糕回来。哦,你还没吃过那个蛋糕,那是生活的味道。就是每次都要准时下课才能去抢。我们的教学楼离饭堂太远了,白白便宜了离饭堂近的高三生。”
曾连喜没有告诉高晖,他已经尝过那个蛋糕。
很甜,是和高晖一起的味道。
*
为了买蛋糕,高晖提前要走。
曾连喜劝他,数学老师的课最好全部听完。
但高晖哪听别人的话,他猫着身子,偷偷地溜了。
数学老师转身到讲台,发现教室里少了一个人,他追出去教室,在走廊大喊:“高晖。”
高晖这个名字在九中已经是响当当了。从视频开始到澄清嫌疑,经过同学们的渲染,起码有上万字跌宕起伏的剧情。
许多学生都向窗外望去。
数学老师没有见到人,高晖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转角了。老师回来课堂:“高晖高晖,大家记得这个名字,下一次考试他一定不及格。”说完,老师自己都不信,笑了起来。
高晖的语文可能不及格,因为他的作文总是离题。但在数理化方面,他是顶尖的成绩。
上午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迟迟没有响。但曾连喜见到窗外,高晖居然回来了。
高晖向这边跑过来。
后面跟着教导主任。
高晖向着窗边的曾连喜扬起手里的蛋糕。
“高晖!”教导主任气急败坏,早上的亲切和蔼早已烟消云散。
高晖大笑,他的脚步慢了,险些被教导主任抓到。他拐了个弯,向另一边跑去。
曾连喜看着高晖越跑越远。
无论跑得再远,他终会回来的。
*
曾连喜的这一个生日,终究没有过得太热闹。
两人去了校门外的一家小汤锅店。
高晖不说“生日快乐”四个字。
曾连喜轻轻地说:“我的亲生父亲,我昨天第一次见他,他就去世了。”
高晖安静下来。
曾连喜:“悲伤是有的,但他没有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就是一个挂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姥姥说的对,看着陌生人憔悴地死去,我也会有所动容。不知道他是不是良心发现,在最后日子找回了我。但我应该感激他,我拿回了妈妈的房子,到时候还可以把姥姥接到南城来。”
“有的时候,你对他没有从前的记忆,也是一种幸运。”高晖想起心心念念的母亲,过了这么多年,最后成了陌生人。他宁愿自己不曾记得母亲的点滴,不曾陷在日常的思念里。
“或许吧,但我觉得自己太绝情了。”曾连喜虽然没有关于父亲的回忆,但他想,未来的每一年生日,他都会想起,父亲的忌日是在他生日的前一天。
那个男人以特有的方式,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辜负了你妈妈,抛弃了你们一家人,他没有立场奢求你的原谅,血缘是不能选择的,但亲情可以。”高晖笑了笑,“好比我爸,我有很多次后悔自己是他的儿子,但我和他相处了十多年,我不会再妄想回到我妈妈的身边。这不是绝情,是因为相处的时光比先天血缘更重要。”
曾连喜:“高晖,我想去我妈妈的房子看一看。”
父亲走后,方家没有留他。那个漂亮女人给了他一串钥匙,什么话也不说,又回去病床前哭泣。
父母离婚的时候,曾连喜还小,他对于那一套房子的记忆,全都来自他妈妈的描述。
他要过去那里,得在地图上寻找相应的道路、门牌号。
两人步行顺着地图,找到了这一个地址。这是一幢旧居民楼,房子在五楼,不高不低。地段也好,闹市区。
到了门前,曾连喜见到贴着的春联,有些恍然。
他们家的春联常年不变,贴的多是那些字样。横幅永远是出入平安。
高晖仰着头,双手插在外套里:“我家的横幅也是出入平安。以前我觉得是我妈妈贴上去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爸。他生意做得很大,但求的也就是一个平安。”
曾连喜:“我们家的可能是我姥姥贴的,从我懂事以来,我们的横幅都没有换过。”愿望只是愿望,春联没有挽回家人的健康。他的父母双双去世了。
或许真的很久没有人来过,门锁生了锈,门扇贴了很多张纸条,门缝里塞满了广告纸。门框上满是灰尘。
曾连喜一吸气,灰尘扑到了他的口中、鼻里。
他打开了门,里面窗户紧锁,传来密闭而郁闷的味道,像是发了霉。他过去开窗。南北对流的风一下子就把四周吹开了。灰尘扬在半空。
他居然见到了父母的婚纱照。
他的父亲说的没错,这是一套闲置的旧房子,无人来过。否则离婚这么多年,为什么要留着这一幅婚纱照呢。
曾连喜这时感激他的父亲。母亲没有多少照片,这一张婚纱照清晰地映出母亲年轻时的美貌。
高晖:“你妈妈真漂亮。”
“嗯。”曾连喜用手盖住了另外半边。在高晖面前,他不用伪装自己的亲情,他对他的父亲,确实没有太强烈的情感。
高晖看见角落里的扫把和扫帚:“打扫一下吧,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我有空的时候,再来忙吧。”
“来都来了,就一起干吧。今天是你生日,我把时间都挪给你了。”高晖将扫帚抛了过去。
曾连喜一把接住:“哪有过生日,让人给我干活的?”
但高晖已经脱下外套,挽起袖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块抹布,进去洗手间。
谢天谢地,这里没有被停水停电。
他洗湿了抹布,再出来:“你什么时候要搬过来?”
曾连喜不好让高晖一人忙碌,拿起扫帚扫地:“我要和姥姥商量一下。”
“嗯。”高晖没有告诉他,他已经见过曾姥姥了。
两人在这里忙了一个晚上,扫去了灰尘,整理出两张椅子。
曾连喜把垃圾堆到了一边:“我只是想让你过来看一看我未来的家,结果还给帮忙打扫了。”
“是啊,我以为你这样的性格才是主内的居家型,没想到我也有这样的潜力。”高晖坐上椅子,双手大张,仰靠在椅背,“我们要是生活在一起,就不用烦谁来做家务了。”
曾连喜愣了愣。
高晖望过来:“你大学有想好去哪吗?”
“不知道。”曾连喜从安桦县转学,不过才几个月,他最初的愿望就是安安稳稳度过高中。如果没有那张小卡片,曾连喜觉得自己可能隐形到高考。
如今事与愿违。在高晖身边的他,似乎越来越张扬了。
关于未来,他所有的计划都截止在高中,大学如何,他没想过。可能需要出去勤工助学、帮补家用。他问高晖:“你想考北方吧?”
“对,我会争取保送的名额。”高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发白的灯,“说起来,算是我为我们高家争一口气。我爸和我叔都是高材生,我哥考去了艺术名校,将来是个艺术家。我们高家,颜面最大。我要是丢了脸,可能我爸直接把我扫地出门了。”
“你爸爸不会的。”一个愿意为了儿子去调查真相的父亲,不可能弃儿子于不顾。
“你如果没有心仪的学校,不如也来北方吧。”
曾连喜至今只去过两个地方,安桦县、南城。对于北方,他没有概念。那边是否很冷,会不会水土不服?但有高晖,他茫然的未来里生出了一粒种子。
高晖在发出邀约。
曾连喜想不出理由来拒绝:“嗯,北方。”
“我计划好了,上了大学,我要出去打工,可能还要做晚上的兼职,住在学校比较麻烦,我会搬出来住。一个人吧,空****的。最好有一个室友相伴。一个共同做家务的室友。”高晖起身,用手拨开了曾连喜的湿汗。
他见到了那道额上的伤口。
曾连喜有秘密。
但高晖不去问。
“好。”曾连喜的答案落地有声。
“Givemefive.”
二人击掌。
高晖绽开大大的笑脸:“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一起去北方上大学。”